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破灭,她受到这块异星岩石的嘲笑,受到这恐怖天空的嘲笑,受到从来没有人到过的这片火星表面的嘲笑。
造成这种局面,究竟是谁的责任?
这已经不重要了。她在这套僵直的宇航服里耸耸肩,往下爬去,踏上了斜坡的棕色松土上。她回头一看,见休斯敦斜挎着摄像机,对准她留在尘土中尖尖的脚印照相。她笑了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招招手让休斯敦也下来。
他们沉重缓慢地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倾斜着的“麦哲伦”号。“麦哲伦”号卡在悬崖上,才不至于下跌,但是着陆船的起落架和火箭发射嘴已经深陷在悬崖背风处的斜坡上。休斯敦后悔地摇头,举起摄像机摄下着陆船损坏的情况。
“嗨,指挥官?”他若无其事的声调再次唤起了她已经强压下去的怒气。“下一步该怎么办?”
“正经点!”她的声调太严厉了,她停了一会,尽量使自己说话温和些。“既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凯利根,你应该意识到我们所处的危险。”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所处的危险,指挥官。”他戴着防护帽,看不见他脸部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似乎高兴得出格。“我们离开这里吧!”
“如果我们能离开的话,”她没有把握是否能离开这里,因而感到忧伤,但她尽力使自己恢复领导者的角色。“第一件事,我们得搞清现在所处的位置。”
他们的下方是张开的火山口,犹如一只充满橘黄色阴影的巨碗。她朝着火山顶爬去,这是被异星撞断而凸出的岩壁。他跟在她后面慢慢地爬着,跟上了她,他们就一起停下来看看对面是什么。西面的斜坡上到处是火山喷出岩浆碎片,一块巨大的火山岩,火山顶上尽是参差不齐、四周堆积着被风吹来的尘土。再过去,几乎是一片平坦,点缀着一块块不同的颜色,红的、黄的、棕色的,一直伸展到尘雾弥漫的地平线上和柠檬色的天空。一个好的驾驶员会着陆在那边比较平坦的某个地方,但是,她忍住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有主意了?”她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显而易见的想法。”他又耸耸肩,言语举止还是太随便。“修好着陆船。恢复动力之后呼叫‘战神’号。寻找水源。将赫尔曼的感应器摆出来。为巴罗瓦把这儿的景色摄下来。这些事情做完之后就起飞升空。”
“好极了。”她不得不同意。“我要你先将火箭发射口露出来。”
“没问题。”他转身看了看火箭发射。“我认为是火箭发射口被堵住了,所以聚变发动机发动不起来。”
“我去检查一下。”
他似是而非地敬了个礼,就拖着沉重的脚步朝损坏了的着陆船走去。她在火山顶上又呆了一会,考虑着:假如来了救援船,可以在附近什么地方着陆。砾石坡下,西面几公里处是理想的着陆点。
她还没有跟上他,他就已经把工具舱打开了。因为动力系统出了故障,他只有用铁镐和铁锨来挖火箭发射嘴。虽然穿着笨重的宇航服,他挖土的动作还是像运动员那样的轻巧和优雅。他太多才多艺了,她深有感触地想道,他也太富有了。
是不是因为她自己拥有太少而灵魂扭曲了?由于被这突如其来的疑虑而困扰,她想高喊几句鼓励性的话,但是他理都不理她。
他在着陆船的下方挖着。表面的尘土松软细小,火星引力也小,很容易挖,抛掷挖出的土也不费劲,但抛掷出去的尘土开始的时候似乎停在空中静止不动了,似乎马上就融进空气,与空气合为一体,然后才慢慢地在他四周弥漫开来,形成一股黄色的云烟,这股云烟越来越浓,他竟然连着陆船都看不清楚了。
往下挖了还不到半米深,铁锨碰到了一块黑色的厚岩石,他只得用铁镐将它敲碎。穿着厚厚的宇航服,不久就汗流浃背了,而防护帽上附着的尘土使他视线模糊。看到火箭发射器受到严重损坏,他感到震惊和痛心。飘散着的尘土就像黄色液体一样飞回到他挖的坑里,等到他将起落架和火箭发射口挖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到达了赭色的天顶。
他终于完成任务爬回到密封舱里,拍打着附着在宇航服上的尘土,他转着身子拍打的时候,有些灰尘就附着在他的身上了。他进了密封舱,取下防护帽,只觉得吸进一股酸味的灰尘,既辛辣又苦涩。他一阵咳嗽,结果弄得灰尘没头没面都是,嘴唇上留下一股奇特的金属味。
宇航服里面的紧身衣已经在滴水,他脱了下来,咳嗽了一声,突然浑身发抖,仿佛火星上的彻骨寒冷已经跟随着他进了密封舱。他多么希望这个时候能冲个热水澡,但是着陆船上可没有这样奢侈。他用毛巾擦了擦身体,想把留在嘴上热辣辣的灰尘怪味给擦掉。穿上干燥的紧身衣之后,他寻找着琼妮,发现她弓身在指令舱的电脑上忙着。她用一种心烦意乱的眼神回头看着他。
“发射口的堵塞物已经清除,”他说。“底部损坏得很厉害。”
“修不好吗?”
“我也不知道。”他耸耸肩。“我调整调整看,但不可能调整得很准确。可能是因为边上的冲力太强的缘故。启动动力系统,我再试试火箭……”
“动力系统出故障了。”她沮丧地摇着头。“你说得对,凯利根先生。似乎是喷气口堵塞,将设备全都震坏了。”
“我们能把它们修好。”
“这些设备是修不好的。”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用手将苍白额头上的一缕湿发撩起。她看上去就像是受到了伤害的小孩子,他真为她难过。“喷气口堵塞,显然产生了强电压,击坏了整个系统,烧坏了氦喷射器,击坏了主电脑。这我就修不了了。”
“这样说来,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是困在这里了。”她悲凉地点了点头。“动力系统坏了,电脑系统坏了,无线电发射系统坏了,无论如何都起飞不了。我看也不大可能得到救援。”
“除非……”她打住话头,表情严肃,皱着眉头。“不过我们确实有飞行选通脉冲装置。”
“他们在遥远的火星轨道上运行,你认为发出的脉冲他们能收到吗?”
“我想,可能性不是很大。”她又撩了撩额前飘散着的头发。“但可以使用电池的能量发出脉冲信号。我们不妨一试,恐怕也是我们所能尝试的惟一办法。”
“如果他们一直在观察的话……”他尽量装得乐观。“他们会知道我们的着陆地点的。”
“误差准许度也许有几百公里方圆的范围。”说了这句话之后,她突然将身子挺了挺。“我们可以试一试,凯利根先生。我们不能失望,但也要面对现实。”
“承认我们是第一批火星人吗?”他强装欢颜。“也许我们要在这里呆下去了。”
“如果我们要呆下去……”他看到她的牙齿紧咬着下唇。“凯利根,对不起。”她低声说。“如果你要责怪我的话,我只能说抱歉。”
“别放在心上。”他耸耸肩。“如何面对现实?”
“谢谢,凯利根先生。”她严肃地点着头。“现实问题首先是使我们活命的食物和氧气。我们已经将贮存的食物带来了。定量减半,也许可以维持一个月的时问。留下来的电池电力不久就会用完,但是我们有为赫尔曼收集数据用的太阳能电池板。把这些电池板接在离子交换器上,可以供我们正常呼吸。只要有可能,我们都要坚持下去。”
他看着她,她穿着蓝色的紧身衣,即使现在脸上和眼睛里都有一种阴暗的东西,也与以前一样可爱,他不禁潸潸泪下。他站在那里,回想着与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第一次遇见她是在火星开发公司的舞池里,当时她正与阿凯迪·拉夫林跳着舞。后来在飞船上又碰了面。她对得克萨斯工业巨头的蔑视。他们一起在月球上的选拔赛。在飞船上这么长的时间里,她总是与阿凯迪·拉夫林在一起,使他妒火中烧。
他很想把她搂在怀里,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告诉她,但这样做当然不行。对她来说,他依然是与马迪·戈利一样的花花公子,而马迪在香格里拉娱乐中心试图强暴她。而她还是莱克菲尔德的叛逆者,而在探险队里是他的上司,当然没有心情谈情说爱。即使现在与她单独在一起,游戏的规则也必须遵守。
“好的,指挥官,”他同她说道。“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她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后她眨巴着眼睛,仿佛她自己的眼睛也已经模糊不清了。
“好的。”他看到她把要说的话哽咽了回去,但马上站起来,语气蓦地变得坚定。“请马上把太阳能电池板安装好。我去取摄影机,为了巴罗瓦将你的情形摄下来。”
“我们忘不了巴罗瓦。”他咧嘴笑着,更加严肃地说道。“指挥官,不管我们相信不相信能活着回去,我们都必须装作一定能的,否则……”
“没有‘否则’。”他看到她双唇发抖。“我们会坚持下去的。”
“我想把火星巡游车弄下来,”他同她说。“没有动力,我们不能操作岩心钻取机,但是我们有一个土壤探测器,可以用来探测永久冻土。我要寻找可能有用的矿物,也可以为居住区选址。”
“按你的意思去办吧,凯利根先生。”她重复了一句。“去办吧。”
他们一起下了着陆船,选择太阳能照到的一块凸出岩石上安装太阳能电池板。他安装电池板、将电缆通到着陆船上,她拿出摄像机将整个过程全摄了下来。放置火星巡游车的舱门拖到地面上,形成一个斜坡。当他将蜘蛛网状的火星巡游’车从着陆船里拖到地面,测试着车上微型氦发动机的时候,她也摄了下来。
他收拾好探测器,继续向盆地深处驶去,一路上不时停下来,探测着水源,一次又一次,他看到测试数据而兴奋不已。金乌西垂,越来越低,警告着他该返回了。他还没有回到火山口顶端,太阳几乎到达了血红的地平线上,他发现琼妮在外面调节太阳能电池板的方向,以便明天能直接对准东升的太阳。看到他回来,她跑下来迎接他。他停好车,把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告诉了她。
“好极了!”
她就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天色越来越暗,他们就沿着扶梯上船。她粗粗地看了一下他带回来的探测器打印出来的数据。他俩以从地球带来的珍贵的水当酒,举起杯,为火星的再生而干杯,并将他们的定额饭菜拼在一起,举行“宴会”,以示庆祝。
那夜在指令舱里,他们轮流观察着天空,轮流着试图睡一会。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信号的闪烁,也没有合一会儿眼。相反地,他们说话比任何时候都无拘无束,谈着自己、谈着以前的生活、谈着火星的奇观、谈着自己对火星将来成为什么样的星球的设想,几乎无话不谈,就是不谈他们的恐惧。
“凯利根,我对你就是不了解。”为了省电,着陆船里的灯全部关掉了,黑暗中他听到她就在身边轻声地说着话。“我到这里来是有理由的。我把自己和自己在莱克菲尔德的情况都同你说过了。我参加火星特训队为了逃避那里的生活。”
“逃出来了,高兴吗?”
“高兴极了。”她继续探究地问道:“但是你的情况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要做得克萨斯巨头你没有问题;要权力你有;要女人你有的是;又有几百万几百万美元任凭你花。而你却到了这里。”她的声音具有讥讽似的挑战性。“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这样交换才显得公平,凯利根。”
“这个交换我愿意。”
他躺着,欣赏着她的呼吸声。能与她一起躺得这么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他都会感到心满意足。他怕破坏了这个美妙的时刻,没有说一句话。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你为的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这些钱,也许除了我能进入太空所用的钱。”她一声不吭,没有接话。他接着说道:“有一个女孩子,我孩提时代就爱上了她。她想要我娶她做妻子。”
“但你还是离开了她?”
“她一直知道火星在我心中的位置,就是不理解我。”
“他们都不会理解的。”
他听到她转动着身子,看着望远镜,观察着他们离开的“战神”号轨道。
“只有星星,没有信号。”她的语速加快了。“这是些什么星星啊!一动不动,又这样明亮!所有的星星都带上了尘土的色彩。这个景象在莱克菲尔德是永远看不到的。”
第二天,她驾驶着火星巡游车出去向南穿越盆地,对另外方向进行探测,而他却留下来照看太阳能电池板,使之对着太阳。傍晚时分她才回来。她进入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