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顶了我的班,盯住阿拉达。我小心地弯下腰去,拣起那条黑斗篷,想在肩那儿划出一道放“绝击”的口子。但是,划到一半时,我手上一滑,不光拉坏了衣服,还一刀捅在自己手上。——倒是一点也不痛。我手上已经盖满了厚厚的老茧。
我连扣都不用解就轻松地钻进剑带里。这让我有些失落。准确说来,为了将剑带收得更合身,我还得在上面钻几个新洞。
系鞋带又是件苦差事。最后,我胡乱打了个死结,弓身套上斗篷,高兴地发现这东西不光可以遮住我身上那股子恶臭,还能挡住我的伤疤。做完这些,我觉得脑中一阵发虚,差点一头栽过去。
我转过身来,黛一直看着我。我觉得脸渐渐热起来,胳肢窝里全是汗。“绝击”还在我手里,但我不打算举剑,也不想把它收回鞘里。我看着黛,只见她提起那把带符文的北方剑,一下就要了阿拉达的命。
“不——”这一嗓子喊得像闷哼似的,“黑地板板,女人,你该把他留给我!”
黛没有答话。
“巴莎——该取他命的人是我——”
她依旧一声不吭。
我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就重又闭了嘴。黛拔出剑来。阿拉达的尸体擦着墙,缓缓软倒在地。金红色丝衣里开始往外冒血。
黛转过身来,终于答了我一句。“我这都是为了你。”她的声音温柔得出奇,“他要为对你做的事付出代价。”
真是捉摸不透的女人。我看着她苍白的皮肤和骨头的线条,才意识到她的肤色已经白净如初。黛又变回了和我初见时那个北方巴莎。
此外,她也成了个危险无比的女人。
我已经说不出更多话来。“黛——自己的敌人我要自己杀。”
她直直地回视着我:“这次不行,虎。这次不行。”
我心里一动。那感觉像痉挛,又像抽搐。“你就是这样杀了你的安剀殿?你就是这样淬的剑?”
她吃了一惊,猛得浑身一抖,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看来这问题让她很吃惊?黛意识到,我已经知道她那位老师的事,也知道她是怎么动的手,——虽然我还不知道她真正的理由。
也许是我语气里的责难意味让她感到不安?
“我立誓要为你报仇。”她终于答道。
“是吗?”我哑声说,“为我报仇?还是为你自己报仇?”
黛低头看着自己的剑。血从剑刃上滴下来,渗进剑身上的符文里,断断续续地溅在拼砖地面上。
她短促地挑了一下嘴角,但那并不是笑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正困扰着她。“是为了我们俩。”她声音非常小,我差点漏过她这句话。
分别三月后,我们二人终于两不相欠。现在,我们作为雇主和佣兵的关系已经中止,但事情还没有结束。黛和我本可以就此分道扬镳。
“贾梅尔在瓦什尼人手里。”我说,“他们住在山里。”
“我听见了。”
“你要到那里去?”
她牙关紧咬,仿佛衔着把钢刀。“当然。”
过了一会儿,我才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黛拿起那件白斗篷,将剑插回身后,走出房去。我知道,她现在还不用急着擦剑。
当然,她出门前没有忘记扯走阿拉达那只珠光宝气的钱袋。
我喜欢实际的女人。
二十二
黛在竺拉最声名狼籍的角落里找了家声名狼籍的酒馆。我们爬上狭窄的土梯,钻进黛租来的小房间时,一路收获了不少怪异的目光。鉴于我们俩的确算不上般配,这倒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黛要女仆多打些热水来洗澡。女仆低声抱怨了几句,黛就扬起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女仆脸上那五条指印还没褪,她又开口保证说,如果动作快些就有好处可拿。后来,女仆的动作果然麻利了不少。
我坐在屋里那张乱七八糟的破床上,茫然地盯着黛。她一剑捅穿阿拉达的肚子时,动作轻巧得惊人。没错,她说过,那都是为了我。但实在必要时,我更习惯自己动手杀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为我报仇,更不知道究竟是我的哪点好处打动了她。
不。她杀人很可能只是为了给弟弟报仇,要么就是为阿达拉这三月间来对她的所作所为算账。
“洗个澡你会感觉好些。”黛说。
我几乎全身藏在斗篷下,但脚和盖满老茧的手还露在外面。我的指甲上全是口子和裂缝。有的指甲还不翼而飞,剩下的也磨得又黑又短。矿石碎片把没有血色的古铜色皮肤染得变了色。我左手上还留着一道扭曲的伤疤:我边上那奴隶临死时,手里的凿子滑了一下。
我翻转双手,盯着自己的掌心。以前,因为多年剑舞的关系,这双手也盖着厚厚的老茧。几个月间我都没摸过“绝击”,我知道,自己已经和它分别太久了。
门突然被人推开了。黛转过身去时,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但她最终没有拔剑,因为出现在门口的是女仆和一个胖胖的男人。后者将一只木桶推进屋里,顶到墙角,然后转身走出门去。那女孩则捧来一壶壶热水,注进大桶里。
桶一装满,黛就做了个手势,打发那女仆出去。女孩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乖乖退出屋去。她走后没一会儿,黛自己也消失在门口。
我和鞋带较了一会劲,解开带子,脱了鞋,又依次除下斗篷和腰布,最后才将剑和剑带放到一边。爬进热水时,浑身所有割伤刮伤都被蒸得生疼,但我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躺下身去,让水漫到胸口,小心地将脑袋靠在桶边上。水的温度马上包围了我。我泡在水里,连肥皂都没用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听见铁镣碰撞的声音……槌棒碰上凿子的声音……凿子劈开石头的声音……奴隶们睡梦中的哭喊……还有濒死者的呜咽……
我猛地惊醒过来,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光从板条窗外漏进来,把整个房间染成淡黄色。……这是个房间,不是隧道。火把不见了,黑暗不见了,铁镣也不见了。
一只手正搓着我的后背,帮我打着肥皂。黄褐色的肥皂泡盖了我一身。我正要挺身站起来,黛一把压住我的脑袋。“别动。让我来。你放松点就行。”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黛努力给我擦着背。褐色的肥皂搓在我脏兮兮的身上。我僵硬地坐在水里。黛的手很有劲。她用力揉着我发硬的肩膀和脖子,捏着我挺得笔直的脊梁。
“放松点。”她柔声说。
我实在放松不下来。“那混蛋对你做了什么?”
我感觉到她在我背后耸了耸肩。“有什么关系?反正那家伙死了。”
“巴莎,”我握住她一只手,“别瞒我。”
“你愿意把金矿里的事说给我听吗?”
我只觉得自己瞬间掉回黑暗的隧道中,重新与黑暗和绝望为伴,脑袋里空落落的。“不。”憋出这个词后,我再也无法多说一个字。不,我不能对她说。
“想刮胡子吗?”她问,“你的头发也该剪啦。”
我点点头,往头发胡子上洒了点水,接着又点点头。
我从桶里站起来,把黛没搓到的地方一一洗干净,漱了漱口,这才浑身滴着水向床边走去。为了照顾我的面子,黛转过脑袋,不再看我。床上的包里有块新腰布,还有条褐色斗篷。我擦干身子,穿上腰布,然后让黛转过头来。
她照做了。我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你太瘦了。”
“你也是。”我一边说一边在床上坐下来,“来帮我把这头鸟窝理一理吧。我总得有个人样。”
黛小心地帮我修好头发,又细心地绞掉胡子。我打量着她的脸。她瘦得皮包骨头。三个月来,阿拉达一直把她关在宫里。她晒成蜜色的皮肤重又苍白起来,只有头发还泛着暴晒后的白色,像结了一层霜。她又变回了在那无名小镇的酒馆里找到我时的模样。
现在,我知道她不是女巫,也不是术士。虽然那些见识过吉瓦特玛威力的人还会说她会妖法,但我知道他们错了。黛不过是个一心履行责任的普通女人。无论形势怎样险恶,她也从不知退缩。
黛微笑起来。她温柔的手指轻轻抚过我脸上的爪痕。“沙虎。”她只说了这两个字。而这也就够了。
“你饿吗?”我问道。她点了点头。我穿上斗篷,背上“绝击”,和她一起下了楼,走进旅店大厅。
这家店的食物不光辣,而且味道很重,不太好也不太差。不过,比起我在金矿里的伙食,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发现自己还没吃多少东西胃里就直发撑,于是干脆痛饮起阿奇维酒来。
最后还是黛伸手按住了我的杯子。“别喝了。”她的声音还是很温柔,但绝对不容争辩。
“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虎——”她顿了顿,“喝太多会伤身的。”
“喝太多只会让我醉倒。”我纠正道,“要是真能醉过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黛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为什么?”
她很可能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但我还是把话说完了。“酒能让我忘记过去。”
“过去是忘不掉的,虎,就像你忘不掉赛尔赛特人一样。”黛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有很多事情想忘掉,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选择带着回忆生存下去。我正视过去,调整心情,将回忆安顿在合适的地方。我有必须完成的使命,只有这样,过去的事才不会让我分神。”
“那你的血债呢,你已经忘了吗?”在阿奇维酒作用下,我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黛一听这话,脸马上变得煞白。“巴莎啊,你要拿这份回忆怎么办呢?”
“关于血债你都知道些什么,虎?”
我在斗篷下耸了耸肩:“不多。我知道一个关于楚拉和召唤术的故事。故事里的楚拉一心梦想自由,而且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叹了口气,“在另一个故事里,一位以什亚杀了自己的安剀殿,用他的血给自己淬剑。”我扫了她背后的剑柄一眼,“只有饮过强者的血,那剑才能帮以什亚复仇。”
“在这世界上,有的事比其他事更重要。”黛的语气刻板而倔强。
“这是自私的想法。”我又灌下几口阿奇维酒,“我亲眼见你杀了阿拉达。我知道,只要能报仇,你绝不怕动手杀人。而且你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我顿了顿,“你在钻牛角尖,巴莎。你不这么觉得吗?”
黛淡淡一笑:“也许吧。”这句话听在我耳中像那把北方剑一样锋利刺耳。
我放下酒杯。“我要睡觉了。”
黛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目送我离开。
隧道那头出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它身后的强光清晰地勾勒出它的身形:它没有五官,没有形象,不过是个裹着黑斗篷的人形。它手中拿着一把银色剑柄的北方剑,剑身上镌刻着奇异的符文。
离我五人开外的地方站着第一个奴隶,那人影缓缓走向他。剑上无声地掠过一道寒光。我看见两只手从斗篷中探出,举起剑,将剑尖顶在奴隶胸前,用力向前一送。剑刃安静地没入人体,一条生命在寂静中消失了。拴在铁链上的奴隶瘫软下来,铁链的碰撞声告诉我:那人已经死了。
来人从尸体上拔出剑来,剑刃上已经带有血色。不过,在隧道尽头那奇怪的光线下,染血的剑刃并不见红,反而呈现一片黑色。
那影子走得更近了。第二个奴隶和上一名受害者一样,一声没吭就送了命,第三个也是同样。血顺着剑尖滴下来。我渐渐看清,来人头上遮着兜帽,面容藏在阴影里。它的斗篷不是黑色,而是白色。
最后两个奴隶也死了。那影子站在我身前。它是黛。我打量着她兜帽下的脸:眼睛湛蓝,肌肤如雪。她嘴上满是血迹,仿佛每名死者的鲜血都被她饮尽似的。
“巴莎。”我低声轻叹道。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举起剑,将剑尖搭在我胸前。
北方利剑划开血肉,刺进我的心脏。除了铁链的碰撞声,四下一片寂静。我贴着墙软倒在地。
我死了。
一只手搭上我肩头,我突然惊醒过来,马上挺身坐起,伸手去摸“绝击”,但随即意识到拍我的人是黛。原来,我喝多了酒,倒在地上就睡着了,好像我还在矿脉里干活似的。黑暗中那危险的气息来源于我自己的恐惧。
一片寂静中,我听见自己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但我一时无法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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