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存油货栈炸了。”灵思风想起如雨的火花,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鼬子转过身来,微笑着,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的伙伴。布拉伍德咕咕哝哝地从钱袋里掏钱递了过去。这时,路那边传来一声尖叫,随即又立刻停止了。灵思风眼睛一直没离开鸡肉。
“他怎么单就学不会骑马呢!”他说。接着,他的身体突然一僵,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吓了一跳似的。他小声惊叫了一声,冲回一片黑暗。当他走回来时,那个唤作“双花”的瘫在他的肩膀上,矮小,瘦骨嶙峋,打扮奇特——穿一条及膝的裤子,衬衫颜色极鲜艳,又是强烈的对比色,即使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都把鼬子那双敏感的眼睛晃得够呛。
“摸上去没骨折。”灵思风喘着粗气道。布拉伍德冲鼬子使个眼色,走过去查看那个他们刚才觉得是头牲口的东西。
“你们最好别管它。”巫师说,眼睛没离开失去知觉的双花,“相信我。有股力量保护着它。”
“是咒语么?”鼬子说着蹲了下来。
“不不不,但我想也是某种魔法。不是一般的魔法。我的意思是,这种魔法能把金子变成铜,与此同时仍不失‘金’身;它还能毁掉一个人的所有财产,让这个人一无所有,同时变得富可敌国;它能让弱小的人毫无畏惧地走在盗贼之间;它能穿越道道坚实的大门,掠取层层守护之下的珍宝。到现在,我还被它的力量囚禁着,让我不得不跟着这个疯子,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这东西的力量比你更大,布拉伍德;也比你更狡猾,鼬子。”
“那么,这个厉害的魔法叫什么?”
灵思风耸耸肩膀,“按我们的话翻译过来,它叫‘荆棘①’。有酒喝么?”
“要知道,我也不是一点儿魔法都不懂,”鼬子说,“去年我就曾……当然也多亏我的朋友,夺下强大的大法师伊米特利的魔杖和月亮石腰带,后来还要了他的命。我才不害怕你说的那个什么‘荆棘’。不过,”他接着说,“你这一说,我倒是很感兴趣。能不能多说来听听?”
布拉伍德看着路上那一团东西。现在距离近了,在黎明的微光中看得更清楚了。这东西看上去简直像个……
“长了腿儿的箱子?”他说。
“我会告诉你们的,”灵思风说,“只要给点酒喝,好吧?”
远处山谷里传来一阵轰鸣,随即嘶嘶作响。有些比别人多了点见识的人下令关闭了安科河流出双城的闸门。河水流不出去,开始回涌,逼上了岸,涌向烈火肆虐的街道。很快,火海变成汪洋,陆地上的一切此时仿佛一座座岛屿,河水渐涨,岛屿渐渐缩小。烟雾缭绕的城市上空,酷热的水雾升腾,遮住了繁星。鼬子觉着蒸汽的形状从远处看仿佛一朵乌黑的蘑菇。
高傲的安科和污浊的莫波克组成了双城,如果说双城是实体,其他任何时间空间里的城市都只相当于它的影子。这座双城,饱经侵袭,历尽沧桑,却总能东山再起。这一次,大火之后的大水吞噬了未燃尽的一切,又为幸存者带来了特别严重的传染病。但即便是这样,双城也没有倒下。只能说,这场灾难是双城的悠长故事中一个熊熊燃烧的休止符——是个焦炭一般的逗点,是个火精灵化成的分号。
灾难之前的几日,随着潮汐,一艘船顺着安科河驶进码头、船坞交错的莫波克港。船上载着粉红色的珍珠、奶果、浮石和投递给安科王公的公务信函,还带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引起了瞎休伊的注意。瞎休伊是在珍珠坞值乞讨早班的乞丐之一。他用胳膊肘捅捅瘸子瓦的肋条骨,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指了指。
随船来的人正站在码头边上,看着海员们用力把一只包着铜皮的大箱子搬下跳板。他身边站着另一个人,看样子是船长。瞎休伊这个人,即使五十步之外有一小堆质地不怎么纯的金子,他的神经都会为之颤动。这批海员身上有某种东西,让瞎休伊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兴奋起来,向大脑发出最强烈的信号:一笔横财,近在眼前!
果然,箱子卸在卵石滩上以后,随船来的陌生人摸出钱袋,钱币闪光——很多钱币,而且是金币。瞎休伊的身体就像探测到水源的榛子树枝一般震动不已②。他又捅了捅瘸子瓦,打发他赶紧抄附近的小道进市中心去。
船长回头往船上走,陌生人一个人留在码头边,一脸茫然,似乎不知如何是好。瞎休伊一把抓起他的乞讨钵,一路跑过街道,一脸讨好的媚态。
陌生人一看到他,赶紧伸手抓住钱袋。
“您好啊,大人!”瞎休伊问候道,一抬头,只见面前这个人竟长着四只眼睛。他掉头就跑。
“?”这个人一把抓住瞎休伊的胳膊。休伊知道站在缆绳边上的水手们都在笑话自己,同时,他敏感的神经觉察到金钱的存在——感觉强烈极了。
他不动了。这个陌生人放开他,翻开揣在腰带上的一本黑色封皮的小册子,然后说:“你耗——!”
“什么?”休伊问。那人一脸茫然。
“你耗?”他重复,声音没什么必要地加大了好几倍,仔细地把元音发得非常完整。
“您自个儿跟自个儿‘耗’吧!”瞎休伊还嘴。这个陌生人咧嘴笑了,又摸了摸钱袋。这回他掏出来一枚大金币,比面值八千块的安科克朗还要大一点。金币上面的图案休伊没见过,可它却在休伊脑子里开口了,用的语言他再明白没有了:“我现在的主人正需要帮助。您正好帮帮他啊,这样我就能跟您走了,一起找点乐子去。”
【①即“经济”,对当地人来说,这是个闻所未闻的新词。详见后文。——译者注。】
【②在英语里,榛子树枝(hazelrod)也叫“探索树枝”(diviningrod或者dowsingrod)。传说中,人们只要手拿一根“Y”字形的榛子树枝,用手握住“Y”的杈,那么底下的那根“1”字形的树枝就能自动震动,并指向有水的地方。——译者注。】
乞丐的姿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陌生人于是踏实多了。他又查了查手上的小册子。
“我希望被带领着去一间酒店、客栈、公寓、酒馆、招待所、旅舍。”他说。
“啊?都去啊?”瞎休伊吓了一跳。
“?”陌生人不明白。
休伊觉着一群女鱼贩子、挖蛤蜊的、还有闲着看热闹的人正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
“听着,”休伊说,“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客栈,一家客栈,您看够用吗?”一想到大金币有可能从手心里飞走,他就全身直哆嗦。就算贼头子伊默尔把其他所有财宝都没收,无论如何,这一枚他一定得扣住。休伊断定,这个装着陌生人行李的大箱子里肯定也满是金币。
这个四眼人看着手上的小册子。
“我十分乐意被带往一间‘酒店’,意为‘休息之地’;‘客栈’,意为……”
“行了,明白了。来吧!”
休伊马上答道。他捡起一个包裹,快步走开。陌生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他去了。
休伊心里打起了算盘:把这个陌生人带到破鼓酒家,轻而易举,真是好运气,伊默尔肯定会赏给自己点什么。然而,虽说这个陌生人一脸好脾气,休伊总觉着他身上有那么点儿东西让人不舒服,而且,猜不出他到底是哪路人。倒不是因为那多出来的两只眼(虽然确实够奇怪的),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休伊回头看了看他。
这个身材矮小的陌生人漫步在大街上,四下张望着,对一切都十分好奇。
休伊终于知道“别的什么东西”是什么了,他差点儿叫出声来。
他刚才看见的那个仿佛扎根在码头边的大木头箱子正迈着小跳步,一路跟着它的主人。休伊慢慢地弯了弯腰,要是动作太突然,说不定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两条直哆嗦的腿。弯下腰,他就能看见箱子底下的情形。
箱子底下长了好多好多条小短腿儿。
休伊慢慢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往破鼓酒家走去。
“奇怪。”伊默尔说。
“他有个这么老大的木头箱子呢!”瘸子瓦补了一句。
“不是做买卖的,就是个探子。”伊默尔说。他从炸肉饼上撕下一片肉,抛到半空,肉还没触到屋梁,顶棚角落阴暗处飞出一团黑影,扑过来,把肉叼走了。
“不是做买卖的,就是个探子。”伊默尔念叨着,“我倒希望是个探子。从探子那儿赚的钱是一般人的两倍:按正常情况收他一份钱,把他举报上去又能得一笔报酬。你觉得如何,威瑟?”
安科—莫波克的第二大盗贼站在伊默尔对面,独眼半睁半闭,耸耸肩膀。
“我在船上查过了,”他说,“这船是艘自由商船,刚跑了一趟布朗群岛。岛上住的都是野人,根本不懂什么叫探子,遇上做买卖的,估计煮煮就吃了。”
“他有点像做买卖的,”瘸子瓦搭讪着,“就是不够胖。”
窗口响起一阵翅膀扑动的声音,伊默尔拖着肥大的身躯离开椅子,走到房间另一头,带过来一只大乌鸦。他把系在乌鸦腿上密封着的信筒解下来,乌鸦便飞向藏在屋梁处的同伴那里去了。
威瑟一点都不喜欢它们。谁都知道,伊默尔的乌鸦对主人忠心耿耿,伊默尔如今的得力助手威瑟当年曾经试图夺取安科—莫波克贼伙老大的位置,结果,这些乌鸦让他丢了左眼。当然,他没丧命。伊默尔从不因为谁有野心而忌恨谁。
“来自BI2。”伊默尔说着,把小信筒扔到一边,打开里面的小纸卷。
“老猫高林,”威瑟马上说,“在小仙庙那边的铜铃塔上盯梢。”
“他说休伊把那个陌生人带到破鼓酒家去了。好啊,巴不得呢。布罗德曼是……我们的朋友,对吧?“哼,”威瑟说,“他看见好买卖就是朋友。”
“你的那个高林也照顾过他的生意。”伊默尔高兴地说,“信上提到一只长腿儿的箱子,要是我没看错这笔草字的话。”
说着,他从信上抬眼望望威瑟。
威瑟把眼睛移向别处。“我得好好管教管教他了。”他冷淡地说。他往椅子背靠了靠,一袭黑衣,那淡漠的姿态,宛如边缘地的黑豹伏在丛林的枝干上。瘸子瓦看着他,心想,用不了多久,那位登在小仙庙顶上的高林也得在“远地”的多重空间里“成仙”。他还欠瘸子瓦三个铜子儿呢。
伊默尔把信揉成一团,扔到屋角。“我想咱们待会儿就溜达到破鼓那边看看,威瑟,还能尝尝那儿的啤酒——既然你们的人觉得那么好喝。”
威瑟什么都没说。做伊默尔的助手,那感觉就像被人用薰了香的鞋带子一下子一下子地慢慢抽死。
双城安科…莫波克是“环海”周边城市之首,自然也成了乌合之众的老窝:歹徒、盗贼、联手经营的买卖人,等等。这正是这座城市如此富足的原因之一。河的逆时向那边,莫波克迷宫似的巷子里住着许多地位卑贱的住户,这些人常为城中相互争斗的团伙“兼差”,赚些外快,弥补微不足道的收入。所以,休伊和双花一走进破鼓酒家的院子,这些“兼差”中的小头目便得知:有钱人进了城!一些比较细心的探子还传来口信,说那个进城的陌生人带着一本小册子,小册子总能提示他该讲什么话:还说那个陌生人带着一个会自己走路的箱子。
这消息立刻被大家判定为不可信:有这么大本事的魔法师,从来不会走近莫波克船坞一里之内。
这会儿正是城里的一部分住户准备起身、另一部分正要躺下睡觉的时候,破鼓酒家里客人寥寥,没几个人看见顺着楼梯走进来的双花。他的“行李”也随即出现在他身后,开始满怀信心晃晃悠悠地步下台阶。一见之下,坐在粗糙木桌旁的酒客像一个人似的低下头来,疑心重重地盯着自己的酒杯。
休伊带着双花和“行李”走过吧台,布罗德曼正在那儿冲着打扫吧台的小侏儒发脾气。“那是什么玩意儿?”布罗德曼问。
“别问了。”休伊小声说。双花已经开始翻他那本小册子了。
“他干吗呢?”布罗德曼双手叉腰。
“这小本子教他说话。怪吧。”休伊咕哝着。
“小本子怎么能教人说话?”
“我希望有一处住所,一个房间,一间宿舍,招待所,包伙食的招待所,你们的房间干净吗?一间有窗户的房间,你们这里住一晚多少钱?”双花一口气儿念下来。
布罗德曼看了看休伊,休伊耸了耸肩膀。
“他是个大款。”休伊说。
“你跟他说,我们这儿住一夜三个铜子儿。还有,他带的那个东西得放马房里头去。”
“?”陌生人没听明白。
布罗德曼伸出三根粗粗红红的手指头,陌生人脸上立即现出恍然大悟的灿烂神情。他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