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却觉得她们真的可怜,不光是家里那个黄脸婆。
“你确认?”
“废话!要不她怎么会一个人去兰州!”
沉默。我的脑子里乱流翻滚,周小冉白净的侧脸在青色天光下毫无血色,只有耳垂上一粒水钻红得刺眼。
直到波音747客机马达的轰鸣声打破了沉默。就在我身后,一个穿着入时的漂亮女孩抽泣起来。起初是低低的哽咽,后来却真的变成了大声悲号。尖锐的哭声刀片般刮擦着我的耳膜,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她从她的名牌旅行箱上滑落下来瘫坐在地,脸几乎贴着地面。烫成卷的长发拖在地上,地面早已满是泥水和候机却总也走不了的人们洒落的盒饭汤水,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腐败温热的味道。
她就是那么哭着,像是要哭一辈子,像是要哭到到世界末日。
其实世界末日真的很简单,只要我在下一轮平衡中键错一个参数。那么,老陈,赵茜,蓝染还有很多很多什么别的人,观海阁里我喜欢的煎饼果子烤馒头,都像新德里一样,一堆灰。
我戴上墨镜拉起周小冉向外走,在门口商店买了两支雪糕塞给她一支。“其实兰州真的不怎么好,据说治安挺乱的。”
“就算吧……但是很多人还是想去。”
“只不过是要一点希望罢了。”我咬了一口雪糕,有点化。乳白色的水将手指都粘在了木棍上,我忙用纸巾去擦。“也真奇怪啊,没这点希望撑着人早就垮了。你说战争万一打个十年二十年怎么办,谁受得了。”
她低声嘟囔了句英文,我没听懂。
“陈楚,战争结束你想干什么?”
“我?”我苦笑起来,想想昨天晚上的事,真的没什么打算。“还是接着当兵吧……我似乎也不会干别的什么……你想看战斗机么?反正时间还早。”
“好吧……他们让我过去吗?”
人出了名倒真是有点好处,我拉着周小冉向军用通道走去,胡乱给她安了个身份,那帮人就放了行。军用通道空空荡荡的,色调一水儿铁灰银白。我制式皮鞋的硬底踩在金属地面上,溅起巨大而空洞的回声。
“陈楚我觉得你真不像个英雄,你不该当兵。”她站住了。
“是么,我老娘也这么说。”我把雪糕整个儿含在嘴里,冰得舌头发木。“要是跟人打仗我早就当逃兵了,就算抓回来枪毙我也得跑。”
“现在当逃兵还是要枪毙么?”周小冉低头大口咬着化得只剩一半的雪糕。
“哪能呢,你当解放军是军阀?”我扯了一张纸巾擦着她脸上的奶汁。“上军事法庭,早改注射死刑了。”
“陈楚,这是谁?”蓝染拖着步子走过来。飞行服搭在肩膀上。“哎你好啊,我是陈楚他大学同学我是蓝染他对你说过吧?我现在是个飞行员哎你进去看看我那架飞机好不好,全中国没有更漂亮的了!要不要带你上天转一圈?”
我踩了蓝染一脚,周小冉苦笑了一下却没说话,递了一张名片给他,转身便走。跑到入口却回过头来:“陈楚!东西我放在你的车里了!”
“知道了。”
“你说话要算数!”
“嗯。”我说过什么要算数的话了?周小冉这女人动若脱兔像门口跑过去,中性款式的皮鞋大概有铁钉,跺得地面猛震。
“她不进去啦?多好一姑娘。”蓝染用袖子抹着汗,来抢我手里的纸巾。“今天发给养的来了,改善生活能吃一次鸡,留下来吃个饭?”
“好啊,给我留条鸡大腿。”我把雪糕棍塞给他。“顺便把这个给我扔了。”
第五章
洗衣机里的水哗哗作响,白色制式短袖衫黑色长裤在里面搅成一团,在小小的人工旋涡里上下沉浮,渐渐也分不清楚了什么黑白。
“小楚,小楚?你那军装不用这么个洗法呀,都搅破啦!”赵茜过来把洗衣机功率从强洗调到轻柔,衣物渐渐浮上水面。
“嗯。昨天在机场吃饭,被蓝染扣上半碗紫菜蛋花汤,我自己手洗过没弄干净。”我心不在焉地把衣服捞出来用力搓洗,油污好容易才消失。
“又打架了?”
“抢一条鸡大腿。”
表姐无奈地耸耸肩,给我系上条围裙。“你也不回趟家。知道你没走,舅舅都气疯了,舅妈哭了一晚上。”
“在兰州其实也很危险,我一同事的哥哥嫂子有点本事弄到了机票,结果在兰州呆了不到一个礼拜,晚上回家时候就让短道的给捅了刀子。女的当场死了,男的在医院里只撑过了一天两宿。”我找毛巾擦干手上的水把衣服捞进甩干桶里。“如果都是死,至少虫子会给你个痛快的。”
“难道真没有办法了么?”表姐在坐下,双手托着腮。她是中学教师,跟孩子们呆时间久了自然也不显出年纪见长。在我面前虽然是姐姐样子,但总免不了有点孩子气。
谁知道啊。上面老是说那些泡在营养液里的“神童”又发了话说要我们抗争抗争再抗争永不低头,光明马上就会降临。可他娘的月球轨道上那些大东西什么时候滚回老家去?那些所谓的光之重临,什么时候来?
我靠着赵茜坐下,她父母退休后到威海买了房子,留她自己在青岛。独自住一间小小的公寓,老房子又靠海自然免不了潮湿。她又不是个很整洁的人,房间里东放西摆了不少书。我捡起本封面素净的,上面似乎是茫茫雪原,两弯铁轨一片月台。没有人,只有一个手提箱,看着就凉快。
“《最后的守望者》。小说?好看么?”这几天无聊的会特别多,短信有点不够用。想借本书来看。我随手翻着,想找出封情书来,却连个书签都没有。
“放下,我还没看完。”她劈手夺下书扔在一边“明天还开会么?”
“后天。”上海陆沉满一个月了,很多资料开始解密。“上海那边……乱话传得挺多的,别信也别不信。反正技术是在进步,他们犯的错误我们就会避免。放心吧,760万人没那么容易就死的。”
她真不愧是我亲戚,连笑起来都跟我一模一样,看着就勉强,是什么意思就更不用说了。“上海人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吧?”
表姐我有件事情要说呀,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出口。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泄密,至少它至今没敢报给公众知道。但那些人……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女儿中有没有飞行员……保密不是你不说就行了那么简单,而是真的有无数条线系在你身边的人身上而另一端抓在你手里。你被一道柔软的枷锁锁住了一动不能动,只能看他们一个一个挣断了线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
一个又一个……断线风筝……
“赵茜你以后别再跟蓝染混了。”仿佛一道洪水破胸汹涌而出,但并没有感到多畅快。像泡,真的像泡,堵上一个洞另一个又开了。“现在对上捕食者战斗机的损失还是四对一,四个人死才能打死一只虫子。”
台风天气。
秋老虎一下子被逼退了,气温陡降。今年夏天没了冰西瓜和冰啤酒似乎也没往年那么热,我换上了长袖衬衫,撑了把伞走进警备区的德式建筑群。院子里种的白色蔷薇全都谢了,落花流水满地狼籍。红砖墙温暖了这片色调,光影像极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老电影。
2008年8月17日,上海陆沉全线解密。
我坐在木头走廊的内栏杆上打开移动工作站。笔记本电脑大小的黑匣子,防水抗震拎在手上沉甸甸的。兔子他们在机场调用那架鹞式载装电脑里的资料,无线上传到几个高级技术员的工作站上。
那架鹞式也有够传奇的。单座,技术员居然将自己的女朋友抱在膝盖上带了出来。看来这年月找媳妇还要个个子矮点的……周小冉多高?好象不到一米六。……换了康佳我就把她捆在起落架上好了。
幻影是双座不假,但问题是蓝染到时候肯定带赵茜不带我。
“这层泡真是奇怪,怎么雨水反倒挡不住。”一只手托住我的帽檐,顺势理了一下我额前的乱发。是老陈。
“首长……”我站起来向他行军礼,被他按住坐下。“没别人,别那么造作。我和你妈也想明白了,这时候逃到哪里也没用……小楚,你妈说该让你找个女朋友了。有可意的女孩子么?”
“有,我看上了前一阵子参选超级女……不对,是什么战地青年大使的那个路依依。就是那个唱《第一次爱的人》的那个上海小姑娘。”
“你滚,那种女人跟宝马车似的你娶得起也养不起。宝马你开不起你就不会买奥拓?手机拿过来。”
我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买这款三百万像素的拍照手机。 平日和同事们拍的照片全放里面,他会觉得哪个人好?庄蝶?王梦琳?康佳?
“老爹,你当年是怎么搞定我老妈的,一个穷小子,还带着个有病的老娘,又矮又瘦只有一身衣服一双鞋,怎么就有漂亮女医生看上你?恩?”我仍在看滚屏的资料,到后来全是大段的既成调用,使得平衡速度至少快了三倍。机载电脑和控制台不太一样,不知道平时能不能用。
他没有回答,把手机放回我的裤兜。伸过头来看看工作台,我敢说他肯定看不懂。“进去开会吧,姜政委早说想跟你谈谈,一直没有机会。”
我头皮又一阵发麻,实在不想和那老官僚说话,折寿。
天空中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我猛地抬头。台风天气不应该有闪电。
那也不是闪电,肉眼就能看到那么个大家伙将一汪明紫色墨水从高空倾泻而下,在透明玻璃般的泡防御层上空晕开,扩散,溅起一层层金红色涟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壮观。
“光流。”老陈一拳砸在椅子上。“他娘的!”
我被他不由分说护进了怀里蜷缩在墙角。但这有什么用?连金属也会被那可怕的光压和灰化能力粉化,何况一个五十四岁老男人区区一米六九的血肉之躯?爸,没用的!
“爸你放开我!”我用力推开他扑向移动工作台。“我来做平衡,能顶住的!”
没有指挥部里的控制系统,我只能是个普通的平衡员。能量流向很混乱,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379。26,183。98)、(420。35,75。27)……这都是哪里?流亭机场,青岛大学,中山路百盛大厦……它们怎么知道我们的指挥部都在哪里?!!
口袋里手机在狂响,看也不用看那是紧急集合密码“934”。门后楼里的人哗啦啦全涌下来,却都是手足无措。这么大的雨这么低的能见度,飞机根本没法上天。同来的技术员有三个,却只有我一个带了移动工作台!
绿色数据流在屏幕上翻滚,好象有人在喊不用怕莫斯科三联费米粒子炮马上会开炮支持我们。鬼才不用怕那帮老毛子一放炮再靠这种纸般薄脆的防御层我们全会变成北京烤鸭!
虫子和老毛子,先管哪一个?
老陈站在我身前,并不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
西北方向又有一次轰炸,(379。26,183。98)坐标上出现了一个36%的B+缺口。我刚开始对它进行复变量修复就被苏陵拎了起来。“陈楚,快,你快上直升机回指挥部!”
好家伙,刚才太投入竟然没有听到直升机的螺旋桨声。院子里是花坛,武装直升机只好在半空盘旋。雨太大了,打得我睁不开眼睛。那根晃晃悠悠的绳梯好象极远又极近,我好几次都没抓住。
“妈的,陈楚你笨死了!”苏陵不知扯过个什么东西把我捆在绳梯上,上面立刻开始往上拉。“弟兄,把他接好了!”
“放心吧。”蓝染从肋下托住我把我拉进了机舱,后面跟着的是抱着我的工作台的康佳。开飞机的居然是卡门,他拉开前门向下喊话:“要不要让政委……”
工作台的马鞍形能量流动面上突然刺出一根长矛……怎么没人来做能量导流呢?!这平面是与青岛地图重合的……市区中心上海支路附近……
时间只够我大喊一声:“卧倒!有冲击波!”
幸亏这老楼不算高,人员也不很多 ,此时又大多都在院子里。这次冲击波也不至于强到让地面强烈抖动把所有人都挤成肉泥。反倒是我们,悬在半空中比较危险。好象置身于一堆高频发生器中,强烈的振动冲击着我的耳膜。我伸手去抓工作台,但我的手还被苏陵的领带捆在绳梯上……
那声音在瞬间突然变得尖锐,像钢丝锯着碎玻璃。仿佛有一把木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前胸,我痛苦地张大了嘴。要是不这么做,鼓膜就会被震破的……我快要被撕碎了……
卡门硕大的身躯猛地向左一歪,直升机痛苦地仰起头,颤抖着急速拐了个U字弯。我猝不及防猛地后背撞到座椅扶手角上又弹到蓝染怀里,被他死死压在地板上。康佳抱着个铁家伙咕咚滚到了角落里,大概撞到了头,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