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两个钟头就和忒儿换手,喜欢一路上绵延起伏、越往北越高大的丘陵,还有下车时映入眼帘的高岗上的积雪和阳光,扑面而来的清洌空气。他们一起登山,山上的小径湮灭已久,只有羊群惊奇地望着这些闯入它们领土的人。他们在坳口背风处歇脚,又热又喘,俯瞰一路走过的广袤世界,所有微小的细节都历历在目。那时忒儿已经不再研究科幻小说,她改选了早期浪漫主义文学,研究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那一派诗人。她会一面攀登斯卡菲尔山,一面用她那可爱的嗓音吟诵《序曲》中的诗句,周围是闪耀的积雪和湖泊,而汤姆则上气不接下气地挣扎着紧跟在她身后。停下来休息时他们又是汗流浃背,又觉得寒气砭骨。这时忒儿坐下来,冲汤姆微微笑着,一件件地脱下她的羊毛外套和Gore—Tex上衣,然后开始解鞋带。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冰冷的雪,火热的身体,耳中是她音乐般的呼吸,她的手指伴着风和云影一起掠过裸露的脊背,刺激着他的欲望。然而在三九寒冬,这样做也很危险——要是欢爱后不小心睡着了,很有可能会因为暴露在寒气里而冻死的。不过,即便是冻死又如何,这一刻值得他付出一切。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在坳口里,忒儿蜷作一团依偎着他,冰冷的肌肤紧绷着,两人身体相贴的地方汗气蒸腾。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了,此刻它正穿过海尔维林上空的云层向西沉落,景色之壮美,恐怕就连老华兹华斯复生也会觉得难以形容。他的手指在忒儿硬挺的乳头上流连,那是另一座华兹华斯无法形诸笔墨的可爱山峰。天气是冻彻肺腑的冷,但令他惊奇而愉悦的是,他发觉自己也硬了起来。他把嘴压上忒儿的肩头,唇舌在她耳下那可爱的凹陷处逡巡。她本来就在打着哆嗦,现在他觉出那哆嗦之中又起了另一种颤栗。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小腹,一面想起了即将升上夜空的群星,也许还想到了找一所废弃的农庄来共度良宵,想到忒儿的甘美的湿润,想到舔舐那一处的芬芳。她绷紧身子又颤栗了一下,他把这当作鼓励,尽管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外套从肩头滑落了几时,赤裸的脊背落上了一片雪花。接着,几乎是突兀地,她退了开去。
“看那儿,汤姆。看得到吗——那些有颜色的小点儿?”
汤姆望过去,在夕阳燃烧的最后一道余晖中,他确信自己看到几个人像鸟儿一样在空中盘旋。可能是微型动力伞,但在那样的天气里,引擎的声音会割裂冻结的空气一直传到这里。汤姆隐约记起自己看到过有关的报道,说是近来兴起了一股新的狂热,通过服用魔瓶内的转基因液体来使自己长出翅膀,就像神话或科幻小说中的情节一样。当时人们还认为,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这样做都是极其危险的。
汤姆梦想过,也体验过所有这些可能性。
从小他就热爱《幻想曲》里那些半人半兽的奇异造物,那些长着双翼的美丽的飞马。稍大一些,他又希望至少有那么一次,卡通片里老是和超级英雄作对的绿眼睛怪兽和机器人可以实现他们的邪恶计划。再后来就是古老的《星际旅行》的故事了——越早的越精彩——以及所有其他的系列片,电影里星际飞船的成员们围坐在发着荧光的桌子旁,同电脑生成的外星人和戴着橡皮面具的人们平静地交谈。八岁之前他已看遍银河系诸帝国的兴起和衰亡,还曾钻透冰封的行星,与古代战争遗留下来的依旧灵敏的大型武器较量……当地的图书馆被关闭时,他从一只苹果箱子里淘出好多削价处理的科幻小说,他发现那些盖满灰尘的书在他脑中唤起的画面比好莱坞斥资百万制作出来的效果更为奇幻。他还觉得,他在学校学到的和课外阅读到的那些现实中的科技,距离奇迹只有一步之遥了。只需再有一两次突破,梦想就能成为现实。那真实的未来就高悬在眼前,转动着,令他感到一种几乎足生理上的渴望。星际飞船不久就可以升空,尽管国家宇航局资金短缺。光帆也日益普及,虽说绕着地球转的大多数人造卫星似乎只是在播送虚拟购物和色情节目而已。再来一次量子跃迁式的大突破,人类就能找到穿透时空的那个孔洞了。无数个瑰丽的世界,充满着翡翠色的云朵,深红的有知觉的海洋.巨大的钻石城,还有行动迟缓的巨兽般的星尘,弥漫开来,覆盖了若干分之一光年的距离——这一切奇景就在那儿,等着人类去发现。那是他遇见忒儿之前很久的事了,当时他还只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常常跟着母亲在巴尔的摩飘着咸味的海港漫步,或者盯着国家水族馆里明亮的水箱,认定里头装着的是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晚上他总是开着收音机入睡,波段设在电台和电台之间,从那里传出无线电波海涛般的沙沙声,不断地逸向太空。我们在这里。地球是活着的。汤姆静静地谛听,等待着一个回复。
在考试和智能测试上,他从没花过多少心思,只要成绩合格能保升级就够了。平时他喜欢涉猎宇宙哲学和星体逻辑学之类冷门,通过化学和生物学来追溯生命的迷径,聆听无线电波,捣鼓电器和机械装置,在电脑和工程学方面也有所长。后来他在新哥伦比亚大学拿了个应用物理学的学位,还断断续续地修完了心理学。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终于失去了他的童贞——这是第二天早晨女方的评语;就好像是,在所有这些亲昵和盟誓的背后,她其实只不过是赏了他一次脸而已。
就读研究生期间,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什么都学一点:宇宙学,数学,计算机,物理,几乎成了科学怪人。他先后为几家纳米技术公司工作过,那些公司当时正在世界证券交易所里翻云覆雨。然而汤姆发现面试中屡屡出现他跟姑娘相处时遇到的同一个问题——这问题依然存在,至少在他清醒的时候——就是说,人们总觉得他的态度含糊而冷淡。不过这也确是事实,他是志不在此——无论这个“此”指的是什么。所以他做了许多拥有高学历的年轻学者都会做的事,他们脑子里容不下其他事,因而宁可躲开麻烦:他去了另一个国家进修研究生课程——恰好就是英国伯明翰的艾斯顿大学——那段时间他几乎可说是定居下来了。他在那里第一次加入了当地的SETI计划,当然这是自发组织的,资金少得可怜,但通过一个支持者的奔走,它与拉德纳尔堤天文台挂上了钩,可以利用他们的一段空闲时间使用其无线电接收装置。
自然,关于SETI的一切他早八百年前就已经了如指掌;对于德雷克方程的记忆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童年时代,甚至比知道白雪公主和甲壳虫乐队还早。但他现在终于可以真正地参与其事,正式成为电波接听者中的一员了。他设法说服他的导师相信,他可以就相移数据的筛选方面做一番研究,从而把SETI工作和学位论文结合起来。他总算和怀着同样梦想的人走到了一起。一切都是那么的合乎心意:想想吧,当地球这颗与众不同的行星围绕着太阳这平凡的恒星周转时,身处地球之上的汤姆·凯利所能做的一切,以及所有那些可能会发生的奇迹。即使人类已经聆听了五十多年,希望能从其他星球上接收到一个信息,尽管那些政客、官僚、资助团体——甚至是汤姆那个一贯耐心的导师——都在摇头皱眉,他依然确信一切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只须再加一把劲,梦想就会实现。
第八章
在湖区边缘的肯德尔有一家店,就在那条鹅卵石街道下坡拐弯的地方,几年前还在专卖攀岩和徒步登山装备,还卖一种薄荷蛋糕;那个小镇以这种蛋糕闻名,名声来得也算当之无愧。关于这种蛋糕的味道,忒儿的评论令汤姆至今记忆犹新:就像冻住的牙膏。你还能隐约辨认出以前的店名来——巅峰与丘陵,边上还有一对登山者的照片,上面覆盖着俗艳的橘黄色油漆刷成的新店名——极限湖泊。
店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即便这种下着冻雨的天气,改造人的各类运动无疑还是极有市场的,这家店正是迎合了这股潮流。的确,它这么做无可厚非。如今再没有人会仰望那些白雪皑皑的圆形山顶,或是翻阅旧版的《温赖特》,然后用穿着靴子的脚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了。
没有人,除了汤姆和忒儿,会在冰天雪地里驱散惊讶的黑腿的羊群,搜寻那些废弃的农庄,或是在冰冻的隘口做爱,甜蜜冰凉的滋味如同冰激凌一般,不过到了后来,吱嘎作响的积雪也委实让他们冻得够呛。对这一切,汤姆感到十分幸福。
人们的样子全都古古怪怪的。遇到忒儿以前,汤姆除了坐自动电车往返于校园和寝室之间外,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而遇见她之后,他的眼睛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因此这一回他算是大开眼界,亲眼目睹了以前只在书报上读到过的各种奇景,其实还不止是这样,因为他很少有时间看报。
面部改造,并不局限于让你变得更英俊或更漂亮的那种细微的调整,而是把你的眉毛变成蓝色的山脊,或是把嘴唇拉阔,变成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就连萨尔瓦多·达利①看了都会吃惊,更不用说米克·杰格尔②了。
女人的乳房跟安全气囊似的挂在胸前,要不就是除了玫瑰色的乳头之外别无他物。当然了,这一切都罩在与之相配的衣服底下,衣服上的智能纤维可以根据探查到的信息素来变换透明度,好让她们挑逗地炫耀一番。有个女人,汤姆几乎可以肯定,长着三个乳房,两道乳沟。尽管一瞥之下看不太清,但他实在不愿意盯着她仔细打量——她显然正巴望着别人这么做呢。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所有人都是那么的瘦,瘦得像鸟儿,背后还伸出两截短短的羽状附肢。他们不是天使就是魔鬼。这些人,这些神话的造物,原本因为触犯天条而被上帝剪去了羽翼,但现在只要走进店里就可以再为自己买上一副了:耐克、锐步、夏克、微软、本田,应有尽有,只不过价格贵得离谱。它们堆在钢架上,就跟滑雪杖似的。
【①画家,作品十分怪诞。】
【②长着一张大嘴的歌手。】
店员从玻璃柜台后面向他们冲了过来。她长着一头绿发,即便对汤姆来说,那颜色也还算正常,顶多是头发染得异想天开;可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根本就不能叫头发,倒像是闪着光泽的帘幕,让汤姆想起了玻璃纸。每次她一碰它它就塞搴作响,而她又时不时地要去摸一摸,好像她还不太相信它就在那儿似的,就像男人刚长胡子那会儿的情形。她和忒儿不久就熟稔地聊起了关于翅膀的事儿:牌子,张力,动力与体重的比率,冷却,兴奋,上升气流,还有什么雏儿——估计说的就是他们这号从没上天飞过的人吧。但是忒儿津津有昧地吸收着这一切,就像她吸收任何一种新鲜刺激的事物一样。
他从柜台后的镜子里注视她,捕捉到那双波涛汹涌的碧眼中灼灼的光亮,那么热切、惊奇;这个样子的她多美呵。他渴望触摸她耳下那处颈子和下颌交界的地方,那儿因为淋过雨,现在还是湿漉漉的,似乎在邀请他的亲吻,可惜眼下时机不对。还有那双眸子。他爱煞了忒儿濒临高潮时凝视他的神情;仅仅是那个眼神就足以令他坠入那两团灿烂的绿色星云,直坠入她的瞳人深处——它的幽暗的核心不断扩散着,如同逐渐成形的两颗恒星。
“当然了,得先花几个星期,完成基本的身体调整……”
那店员是在对他说话么?汤姆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往柜台挨近一点,好隐藏身体因欲望而起的变化,一面研究起肯德尔薄荷蛋糕来。
这种蛋糕他们倒是还在卖,棕色的是加巧克力的,还有标准的白色方块的,尝起来的确就像冻住的牙膏,就是甜得多。
一个男人,淡绿色皮肤,细得可怕的胳膊,对汤姆说了声“借光”后挤过他身边,挑了一大块这种蛋糕,然后又挑了一块。
汤姆觉得,肯德尔薄荷蛋糕在这个新时代照样还能大行其道,这一点还是挺鼓舞人心的。老式的包装纸上印着各种奖章和奖状,纪念过去那段日子里的探险旅行和徒步跋涉,那时人们用他们未经改造的身体来战胜体能上的挑战,原因正如马洛里在珠穆朗玛峰的薄雾中失踪之前所说的,为了证明它们在那里。不过,人们显然需要更多的碳水化合物以便为身体上必要的变化提供能量,而这些变化,就像广告里说的,能让你像鸟儿似的展翅飞翔,或者至少也能像只风筝似的飘来飘去吧。要说还真挺像呢。
这是个极限运动的世界,想做任何超越体能的事,只须把身体略做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