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象疯子骂街,”达夫拉强看见库兹涅佐夫读完传单后脸上带着冷笑,使说。“也许他们预感到不能从斯大林格勒活着回去了。对于这类宣传你有什么看法?”
库兹涅佐夫把传单还给达夫拉强说;“你说得对,郭加。这篇大作是别出心裁的。一般说来,这种漫骂我还没有读到过。
在四一年他们是另一种写法,‘投降吧!别忘了带汤匙和饭盒!’这样的传单每天夜里都会撒下来。”
“你知道我对这种宣传是怎么看的吗?”达夫拉强说。“狗嗅出棍子的味儿,就是这么回事。”
他把传单揉成一团,丢到路边,低声笑了起来。这笑声使库兹涅佐夫又一次回想起往昔某种熟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情景,就象春天在学校窗前,透过撤满柔和光点的菩提树叶看到的那种阳光灿烂的景象。
“你心里有没有点数?”达夫拉强跟上库兹涅佐夫的步子说。“我们光向西走,后来又向南,现在是向哪里去呢?”
“前线。”
“知道是向前线。可我已经猜出来了,你明白吗?”达夫拉强鼻子里哧了一声,乌黑的眼睛凝视着库兹涅佐夫。“斯大林格勒已经在背后了。你打过仗,你倒说说……为什么上级不向我们宣布目的地?我们会开到哪儿去呢?这是不是秘密?你听到过什么消息吗?难道不是到斯大林格勒去?”
“反正是上前线去,郭加,”库兹涅佐夫回答。“只能上前线,不会去别处。”
达夫拉强委屈地皱了邹尖鼻子。
“这算什么,格言吗?要让我笑笑吗?谁都知道是上前线。可这地方哪点象前线呢?我们在向西南走。你要看看指南针吗?”
“我知道是向西南。”
“我说,要是不去斯大林格勒,那可太糟糕了。人家在那里揍德国鬼子,而我们呢,却跑到天涯海角去见鬼!”
达夫拉强本来想跟库兹涅佐夫好好谈谈,可是谈来谈去也没有个眉目。他俩都感到部队的行动方向已经改变了,但对他们师确切的行军路线却毫无所知。不过他们已经猜出一点:行军的最终目标并不是斯大林格勒。现在斯大林格勒已在背后,不时有隐约的炮声从那里传来。
“跟上来……!”“加快脚步!”前面传来口令,于是土兵们欧懒洋详地依次往后传。
“暂时什么也搞不清楚,”库兹涅佐夫望望在草原上拉得很长的队伍,对达夫拉强说。“我们肯定是到什么地方去。一直在拼命赶路。也可能,郭加,我们是沿着包围圈在走。昨天的战报上讲,那里又在进行激战啦。”
“哈,那就太好了!……跟上来!小伙子们!”口令传到达夫拉强那里,他便用在学校里整队时那种悠扬的声调传了下去,但是嘴里的雪使他呛了一下,而他却乐呵呵地说:“你看,紫雪糕跟我捣蛋,卡在喉咙里了!你也嚼一点吧,能解渴。要不然会全身湿透,象只掉在水里的老鼠!”他象吃糖那么甜滋滋地吮了吮雪块。
“你怎么啦.喜欢‘紫雪糕’?得了吧,郭加,你要进卫生营的。我看你的喉咙已经有点哑了。”库兹涅佐夫不禁笑了起来。
“进卫生营?坚决不干!”达夫拉强大声说。“去它的什么卫生营!见鬼!见鬼!”
达夫拉强说着,就象在学校里考试之前那样,迷信地向背后连吐了三口唾沫,一本正经地把雪团扔到脚下。
“卫生营的滋味我算领教过了。实在太可怕啦。躺了整整一个夏天,简直想上吊!象傻瓜一样躺着,耳朵里只听到:‘护士,夜壶!护士,尿罐!’唉,你知道,这真是乱弹琴……头一天到沃罗涅什前线,第二天就害上这种糟糕的病。真是糟糕透顶的病。这还算打过仗了哩!差点叫人惭愧得发疯!”
达夫拉强又轻蔑地哧了一下鼻了,但马上朝库兹涅佐夫看看,仿佛在警告库兹涅佐夫,准也不准取笑他,因为生病又不是他自己的过错。
“你到底生的什么病呀,郭加?’
“糟糕透顶的病。”
“是花柳病吧?啊,中尉?”旁边传来涅恰耶夫嘲笑的声音。“多倒霉!没有经验吗?”
涅恰耶夫把衣领翻上,两手插在衣袋里,没精打采地跟在大炮后面;听到了谈话声,他就提起精神来,从旁边看看达夫拉强,冻得发青的嘴唇勉强露出一丝冷笑。
“中尉,别害臊。难道是人家安排好的吗?往往……”
“你呀,真是色鬼!”达夫拉强叫起来,尖尖的鼻子气恼地对着涅恰耶夫。“你讲些什么蠢话,简直难听死了!我害的是痢疾……传染性痢疾!”
“半斤八两,反正一样,”涅恰耶夫不再争论,用一只手套拍拍另一只手套。“你怎么会这样呢,中尉同志?”
“别闲扯了!马上住嘴!……”达夫拉强命令道,气得声音都变了,眼睛象白天的猫头鹰似的直眨巴。“你老是讲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涅恰耶夫那沾着白霜的小胡子笑得颤动了一下,整齐而牢固的牙齿在小胡子底下一闪。
“我说,中尉同志,各式各样的事都可能碰到……”
“这是你,而不是我……你会碰到,可我不会!……”达夫拉强愤怒得几乎失去了常态。“听你讲话,简直不堪入耳……好象你是个什么苏丹,一生专门搞那种名堂。妇女们听到你的下流话一定会气得哭的。”
“她们倒不会为这种事哭的,她们哭是别有缘故,中尉。”涅恰耶夫的小胡子下面又掠过一丝微笑。“要是没能把男的拉去登记结婚,她们就会哭哭啼啼,歇斯底里大发作。女人嘛,就这样——一只手抱住你:呶呶呶,来来来。另一只手又把人家推开;走开,我恨死你了,讨厌的家伙,别缠着我,你怎么不害臊呀……总是这么一套。这是搞圈套和阴谋诡计的心理学。可你实践太少,中尉。趁我涅恰耶夫中士现在还活着,你就多学点吧。我把观察来的经验体会都介绍给你。”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谈论妇女?”达夫拉强真是气极了,此刻他就象一只羽毛蓬乱的麻雀。“你说的‘实践’是什么意思?你这些话只能到下流场所去讲!……”
达夫拉强气愤得连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了。他的面颊泛起了红晕。他还没有改变那种在听到士兵们用粗话骂人或公开用下流话谈论女人时脸红的习惯,这也是早年学校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这种东西如今在库兹涅佐夫身上已经不复存在,因为罗斯拉夫耳夏战斗之后他对许多东西已经习惯了。
“到炮那边去,涅恰耶夫,”库兹涅佐夫插进来说。“你知道你妨碍了别人的谈话吗?”
“是,中尉同志,”涅恰耶夫拖长声音回答,随便做了个敬礼的手势,就走到大炮那边去了。
“你毕竟是个中尉,郭加,要习惯,”库兹涅佐夫说,当他看到达夫拉强鼓了鼓冻得发紫的鼻翼,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时,差点笑了出来。
“我不想去习惯!为什么要习惯呢?他跑来讲了些什么呀!我们是畜牲还是怎的?”
“跟上!靠近大炮!把马勒紧!……”
德罗兹多夫斯基骑着马从队伍最前头向炮兵连跑来。他象钢铸铁浇似的直挺挺地坐在马鞍上,军帽拉得低低的,脸色呆板,显得很严肃。他让马从快步转为慢步,随后,那匹膘肥腿壮、嘴脸被呼出的热气沾湿的长毛蒙古马便站停在队伍旁边。德罗兹多夫斯基用挑剔的目光对拉得很长的各排察看了好几分钟:士兵们迈着零乱的、没精打采的步子走着,好象还没睡醒似的。
由于结霜而变厚了的衬帽紧紧地扣着每个人的下巴;衣领竖得很高,行囊在弯曲着的背上不整齐地左右摇晃。看来,除了“休息”之外,己没有任何命令能使这些累得麻木了的人们打起精神和听从指挥了。
炮兵近这副松松垮垮的样子,加上士兵们没精打采的神态,激怒了德罗兹多夫斯基。特别使他恼火的是,前车上居然放着几个士兵的背囊。在这些系着饭盒的背震中间,棍子似的插着一支卡宾枪。
“跟上来!”德罗兹多夫斯基从马鞍上很有弹性地欠起身子。“保持正常距离!谁的背囊放在前车上?谁的卡宾枪?统统拿走!……”
但是没有谁到前车那儿去,也没有谁跑步,只有走到他身边的几个人稍微加快了步子,说得确切些,是装装样子,表示听懂了命令。
德罗兹多夫斯基两脚插在马镫里,越来越高地欠起身子,看着连队从身边走过,然后劈啪一声用马鞭在靴统上抽了一下:“各排排长到我这儿集合!”
库兹涅佐夫和达夫拉强一齐走了过来。
德罗兹多夫斯基从马鞍上微微俯下身子,两只被风吹红的蓝眼睛狠命盯着他俩,厉声说道:“即使不休息,你们也无权让行军的队伍搞得这么松散!连卡宾枪都放在前车上了:难道士兵们已经不服从你们了?”
“都累了,连长,累极了,”库兹涅佐夫低声说。“这你看见的。”
“连马都喘不过气来了!……”达夫拉强支持库兹涅佐夫的意见,用手模模连长的马,那马脸上湿漉漉的,结满着冰刺。
马呼出的热气把他的手套也弄湿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拉拉缰绳,马头抬了起来。
“我的排长们都是抒情诗人吧?”他恶狠狠地说。“‘人太累了’,‘马喘不过气来了’。我们是去作客喝茶呢还是上前线打仗?你们想做老好人吗?老好人带的兵在前线总是象苍蝇一样被消灭掉!我们怎么去打仗?就讲讲‘对不起,请原谅’吗?好……要是再过五分钟,卡宾枪和背囊还放在前车上,你们几个排长就自己扛着吧!都明白了吗?”
“都明白了。”
库兹涅佐夫觉得德罗兹多夫斯基虽然太狠,但话毕竟是对的,就敬了个礼向前车走去。达夫拉强也向自己排里的炮车跑去。
“谁的背囊?”库兹涅佐夫从前车上拉下一只背囊,弄得系在背囊上的饭盒乒乓作响,一边喊道。“谁的卡宾枪?”
士兵们扭转身,下意识地整了整肩上的背囊。有人愁眉苦脸地说:“谁丢下的破东西?大概是戚比索夫的吧?”
“戚比索夫!”涅恰耶夫用中士的腔调,扯起他那叫不破的嗓门叫喊起来,“到中尉那里去!”
矮小的戚比索夫,穿着又宽又短、象厚裙子似的大衣,在队伍里磕磕碰碰、一瘸一拐地从弹药补给车赶到前车这边来。他老远就露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固定不变的微笑。
“是您的背囊吗?还有卡宾枪呢?”库兹涅佐夫问。戚比索夫在车旁忙乱起来,他的眼神和动作表明他承自己的过失。库兹涅佐夫反而有些窘了。
“是我的,中尉同志,是我的……”戚比索夫瓮声瓮气地说,他呼出的热气在他衬帽的蒙了霜的绒毛上凝结起来了。“我不对,中尉同志……脚磨破了。想减轻些负担,让脚稍许松快点。”
“累了吗?”库兹涅佐夫忽然放低声音问他,并朝德罗兹多夫斯基那边望望。
德罗兹多夫斯基挺直身子坐在马上,跟着队伍走,正从那边注视着他们。
库兹涅佐夫命令道:“不要掉队,戚比索夫,跟着前车走。”
“是,是……”
戚比索夫用磨破的脚,一瘸一拐地跑着小步,连忙去赶炮车。
“还有这个是谁的?”库兹涅佐夫拿起第二个背囊问道。
这时从后面传来一阵笑声。库兹涅佐夫以为是在笑他,笑他这种司务长式的指挥才能,或者是在笑戚比索夫,于是回头看了看。
在炮车左侧路边,乌汉诺夫象熊一样摇摇摆摆地同卓娅走在一起。他对卓娅又是说又是笑,而她好象被皮带勒断了腰似的,漫不经心地听着,有时向他点点头;满是汗水的脸上带着倦容。卓娅没背救护包,可能她的救护包放到马车上去了。
看样子他俩一块儿在连队后面走了很久,现在才赶上炮车。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不怀好意地膘着他们,似乎要从乌汉诺夫装模作样的欢笑中看出某种带有刺激性的神秘含意。
“这只马厩里的公马在叫些什么呀?”老驭手鲁宾在马鞍上晃着他那肥壮的身体说,不时用手套捂捂冰冷的下巴。“完全是想在姑娘面前逞英雄,大概在说,‘瞧我多神气!’你看看吧,同路的,”他对戚比索夫说,“我们这里这帮小子成天围着姑娘转,尽搞些城里人的风流事儿,简直都不想打仗啦!”
“什么?”戚比索夫问道。他正在努力赶上前车,一边走,一边 了把鼻涕,把手指在大衣的下摆上擦了擦。“对不起,我的天,我没听见……”
“你是聋子还是装蒜?俘虏兵!我在说那些狗崽子!”鲁宾叫了起来。“我说,就是把女人送给你我,我们也不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