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到处一片死寂。之后,从渐渐飘散的烟雾里,司拉提巴特法斯特面色苍白地走出来。他看起来更像摩西了——虽然还是没有山,不过至少,这片修剪好的草坪现在也在冒烟了。
老人慌乱地环顾四周,找到两个匆忙的身影——是阿瑟和福特,他们正奋力穿过朝着反方向逃命的惊恐的人群。人群显然觉得,今天是多么反常的一天啊,简直(他们不知要如何形容),简直了。
司拉提巴特法斯朝福特和阿瑟急促地做着手势,一边喊着什么。三人越来越靠近飞船,飞船依然停在助视屏后面,很明显,依然没有被逃命的人群瞧见。他们自然得先忙着处理自己的问题。
“他们拿大威大威去威!”司拉提巴特法斯的声音颤抖着尖声叫道。
“他说什么?”福特一边用手肘努力开路,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阿瑟摇摇头。
“他们……什么什么。”他说。
“他们涨大那大威去威!”司拉提巴特法斯又叫道。
福特和阿瑟相视摇头。
“听上去挺紧急。“阿瑟说。他停下来向司拉提巴特法斯喊道:“什么?”
“他们拿大那大灰去灰!”司拉提巴特法斯大叫着,一边还挥着手。
“他说,”阿瑟道,“他们拿了那个灰烬杯。我想他说的就是这个。”两人继续跑着。
“那个……?”福特说。
“灰烬杯。”阿瑟简短地说,“一个板球门柱的燃烧残留物,是个奖品。那个……”他喘着气,“很显然……是他们……专程来拿的。”他轻轻地摇着头,好象要让大脑能在颅骨里呆得安定一点。
“他想说的话真奇怪。”福特很不爽地说。
“拿的东西真奇怪。”
“那飞船真奇怪。”
他们走到飞船跟前。关于这艘飞船的第二件真奇怪的事,就是你在那儿能看见“别人的问题作用场”是如何工作的。他们俩现在能看清这艘飞船,是因为他们知道它在这儿。很明显,别人决不能做到。原因不在于它能隐形,或者有类似的什么神奇得难以置信的功能。如果想制造真正隐形的东西,所涉及的技术将极其复杂。因此,十亿次里面会有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人们觉得放弃制作、宁愿不用它会更方便。驰名环宇的科学魔术师——瓦格星的埃夫拉法克斯,曾用他的生命做赌注,赌他只需一年时间,就可以让雄伟的玛格拉玛巨山完全隐形。
他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折腾诸如光能调节阀、折射抵消器和光谱回避仪等等,最后终于意识到,九个小时之后,自己就再也活不成了。
因此,他和他的朋友,和他朋友的朋友,和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和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以及这些人再稍微远一点的朋友——这帮人恰好拥有一家最强的星际货运公司——做了一件事,如今已被公认为史上最艰巨的熬夜赶工。然后,无庸置疑,第二天,玛格拉玛巨山不见了。然而埃夫拉法克斯还是输掉了他打的赌——以及他的生命——只因一些迂腐的裁判官注意到:a,当走在玛格拉玛山应该在的地方时,他们不会绊倒,也没有撞破鼻子什么的;b,天上多出一个可疑的月亮。
“别人的问题作用场”,比这要方便得多,也有效得多。此外,它仅靠一个手电筒电池就能运行上百年。它的原理在于人们的天性,即对他们不想看、没想到或无法解释的事物视而不见。如果埃夫拉法克斯把巨山涂成粉红色,然后建一座廉价又简便的“别人的问题作用场”在上面,那么人们就会走过这座山,绕过这座山,甚至翻过这座山,却注意不到它就在那儿。
这正是发生在司拉提巴特法斯的飞船身上的事。它不是粉红色,不过那也没什么,人们照样会无视它。
最不寻常的是:它只是有一点像一艘装着领航鳍、火箭发动机和救生舱之类的普通飞船;它更像的,是一个倒立的意大利小饭馆。
福特和阿瑟怀着惊奇和深深的戒备心理,注视着飞船。
“是的,我了解。”这时司拉提巴特法斯跑到他们身边,气喘吁吁,惶惶不安,“但这是有原因的。来吧,咱们该走了。远古的噩梦再次来临,厄运已摆在我们面前。咱们必须马上离开。”
“我真想去一个有阳光的地方。”福特说。
福特和阿瑟跟着司拉提巴特法斯走上飞船,立刻被他们所看见的飞船内的景象弄得头晕脑胀。于是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接下来外面发生的事。
一艘飞船——当然,是另一艘,它是银白锃亮的,自天上降落到球道上,平稳地、不紧不慢地、像芭蕾舞一样轻盈地,散开长长的支撑脚架。
它优雅地着陆。它展开一架短短的舷梯。一个高高的、灰绿色的身影轻快地走下来,走向一小群人类,他们正簇拥在球道中央,照顾刚才那场古怪的屠杀的伤员。外星人沉默而威严地把人们拨到一边,走到一个躺在血泊之中的人身旁。显然这个人已经无(地球上的)药可救,正喘着他最后一口气。
那个身影在他身边轻轻地蹲了下来。
“阿瑟·菲利普·迪奥达特?”身影问道。
那个人满眼疑惧,虚弱地点点头。
“你是个一无是处的呆瓜。”那个生物轻声说,“我想你应该在离开人世之前知道这一点。”
第五章
银河系史上一些重要事实之二:
(转载自恒星每日评论出版社的《通俗银河史》)
自从这个银河系诞生以来,曾有数量庞大的文明,兴盛又衰落,兴盛又衰落,兴盛又衰落反复多次。因而很容易令人猜想,银河系里的生命一定都是:
a,跟晕船颇有关联——晕空间,晕时间,晕历史,晕其他,以及
b,愚蠢的。
第六章
在阿瑟看来仿佛整个天空突然一分为二,让他们从中通过。
在他看来他自己的大脑原子和宇宙的原子彼此交织在一起,穿梭不息。
在他看来仿佛他被宇宙之风托了起来,而那风就是他自己。
在他看来仿佛他是宇宙思维之一念,而宇宙又是他的思维之一念。
在罗德板球场上的人看来,就跟往常一样,又一座北伦敦餐厅搬来又搬走了,而这只是别人的问题。
“发生什么事了?”阿瑟满怀敬畏地小声问道。
“我们起飞了。”司拉提巴特法斯答。
阿瑟呆呆地躺在加速沙发上,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晕空间了,还是亲历了一次宗教体验。
“挺好的船。”福特说。他对司拉提巴特法斯的飞船所做的一切感到极度惊奇,他试图掩饰这一点,但并不成功。“可惜装修差了点。”
这位老人并未马上作答。他凝视着飞船上的各种装置,那神情就像是一个自己家房子正在燃烧的家伙、努力用心算把华氏度换算成摄氏度似的。他盯了一会前方宽大的全景显示屏,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令人眩晕的流动的星星,看起来像无数银色线条。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突然,他的眼睛猛地一转,又死死盯住那些装置,脸上渐变为持续不快的表情。他再次转向屏幕。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波动,那不快的表情先是加深,之后才轻松了下来。
“尝试去理解数学是个错误。”他说,“它们只能让我烦恼。你说呢?”
“装修,”福特说,“真遗憾。”
“在意识与宇宙的核心之最深处,”司拉提巴特法斯说,“有这样装修的理由。”
福特四处瞟来瞟去。他显然认为这能表达乐观的心态。
飞船内部的舱板是暗绿、暗红和暗棕色的,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很局促。有一点似乎无法解释:飞船跟一个意大利小饭馆的相似性,并不只存在于舱门之外:这里有一些小小的点状灯光、用来突出那些盆栽;有光洁的瓷砖,以及各种各样难以辨认的黄铜小玩意儿。
阴影处,一些酒椰纤维裹着的瓶子,很扎眼地藏在那儿。
吸引了司拉提巴特法斯注意力的装置,似乎就置于那些像是嵌在水泥里的瓶子底下。
福特上前伸手摸了摸。
假的水泥。塑料的。假瓶子嵌在假水泥里。
意识与宇宙的核心之最深处,可以滚了。福特想。真是垃圾。另一方面,还有一点是无法否认的:与这艘飞船的飞行方式相比,黄金之心就像一架电动婴儿车。
他往沙发上重重一躺,然后顺着沙发滑了下来。他看看阿瑟,阿瑟正轻声哼着歌儿。他又看看屏幕,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又看看司拉提巴特法斯。
“我们刚才飞了多远?”他问。
“大约……”司拉提巴特法斯说,“大约银河系盘径的三分之二吧。我想,粗略一点的话,是的。三分之二我想。”
“真是怪事,”阿瑟小声地说,“一个人在银河系里走得越远、越快,他所处的位置好象就越难以捉摸,而他就越是充满一种深刻的……或者说贫乏的……”
“是的,很奇怪。”福特说,“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去,”司拉提巴特法斯说,“面对一场宇宙远古的噩梦。”
“那你要在哪让我们俩下船?”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倒霉。你瞧,你可以带我们去一些有乐子的地方,我正在想呢。我们可以在那儿一醉方休……也许还能听点儿刺激的音乐。等等,我找找。”他掏出他的《银河系漫游指南》,链接到那些主要内容为性、毒品和摇滚乐的页面上。
“一个诅咒已经从时间的迷雾中苏醒过来。”司拉提巴特法斯说。
“是的,我知道。”福特说,“嘿,”他突然发现了一条资料,顿时容光焕发,“伊克森催卡·盖伦比茨,你见过她吗?情欲星系第六星上那位三个乳房的妓女。有人说她的快感带从她身体的四英里外就开始了。我呀,可不同意。我觉得是五公里。”
“一个诅咒,”司拉提巴特法斯说,“将使银河系陷入战火与毁灭。甚至可能令宇宙过早地走向末日。我是认真的。”他补充道。
“听起来挺糟糕。”福特说,“到时候我一定醉得厉害,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儿,”他用手指点着《指南》的屏幕,“是个超好的地方,我想我们该去这儿。你觉得怎样,阿瑟?别再念你的经了, 注意听。你要错过非常重要的东西了。”
阿瑟从沙发上挣扎着爬起来,摇着头。
“我们要去哪儿?”他问。
“去见证一个远古的夜晚。”
“是吗。”福特说,“阿瑟,我们要到银河系里找点乐子。你能接受这个建议吧?”
“司拉提巴特法斯在紧张什么?”阿瑟说。
“没什么?”福特说。
“厄运,”司拉提巴特法斯说,“来临了。”他接着说,突然间神情庄严,“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些事,给你们看一些东西。”
他走向船舱正中央,那儿难以理解地安了一个绿色金属旋转楼梯。他拾级而上。阿瑟皱了皱眉,也跟着往上走。
福特相当郁闷地把《指南》扔回自己的书包。
“我的医生说我有个畸形的公众责任腺,还有个先天缺陷的道德纤维组织。”他喃喃自语,“因此我总是逃避拯救宇宙。”
不管怎样,他还是跟在两人后面,咚咚地踏上了楼梯。
他们在楼上所见到的东西,只能用愚蠢来形容,或者说看上去很愚蠢。福特重重地摇着头,把脸深深地埋进双手,颓然靠在一株盆栽旁边,把植物挤到了墙上。
“电脑中枢区,”司拉提巴特法斯若无其事地说,“这就是飞船所依靠的所有运算进行的地方。是的,我知道他看上去有多不堪,但它其实是个复杂的四维图,画的是一些高难度的数学函数。”
“看上去真可笑。”阿瑟说。
“我知道它看上去什么样。”司拉提巴特法斯说着,走了进去。一刹那间,阿瑟的脑中一个念头闪过: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拒绝相信这个念头。宇宙不可能是这样的,他想,可不能这样。那样的话——他告诉自己——荒谬得简直……他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在他看来,大部分最荒谬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恰恰这次也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笼子,或者说盒子——实际上是个屋子。
里面有张桌子,很长。桌子四周摆着大约一打椅子,曲木风格的椅子。桌子上面有块桌布——脏兮兮的红白格子桌布。桌布上散布着一些烟疤,每一个的位置都是——很可能——经过某种数学运算所得的结果。
桌布表面,搁着一些没吃完的意大利菜,菜边上摆着没吃完的棍面包、没喝完的红酒,而这一切正被一些无精打采的机器人摆弄着。
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