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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萝兰》
此文为“2003年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
段跣 译
童话其实最真实不过:不是因为它告诉我们恶魔是存在的,而是因为它告诉我们恶魔是可以战胜的。
——G·K·切斯特顿
第一章
搬进宅子没多久,卡萝兰就发现了那扇门。
这是一幢很老很老的宅子。屋顶有个阁楼,地底下有个地窖,还有个长满杂草灌木的园子,园子里有几株很老很老的大树。
这幢宅子不是卡萝兰一家人的,因为它太大了。卡萝兰一家只拥有宅子的—部分。这幢老屋里还住着其他人家。
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住在一楼的一个套间里,就在卡萝兰家楼下。她们俩都是胖乎乎的老太婆,在套间里养了一大群岁数很大的高地小猎犬,起的都是哈米什、安德鲁、约克之类的男人名字。很久很久以前,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还当过演员哩。头一次见面,斯平克小姐就告诉卡萝兰了。
“告诉你,卡罗琳,”斯平克小姐把卡萝兰的名字叫错了①。“我们年轻的时候,我和福斯波尔小姐都是很有名的演员。登台表演,宝贝儿。哟,别给哈米什吃水果蛋糕,不然晚上非闹肚子不可。”
“我叫卡萝兰,不是卡罗琳。卡萝兰。”卡萝兰说。
卡萝兰楼上的阁楼套间里住的是一个长着一把大胡子的疯老头儿。他告诉卡萝兰说,他在训练一个老鼠马戏团,可又不肯让别人看。
【①卡萝兰和卡罗琳字形接近,但卡罗琳这个名字更常见。】
“总有一天,小卡罗琳,等它们准备好了,到那时,全世界都会看到这个奇迹:我的老鼠马戏团。嗯,你刚才是在问我为什么这会儿不能看,对不对?”
“不,”卡萝兰小声说,“我刚才说,请您别管我叫卡罗琳了。我叫卡萝兰。”
“为什么这会儿不能看?”住在楼上的老头儿说,“因为老鼠们还没准备好,没排练好。还有,它们不肯演奏我替它们写的曲子。我替它们写的曲子是这样的:‘嘣嚓嚓,嘣嚓嚓’,可小白鼠只肯演‘滴哒哒,滴哒哒’。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打算换一种奶酪试试。”
卡萝兰不相信真有一个老鼠马戏团,她觉得老头儿在瞎编。
搬到这儿来的第二天,卡萝兰出发探险。她探索了园子。
这是一个很大的园子,园子后面部分是个破旧的网球场。这幢宅子里谁也不打网球,所以球场周围的围栏上面全是坑坑洞洞,球网也差不多全朽了;园子里有一个很老的玫瑰花圃,里面长满乱蓬蓬、脏兮兮的玫瑰丛;还有一座假山,全是石头;还有一个蘑菇圈,一圈软塌塌的小蘑菇,要是不小心踩上它们,那种气味别提有多难闻了。还有一口井。卡萝兰一家人搬进来头一天,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就反复告诫卡萝兰,说那口井是多么多么危险,千万离它远点儿。所以卡萝兰特意要去调查调查,这样才能好好避开它。直到第三天,卡萝兰才发现了那口井。在网球场后的一片蒿草丛里,被一簇树档着。一圈儿砖砌的井栏,都快被草丛遮没了。井口盖着几块木板,免得有谁掉下去。其中一块木板上本来有个节疤,节疤脱落以后成了一个小窟窿。卡萝兰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往窟窿里扔石子儿、橡子。扔进去一颗,等着,心里数着数,半天才能听见落进水里的噗通一声。动物方面,卡萝兰也作了一番探索。她发现了一只刺猬,一卷蛇蜕(不是真正的蛇),一块模样像癞蛤蟆的石头,一只模样像石头的癞蛤蟆。还有一只态度非常傲慢的黑猫,蹲在墙头上、树桩上,眼睛盯着卡萝兰,可只要她走过去想跟它玩,它就会哧溜一下,溜得远远的。
搬进宅子的头两星期都是这么过的:探索园子,查看环境。每到中饭和晚饭的时候,妈妈便会把她拉回家,还逼着她每次出门前都穿得暖暖和和的,因为今年夏天天气很凉。虽然麻烦,但卡萝兰总能出门,去园子里探险。
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最后开始下雨了,卡萝兰只好待在屋里。
“我该干什么?”卡萝兰问。
“拿本书看,”妈妈说,“看盘录像,玩玩具。烦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去,或者楼上的疯老头儿也行。”
“不,”卡萝兰说,“我不想去。我想去探险。”
“做什么都行,”卡萝兰的妈妈说,“只要别弄得一身脏就好。”
卡萝兰走到窗户前,看着外面的雨。这不是那种可以出去玩水的小雨,是另外一种,跟天上往下倒水似的。水一着地,马上溅得到处都是。这是那种准备干点名堂出来的雨。眼下,它干出的名堂就是把好好的园子变成一汪稠稠的泥汤。
家里的录像卡萝兰全都看过,玩具也玩厌了,她的书也都读过了。她打开电视,一个一个换频道,所有频道里全是穿西装打领带的人说着股市里的事儿,要不就是对话节目。卡萝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看看的。是个讲大自然的节目,已经过了一半,说的是一种叫做保护色的东西。她看着动物、鸟,还有昆虫,把自个儿打扮成树叶、树枝,或者扮成其他动物,用这种办法躲开它们的对头。挺好看的,可惜一会儿就完了。接下来的节目演的是点心工厂。
该找爸爸谈谈了。卡萝兰的爸爸在家。她父母都在电脑上工作,也就是说,他们常常在家。爸爸妈妈各自有各自的书房。
“你好吗,卡萝兰?”爸爸埋头工作,没转过身。
“嗯,”卡萝兰说,“在下雨。”
“没错儿。”爸爸说,“瓢泼大雨。”
“才不是呢。”卡萝兰说,“就是一般的雨。我能出去玩儿吗?”
“妈妈怎么说?”
“她说,卡萝兰·琼斯,这种天气不许出门。”
“那么,不行。”
“可我想接着探险。”
“那就在屋子里探险吧。”爸爸给她出主意,“对了——这儿有一张纸,一枝笔。数数有多少扇门,多少扇窗户。把所有蓝颜色的东西记下来。再找找屋子的热水槽在哪儿。别打扰我工作。”
“我可以去客厅玩儿吗?”
卡萝兰的奶奶死后,留给琼斯家一批贵重家具(用起来很不舒服),这些家具都放在客厅里。爸爸妈妈平时不许她去客厅,别人也不去。客厅只是个摆样子的地方。
“只要别弄得一团糟就行。还有,什么都别碰。”
卡萝兰想了想,然后拿起纸和笔,探索屋子去了。
她找到了热水槽(就藏在厨房的一个碗碟橱里)。
她数了所有蓝颜色的东西(153);
她数了窗户(21);
她数了门(14);
所有这些门中,或开或关的一共十三扇。最后一扇在客厅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很大,雕着花纹,一扇褐色的木头门。这扇门紧紧锁着。
她问妈妈:“门后面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
“总得有什么东西吧。”
妈妈摇摇头。“看看就知道了。”她对卡萝兰说。
她找了找,从厨房门框上取下串钥匙,在一大把钥匙中间仔细挑选,最后挑出最旧、最大、最黑、锈得最厉害的一把。
她们俩走进客厅,妈妈用它打开了门。门开了。妈妈说得对。门后面什么都没有,打开后只有一堵砖墙。
“从前,这幢宅子里只有一家人。”卡萝兰的妈妈说,“那时候,这扇门通向别的地方。后来,他们把宅子改建成一个个套间,在这儿砌了一堵墙,把门封了。墙后面是一套空房间,在宅子的另一面,现在还没卖出去。”
她关上门,把那串钥匙放回厨房门框上。
“你没锁门。”卡萝兰说。
妈妈耸耸肩,“干吗锁?”她说,“门后面反正没东西。”
卡萝兰什么都没说。
外面已经快黑了。雨还在下个不停,打在窗户上,连外面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灯都看不清了。
卡萝兰的爸爸停下工作,替大家做晚饭。
卡萝兰一脸不高兴,“爸爸,”她说,“你又在按菜谱做菜。”
“韭菜马铃薯浓汤,加上一点香蒿叶和融化的瑞士奶酪。”爸爸承认了。
卡萝兰叹了口气,打开冰箱,拿出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后吃的薯条和小披萨饼。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你按菜谱做的菜。”她对爸爸说。
微波炉里,她的晚餐转呀转的,炉门上小小的红色数字不断倒数,最后变成零。
“你尝一尝,说不定喜欢吃呢。”卡萝兰的爸爸说,可她摇摇头。
那天晚上,卡萝兰躺在床上,好长时间睡不着。
雨停了,她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嗒、嗒、嗒”。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有动静,“吱……”
“……嘎……”
卡萝兰下了床,望望外面的过道。什么都没有。
她沿着过道向下走。从爸爸妈妈的卧室里传来低低的鼾声——那是爸爸,还有呜呜噜噜说梦话的声音——那是妈妈。
卡萝兰心想:刚才说不定是做梦,不知她梦见的是什么。有东西动了一下。影影绰绰的,但比影子更实在一点儿,从黑乎乎的过道一窜就下去了。一小片黑东西,嗖的一下。
她希望不是蜘蛛。卡萝兰特别不喜欢蜘蛛,一看到蜘蛛就紧张。
黑东西窜进客厅,卡萝兰跟在它后面,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客厅里一片黑,只有外面的过道透进来的一点点光。
卡萝兰站在门口,在客厅地毯上映出一道长长的、歪歪扭扭的影子,好像她是个又高又瘦的女人似的。卡萝兰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打开灯。就在这时,她看见沙发脚下慢慢爬出一个黑东西。它停下来,然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飞一样穿过地毯,冲向客厅最里面的角落。客厅那个角落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卡萝兰打开灯。
角落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只有那扇后面是砖墙的旧门。她记得很清楚,妈妈已经关上了那扇门。可现在,它开了一道缝,窄窄的一道缝。
卡萝兰走到门边,朝里面张望。门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堵墙,用红砖砌成的一堵砖墙。
卡萝兰合上那扇很旧的木头门,关了灯,回床上去了。她梦见许多小小的黑东西,躲着灯光,从一个地方偷偷摸摸溜到另一个地方。最后,它们在月亮下面会合了。小小的黑东西,长着小小的红眼睛,一口尖尖的黄牙。它们唱了起来。我们个子小,数目可不少。
数目虽不少,个子还是小。
看着你一步一步爬起来,
还会瞧着你往下倒。
声音又尖又细,还有点气忿忿的,让卡萝兰觉得很不舒服。
接下来,卡萝兰梦见了几个电视上放的广告。再以后,她睡熟了,什么都没梦见。
第二章
第二天,雨停了。但屋顶上压着一层厚厚的白雾。
“我出去走走。”卡萝兰说。
“别跑太远。”妈妈说,“多穿些衣服。”
卡萝兰套上她那件带兜帽的蓝外套,围上红围巾,穿上她的黄色雨靴。她出门了。
斯平克小姐正在遛狗。“你好,卡罗琳。”斯平克小姐说,“天气真糟,对吗?”
“对。”卡萝兰说。
“我以前演过一次波西亚。”斯平克小姐说,“福斯波尔小姐总是唠唠叨叨说她演的奥菲莉亚①,可大家来看的是我演的波西亚。那时候,我们可是登台表演哩。”
【①波西亚: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的女主角;奥菲莉亚:莎剧《哈姆雷特》的女主角。】
斯平克小姐浑身上下被套衫、毛衣裹得严严实实的,显得比平时更矮小、更圆滚滚的,活像一只毛茸茸的大鸡蛋。她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两只眼睛被镜片放得老大。
“从前,他们经常往我的化装间送花。真的。”她说。
“谁送花?”卡萝兰问。
斯平克小姐小心地四下张望,先从一边肩膀朝后看,再从另一边肩膀。朝大雾里窥视着,生怕有人听见似的。
“男人。”她悄声说。然后,她把狗拽到脚跟前,摇摇摆摆朝宅子走去。
卡萝兰继续散步。
绕着宅子走到四分之三圈的地方,她瞧见了福斯波尔小姐。福斯波尔小姐站在她和斯平克小姐合住的套房门口。
“见过斯平克小姐吗,卡罗琳?”
卡萝兰说看见过,告诉她斯平克小姐遛狗去了。
“但愿她别迷路才好。真要走岔了,她非发神经不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福斯波尔小姐说,“这么大的雾,除非是个探险家,谁也别想找着路。”
“我就是个探险家。”卡萝兰说。
“那还用说,宝贝儿。”福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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