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很好,”卓娅漫不经心地说。“也许……当然,库兹涅佐夫中尉。我没吃过早饭。不过……为什么要用您的饭盒?您自己呢?”
“我等一会。不会挨饿的,”库兹涅佐夫回答。
戚比索夫急急忙忙地咀嚼着,走列车门口,不知怎么一来,就从翻起的领子里过分殷勤地伸出了胡子拉碴的小脸,他象孩子做游戏那样,愉快地朝卓娅点点头。他长得很瘦小,身上穿着一件短得难看又宽得不象样子的军大衣。
“上来吧,小护士!这有什么关系!……”
“我在您的饭盒里吃一点好了,”卓娅对库兹涅佐夫说。“一定得跟您一道吃,否则我就不吃……”
士兵们呼哧呼哧地吃着早饭。但在喝了几勺子热羹和几口糖开水之后,他们又开始用探索的目光打量起卓娅来了。她解开了短皮袄的领口,展出洁白的脖子,小心翼翼地从库兹涅佐夫的饭盒里舀羹吃,她把饭盒放在膝盖上,在许多人目光的注视下低垂着眼睛。
库兹涅佐夫同卓娅一道吃着,尽量不去看她怎样斯文地把汤匙送到唇边,在吞咽食物时喉头怎样活动。她那低垂的睫毛已被溶化了的霜花沾湿,粘在一起,乌油油地恰好遮住她那心神不定的眼睛。卓娅在烧得通红的火炉边感到热,便脱下帽子,让栗色的头发披散在皮袄的白毛领子上。帽子一脱顿时使她换了一副无可掩饰的可怜巴巴的模样。她颧骨挺高,嘴巴很大,一张绷紧的、甚至怯生生的孩子气的脸,在炮兵们由于吃饭而热得出汗的红脸膛中间,显得异常突出。库兹涅佐夫第一次发现;她长得并不漂亮。他过去从未见过卓娅不戴帽子。
“察伊尔公园里玫瑰开,察伊尔公园里春天来……”
涅恰耶夫中士叉开两腿站在铺边,他喝过茶了,正在那儿卷烟卷,一面轻声哼着歌儿,带着温存的浅笑打量着卓娅。
戚比索夫则特别殷勤地倒来满满一杯茶递给卓娅。
她用手指接过很烫的茶杯,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戚比索夫。”
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涅恰耶夫说:“您说说,中士,这是怎么样的公园和玫瑰呀?我不懂,为什么您老是唱这个?”
士兵们活跃起来了,怂恿涅恰耶夫说:“讲吧,讲吧,中士。问你这支歌是打哪儿来的?”
“符拉迪沃斯托克,”涅恰耶夫心驰神往地答道。“这是到海边来休假的人唱的歌,一走进露天舞场就唱‘察伊尔公园里……’。我在那边服了三年役,就一直跳这个探戈舞,真是跳死了也甘心。卓娅,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姑娘多漂亮呀,都是女王,都是芭蕾舞演员!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整了整他那根海军皮带的扣环,两手做了个姿势,好象搂着谁在跳舞一样,然后踏出一步,摇摆着大腿唱了起来:
“察伊尔公园里春天来……我梦到你金色的发辫儿甩……嘭嚓嚓嚓,嘭嚓嚓……”
卓娅不自然地笑起来。“金色的发辩儿……玫瑰花儿。这些字眼够庸俗的了,中士……女王和芭蕾舞演员。难道您什么时候看见过女王吗?”
“说实话,您就象个女王。您有女王的风姿,”涅恰耶夫大胆地说,并向士兵们挤挤眼睛。
库兹涅佐夫想:“他干吗要取笑她呢?为什么我过去没发现她不好看呢?”
“要不是战争……啊呀,卓娅,您可不要小看我……我会在黑夜里把您偷走,用出租汽车载到郊外某个旅馆里。我会拿着一瓶香槟洒坐在您的脚边,象坐在女王面前一样……那时候我可什么都不在乎了!您会同意跟我走吗?”
“乘出租汽车?这倒挺浪漫的,”卓娅等士兵们笑完后说。“从来没有体验过。”
“跟我在一起,那就什么都能体验到了。”
涅恰耶夫中士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深棕色的眼睛在卓娅身上转来转去。
库兹涅佐夫听出这句话里含着亦裸裸的双关意思,马上严厉地打断他:“喂,得啦,涅恰耶夫,别再胡说八道了!讲得天花乱坠!居然说起什么旅馆来了,见你的鬼!怎么会想到那方面去!……卓娅,请喝茶吧。”
“你们真可笑,”卓娅说着,洁白的前额微微一蹙,似乎什么东西触痛了她。
她还是用几个指头将一杯热茶端在嘴唇边,但没有象刚才那样小口小口地喝,那似乎是偶然出现在洁白皮肤上的痛苦的皱纹也没有舒展开来。
卓娅把茶杯放在炉子上,故意挑衅地问库兹涅佐夫:“您于吗这么盯着我?您在我脸上寻找什么?我会从炉子边逃走吗?莫非您也跟涅恰耶夫一样想起了什么丑恶的女王吧?”
“关于女王我只在童话里读到过,”库兹涅佐夫答道,一面皱起眉头,以掩饰他由于突然被问的感到的困窘。“生活里还没见过。”
“你们都很可笑,”她重复了这句话。
“您多大岁数了,卓娅?十八岁吗?”涅恰耶夫猜问。“就象舰队里讲的,二四年下船台①吗?我比您大四岁,卓叶奇卡,这可是极重要的区别。”
[指卓娅生于一九二四年。]
“没猜着,”她微笑着说。“我三十岁了,船台同志,三十岁零三个月。”
涅恰耶夫中士 黝黑的脸上表现出极度的惊讶,他用模棱两可的暗示语气说:
“难道您就这么想有三十岁吗?那么您妈妈有多大年纪啦?她跟您长得象吗?请把她的地址告诉我。”涅恰耶夫微笑着,小胡子翘了起来,在白白的牙齿上面向两边分开。“我要和她进行战地通信,交换照片。”
卓娅用嫌恶的眼光打量着涅恰耶夫强壮的身体,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舞场上给您灌输了那么多庸俗的东西!要地址吗?好。普热米什尔市第二公墓。写下来还是记住它?四一年以后我就没有父母了。”她冷酷地说完这句话。“但您要知道,涅治耶夫,我有丈夫……天啊,你们这样看着我干吗?这是真的,可爱的人们,真的!我有丈夫……”
车厢里安静下来了。听到他们谈话的土兵们,现在对涅恰耶夫的胡闹都不表赞同,大家停止吃饭,一下子都转过身来望着卓娅。
涅佑耶夫中士一口一口地吸着姻.带着醋意和怀疑的神情盯着垂下眼帘坐着的卓娅的脸,问道:“如果不是秘密,请您告诉我,您的丈夫是谁?也许是团长吧?要不,听人家说,您喜欢我们的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是吗?”
库兹涅佐夫也不相信卓娅的话,他想,“这当然是假的,都是她现在编造出来的。她没有丈夫,不可能有丈夫。”
“到此为止。够了,涅恰耶夫!”库兹涅佐夫说。“不要再提这种蠢问题了!你简直象张破唱片,自己还不知道吗?”
库兹涅佐夫站起来,离开卓娅,巡现了一下车厢、枪杆架和枪架边的“德帕”式轻机枪。他发现铺上有一饭盒未曾动过的豌豆羹、一份面包和下面用报纸垫着的一小堆白糖,便问:“乌汉诺夫上土在哪儿?”
“在司务长那里,中尉同志,”盘着腿坐在上铺的年轻哈萨克人卡瑟木夫回答。“他说:‘替我拿汤,拿面包,我就回来……”
卡瑟木夫身上穿着棉背心和棉裤,脚上穿一双毡靴,他轻轻地跳下了铺,叉开两条弯曲的腿,一双眯缝的眼睛眨巴着。
“要不要去找找他,中尉同志?”
“不要找了,您吃早饭吧,卡瑟木夫。”
这时戚比索夫叹了口气,不知怎么有点兴奋地用悦耳的声音说:“小、护士,您的丈夫是不是很厉害?大概是个严肃的人吧?”
“谢谢你们的盛情招待,一连!”卓娅把头发一甩,笑了笑,将眉毛向两边抹抹,然后戴上她的新兔皮帽,把头发塞进帽子里。“听!好象是火车头开过来了。听见吗?”
“到前线的最后一段路了,好哇,德国鬼子,我是你们的姑奶奶!”有人在上铺大声说着,恶狠狠地笑起来。
“卓叶奇卡,不要离开我们吧!说实在的!”涅恰耶夫说。“留在我们车厢里吧。您要丈夫做什么?在前线要丈夫干吗?”
“象是放了两部机车来了。”又是上铺那个被烟熏得沙哑的嗓子在说。“现在我们快了。只剩最后一站路就到斯大林格勒了。”
“也可能不到最后一站吧?可能就在这儿?……”
“那有什么,只要快一点就好!”库兹涅佐夫说。
“这哪里是什么机车呀?你们昏了头吗?”上了年纪的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中士大声说。他本来在专心致志地喝茶,这时猛地跳起来,从车厢里向外探视着。
“外面是怎么回事,叶夫斯纪格涅夫?”库兹涅佐夫问。“有命令吗?”
库兹涅佐夫转过身去,看见叶夫斯纪格涅夫正仰着大脑袋,两眼惊惶不安地在空中搜索着什么,没有答话。列车两头的高射炮打响了。
“喂,弟兄们,看吧,我们等到了!”有人从铺上跳下来喊道。“敌机来了!”
“好个机车!带炸弹的……”
在高射炮的狂吼声中立刻闯进了一种逐渐接近的尖啸声,随后,几挺机枪的射击声划破了列车上空。
好几个报警的声音从草原上同时传进车厢里来:“空袭!”“‘密塞’飞机!”
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把茶杯往铺上一扔,就向枪架冲去,同时顺手把卓娅推到车门口。周围的士兵慌忙跳下铺位,从枪架上拿起卡宾枪。
在短促的一瞬间,库兹涅佐夫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一定要沉着。我要最后一个出去!”接着,他发出口令:“全体离开车厢!”
列车上的两门高炮在很近的地方打得震天价响,频繁的射击声不停地冲击着耳鼓。急速地传来的马达声和机枪的射击声混成一片细碎而铿锵的声浪,从头顶上空倾泻下来,沿着车厢顶传开去。
库兹涅佐夫奔到敞开的车门口,看见拿着卡宾枪跳出去的士兵们在阳光映着白雪的草原上四散奔跑。这时他腹部感到有些寒意,也跳出车厢,几步就跳到了一个斜坡上有些发青的雪堆旁。他扑倒在一个人身边,一阵尖啸的气浪象旋风似的朝他的后脑勺袭来,压得他头朝地。但库兹涅佐夫还是费劲地把头抬了起来。
在寒冬辽阔的蓝天里,三架“密塞尔希米特”歼击机对着列车俯冲下来,薄薄的铝翼和舱罩上的有机玻璃在阳光下闪耀着。
在阳光下暗淡失色的高射炮弹的弹迹,不断从列车两头迎着敌机飞去,在它们附近散落。敌机则象一群伸直了身体的黄蜂,越来越陡直地俯冲下来,投下了炸弹,机枪和速射炮的猛烈射击使机身不住地颤抖着。一串串密集的弹迹沿车厢飞驰而下。
车厢里还有人在向外跑。
第一架歼击机沿着与列车平行的方向,几乎擦着车顶掠过,随后,另外两架也一闪而逝。
前面,在机车近旁,气浪翻滚,传来了炸弹的爆炸声,地上的冰雪象旋风般腾空而起。敌机旋即急遽升高,迎着太阳掉转身子,然后又降低高度,对难列车扑来。
库兹涅佐夫心里想:“飞机上能清楚地看到我们所有的人,得想个办法。”
“射击!……用卡宾枪向敌机射击!”他跪了下来,命令道。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卓娅抬着头,站在雪堆那边。她惊异地斜着眉毛,圆睁着发楞的眼睛。库兹涅佐夫叫了她一声:“卓娅,到草原上去!爬得离车厢远些!……”
但她默默咬住嘴唇,仍然朝列车那边张望,好象那里出了什么事,库兹涅佐夫也向那边看了一下。
车厢旁边,德罗兹多夫斯基穿着紧裹身体的窄小的军大衣,跳过一个个雪堆奔跑着,一面喊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话。
德罗兹多夫斯基跳进车门敞开的车厢,一会儿就带着一挺轻机枪和一个弹盘从那里跳出来。他离开列车,跑到距库兹涅佐大约十米远的地方,趴倒在雷地上。他飞快地把“德帕”式机枪的脚架插进雪堆上凸出的地方,装好弹盘,就朗着从蓝天俯冲下来的敌机射出了长长的一梭子,直打得枪口火星乱蹦。
对准地面扫来的一长串火红的弹迹打松着地上的积雪,越来越近了。震耳欲聋的机枪越近了。震耳欲聋的机枪哒哒声和马达的尖叫声向库兹涅佐夫劈头盖脑而来,弄得他好象置身在奇怪的万花筒里似的,感到眼花缭乱。被机枪子弹从雪堆上打下来的冰尘飞溅到他脸上。当敌机的黑影尖叫着掠过雪堆的那一瞬间,大口径机枪退出的弹壳在雪地上乱滚乱跳。最不可思议的是,当“密塞尔希米特”冲向地面的一刹那,库兹涅佐夫竟在有机玻璃的舱罩下看到飞行员那紧裹在飞行帽里的卵形脑袋。
几架敌机发出钢铁的轰鸣,飞离了战地相相距几米的地方,然后拉平,又在草原上空迅速爬高。
“沃洛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