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那个飞船模型,”崔莉安又问道,“是你做的吗?”
“嗯,是的,”黑克特嗫嚅道,“我是……做了点东西。我可以移动它们。飞船是我做的。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阿瑟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包,紧紧地抓着。
黑克特那来自远古的智能之雾,萦绕在他们身边,打着旋儿,像是在做噩梦一般。
“你们瞧,我很后悔……,”他悲伤地喃喃道,“我后悔擅自破坏撕拉铠甲魔的东西。做那样的事决非我份内之事。我生来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可我失败了。我否定了自己的存在啊。”
黑克特长叹一声。两人沉默着,等它继续讲述。
“你是对的。”良久,它开口道,“我故意培育了版求星,让那些人达到与撕拉铠甲魔一样的心理状态。这样,我就能再为它们做一次炸弹。我用自己的身体包着他们,照料他们。经过我的一系列设计,他们终于能像疯子一样暴躁了。我又让他们住到天上去。在地上的话,我的影响会弱一些。
“当然,没有我的时候,也就是锁在缓时封皮的时候,他们就变得很迷茫,不知该怎么办了。
“啊,是啊……”他说,“我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慢慢地,慢慢地,黑克特的影象开始淡化,开始消退。
突然,它又停止了消退。
“当然,也有报复的成分。”黑克特的声音里竟然多了一分恶毒。
“别忘了,”他说,“我被他们弄得粉身碎骨。残废着、瘫痪着过了几亿万年。我真心希望毁掉整个宇宙。相信我,要是你也会这么想的。”
他停了一下。尘云中卷起许多漩子。
“但是,首先……”黑克特又恢复了依依不舍的语调,“我是为了完成任务。是啊。”
崔莉安说:
“你失败了,你难过吗?”
“我失败了吗?”黑克特轻声道。精神治疗椅上,那电脑的影象又开始慢慢消退了。
“是啊,是啊。”那虚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会的。失败已与我无关。”
“你知道我们将要做什么吧?”崔莉安的声音理智而冷漠。
“是的。”黑克特说,“你们将逐散我。你们将摧毁我的意识。一切请便。经过漫长的岁月,如今我只求一死。如果说,我依然没能完成任务,那也已经太迟了。谢谢你们。晚安。”
沙发消失了。
茶几消失了。
长椅和电脑消失了。墙壁不见了。阿瑟和崔莉安又神奇般地踏着真空向黄金之心走去。
“好啦。”阿瑟说,“就这样了。”
他面前的火焰高高地腾起,随后,倏然熄灭。几条小火舌窜了窜,还是消失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几分钟前,它还是自然与精神力的木柱。
阿瑟把灰烬从架子上弄下来——这是黄金之心飞船上的伽玛射线烧烤架。他把灰烬放进纸袋,走回控制舱。
“我想我们应该把它送回去。”他说,“我有强烈的预感。”
刚才,他和司拉提巴特法斯已经就此事进行了一番争论。最后老人觉得很恼火就走了,回自己的意馆数学飞船去了。他和侍者大吵了一架,然后带着满脑子的极端主义思想离开了。
争论的导火索,是因为阿瑟希望把这些灰烬带回罗德板球场,而且要刚好在他们拿走的地点和时间。因此大家必须进行时间旅行。对于真实时间运动来说,这种事恰恰是最没有理由、完全不负责任的行为,必须予以制止。
“好啊,”阿瑟道,“那你去跟MCC①解释啊。”然后就没人答话了。
“我想”他又说道,然后又闭嘴了。他开口说“我想”是因为没人听他说话。他闭嘴是因为,显然还是没人听他说话。
福特、赞福德和崔莉安,正专心盯着显示屏。他们看见,在黄金之心发出的振动力场下,黑克特正在分散、解体。
“它说什么?”福特问。
“我想我听见的是,”崔莉安困惑地说,“‘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我已完成任务……’”
“我想我们应该把它送回去,”阿瑟拿着那袋灰烬,“我有强烈的预感。”
译者注:
①MCC:玛丽勒本板球俱乐部(Marylebone Cricket Club MCC),诞生于1787年,板球界非常权威的俱乐部。该俱乐部拥有监管、修改板球赛规的权力。
生33
阳光静静地投在一片混乱的草坪上。
版求机器人抢走灰烬杯时起火的草坪,此时仍冒着滚滚浓烟。浓烟之中,人们惊慌失措地跑着、撞着、被担架绊着、被警察抓着。
有位警察试图逮捕无极长命哇布格,罪名是侮辱他人。但那个瘦高的灰绿色外星人毫不理会地走回飞船,傲慢地飞走了,警察也无能为力。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而此时,在球场正中间,阿瑟·邓特和福特·长官又凭空冒了出来——这是今天下午的第二次了。他们是从黄金之星上穿越时空过来的。飞船就停在地球外面的轨道上。
“我要解释一下!”阿瑟叫道,“灰烬杯在我这儿!在我包里!”
“我不认为有人注意到你。”福特说。
“我还帮着拯救了宇宙!”阿瑟大声喊着,希望有人听到,但显然没有。
“真该有个指挥员!”阿瑟对福特说。
“可惜没有。”福特说。
阿瑟拦住一个跑过的警察。
“抱歉,”他说,“灰烬杯。在我这儿。刚才被那些白色机器人偷走的。我把它拿回来了。它是缓时封皮钥匙的一部分。你懂吧?嗯,剩下的你可以自己想象。总之我把它拿来了,我该怎么办?”
警察回答了他的话,可是那回答太奇怪,阿瑟只好猜想他是不是在打比方。
他走过来又走过去,失望至极。
“就没人在乎吗?”他大声喊道。
一个人从他身边跑过,撞到了他的胳膊肘,他手一松,纸袋掉到地下,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阿瑟看着地上目瞪口呆。
福特看着他。
“可以走了?”他问。
阿瑟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地球,现在他确定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OK。”他说。
就在此时,透过逐渐飘散的烟雾,他瞥见一个完好的三柱门,兀自矗立在前方。
“等一下,”他对福特说,“在我小的时候……”
“一会儿再说行吗?”
“……我极其迷恋板球,知道吗,不过不太擅长。”
“或者说一点也不擅长,如果你乐意的话。”
“而我常常想——很傻地想,要是有一天能在罗德板球场投球,该有多好啊。”
他看看周围混乱的人群,估计没人会在意的。
“OK。”福特觉得很疲惫,“快去快回。我就在那儿等着,”他补充道,“无聊地等着。”他走开去坐在一块冒烟的草皮上。
阿瑟还记得,今天下午第一次过来的时候,有颗板球恰好落到他的包里。他伸手进去找。
还没想起这其实不是那个包,他就已经把球握在手上了。这颗球,就安静地躺在一堆希腊纪念品中间。
他掏出球来,在屁股上蹭了蹭,吐上一点唾沫,又蹭了蹭。他放下旅行包。他要好好投。
他用两只手将板球抛来抛去,感受着它的质感
轻松愉快,感觉棒极了。他朝球门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距离要适中,他想。他来到了恰当的位置。
他抬头望天。空中有小鸟飞翔,轻云疾掠。本来还有警察的吼声、急救车的警笛、人们的尖叫和哭喊,但他是那么的快乐,所以全然不为所动。他就要再罗德球场上投球了。
他转过身来,穿着他的拖鞋在地上划拉两下。他挺挺胸,把球抛向空中,又接住。
他起跑了。
他一边跑,一边发现三柱门边站着一位击球手。
噢,不错嘛。他想,这就更……
然而,当他跑得近一点时,他才看清楚,站在三柱门边的击球手,不是英国队的,也不是澳大利亚队的,而是版求机器人队的。也就是那种冷酷、无情、致命的白色杀手。也许它恰恰没有跟其他人一起乘飞船离开。
阿瑟·邓特的脑海里,刹那间闪现了好多念头,但他已无法停下脚步。时间,似乎变得极慢、无比慢。可他就是无法停住脚步。
像是在糖浆里移动一样,他极慢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手中,是那小小的、坚硬的、红色的板球。
他的脚还在向前迈着,不停地迈着。他盯着手中的球。它开始发出暗红色的光,一闪一闪。可他的脚还在不停地迈着。
他又望向版求机器人。它定定地站在那儿,手中的球棒高高举起,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它眼中射出两道如剑的寒光。阿瑟无法移开视线,像是在往一条隧道里看似的——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看。
此时在他脑中闪现的念头如下:
他觉得自己奇蠢无比。
他觉得他早该仔细听别人讲的话。那些话如今都在脑中回响,正如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正如他将不由自主地把球投向版求机器人,正如对方将无法挽回地击球。
他记起黑克特说过:“我失败了吗?失败已与我无关。”
他记起黑克特的遗言:“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我已完成任务……”
他记起黑克特说他“做了点东西”。
他记起,在尘云里的时候自己怎么会那样突然地抓住那个旅行包。
他记起,是自己要穿越时空回到罗德球场。
他还记得自己并不擅长投球。
他的手臂抡了起来。手中紧握的球,他知道,正是黑克特所造的超新星炸弹。是黑克特将它安插在此。它能让宇宙末日提前到来。
他希望,他祈祷,祈祷不要有来世。随后,他觉得这句话有点矛盾,于是就把祈祷删掉了。
要是有来世的话,他会愧对所有人的
他希望、他希望……他希望自己的球技一如既往地糟,这也许是避免宇宙毁灭的唯一希望了。
他感到双腿高高迈了出去,感到手臂用力地抡了起来,感到双脚绊到了他的旅行包——真蠢,他竟然把这玩意儿丢在了自己的前面。他感到自己猛地朝前摔去!但是,思绪万千之下,他完全忘了碰到地面的事,于是就真的没有碰到。
他冲向了高空,右手还紧紧握着那颗球。极度惊讶之下,他发出了轻轻的呜咽。
他在天上扭转、盘旋,转得停不下来。
他转着圈儿往地上飞去,在半空中拼命地挣扎,与此同时,竭力一扔,把那颗炸弹扔到了无害距离之外。
他咚地一声砸在那惊呆了的机器人后面。机器人还举着多功能战棒,但却一下子找不到击打目标了。
阿瑟突然全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冲上前去,从呆住的机器人手中猛地夺下战棒,以十分华丽的姿势、抡圆了战棒——然后拼了老命朝它头上狠狠地敲去。
“可以走了吗?”福特问道。
后记(生34)
他们终于又开始四处旅行。
本来,阿瑟·邓特不愿再旅行了。他说,是意馆数学飞船给了他启示:时间和空间是一体的,精神和宇宙是一体的,感知和现实是一体的。一个人,旅行的越远,就越趋向于静止。这些东西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要静下来好好弄清楚——既然它们跟宇宙都是一体的,那想必花不了多少时间。弄清之后他就可以休息了,可以练练飞行,可以学学厨艺,他一直很想学。那罐希腊橄榄油,现在是他最珍贵的财产。他说,它是如此不可思议地重返自己的生命之中,这给了他一种万物一体的灵感,令他感到……
他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大家准备把他带到一个宁静恬美的星球上去,在那儿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还没出发,他们就收到电脑发来的一条求救信号,便开始调查此事。
原来有一艘小小的、完好无损的梅里达级太空飞船,似乎正在太空中跳着诡异的快步舞。初步智能扫描显示,飞船没问题,中枢电脑没问题,只是那个驾驶员疯了。
“半疯,半疯。”那个人获救的时候,如此坚持地宣称着。他们把他弄到黄金之心上。
他是《恒星每日评论》的一名记者。他们给他服了镇静剂,并让马文陪着他。最后他终于向大家保证,自己能够试着理智地说话了。
“我本来是在报道一次审判,”他终于开口了,“在阿加布松。”
他那羸弱瘦小的肩膀猛地一抖,身子直了起来,眼神惊恐万状。他的白色头发立了起来,像是在跟隔壁屋里什么人打招呼似的。
“没事没事。”福特说。崔莉安用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以示抚慰。
那人又躺了回去,双眼直直地盯着病房舱的天花板。
“案件本身,”他说,“已经不重要了。可是有个证人……有个证人……名字叫普啦刻的。他是个又怪又难搞的人。所以他们不得不给他服用说真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