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侦察兵?”
“就是我们刚才等待的那个侦察班里的。他要求送他到师部去。”
“马上!”德罗兹多夫斯基喊道。“给我带到连观察所来!”
库兹涅佐夫把话筒扔到通信兵手里,从壕沟里跳起来,向右边达夫拉强排的大炮望去。一辆满载炮弹的汽车在燃烧,河岸上烟雾弥漫,遮蔽了阵地。烟雾向河面涌去,与镇边燃烧着的房屋上的大火连成一片。汽车上的弹药噼噼啪啪地爆炸,穿甲弹划着抛物线象礼花一样飞向天空。
旋转木马似的机群移动了位置,这时正在对岸的后方盘旋,“容克”机在高地后面草原道路的上空忽高忽低地飞着。一部分飞机轰炸完毕,懒洋洋地呜呜响着,在黄铜色的天空里向南方、向前面燃烧着的镇子上空飞去。
这时,尽管“容克”机还在轰炸后方,那里也有人在死亡,但库兹涅佐夫感到稍微松了口气,似乎从沮丧、无力和屈辱中,亦即战时所谓“等死”的反常状态中解脱出来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信号弹——一红一蓝,在前面草原上升起,两条弧线坠落在附近的大火中。
在镇子左侧的山沟前有一片高地,而地整个宽闹的顶部和坡度不大的坡面都被蓝灰色的烟幕笼罩着,那边出现了许多灰黄色的方块,随着它们的密集而缓慢的蠕动,整个高地都移动起来,明显地改变着轮廓。清晨的草原,太阳已经升到地平线上,烟雾蒙蒙的阳光照耀着雪地。那些似乎毫无危险的方块在雪地上连成一片巨大的阴影。
库兹涅佐夫知道这就是坦克;但因为刚刚经受了“容克”机的空袭,他还不能十分敏锐地感觉到新的危险,也不相信会产生这种危险。
刹那间,他突然尖锐地感到了这种危险;从阴暗的低地那边,无数马达低沉而颤抖的轰鸣透过弥漫的尘雾滚滚而来,那些方块的轮廓,那个达成一片的巨大阴影更加清晰可辨。阴影组成一个向前伸展的斜三角形,底边就在镇子和高地背后。
库兹迎佐夫看见领头的几辆坦克在笨重而迟钝地摇晃着,侧面的坦克的排气管里喷出火星,旋风似的雪花在履带周围飞舞。
“就炮!”库兹程佐夫拼命地吼出一声口令,这声音连他自己也感到凛然可怕、异乎寻常,无论对人对己都铁面无情。“准备战斗!……”
到处有人爬出壕沟,胸墙上人头攒动。裘巴利柯夫下士从怀里掏出瞄准镜,第一个爬上了发射阵地。他伸着长啊脖子,两只凸眼耽心地望着对岸的天空,最后几架“容克”机还在那边用机枪扫射草原上的后方道路。
“准备战斗!……”
士兵们象是被口令推出壕沟,纷纷奔向炮位。此刻谁也不能准确地看清现实的情况,只晓得机械地从炮尾卸下炮衣,打开壁坑里的弹药箱,在落满泥块的阵地上磕磕碰碰地奔跑,把弹药箱拖到拉开的炮架旁边。
裘巴利柯夫下士扯下手套,用动作敏捷的手指将瞄准镜装入镜座,并用目光催促着忙于准备炮弹的炮手们。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湿夫已在努力耐心地擦拭瞄准镜上的黑色珐琅,似乎此刻这样做是必要的。
“中尉同志,要准备爆破弹吗?”有人在壁坑里气喘吁吁地喊道。“管用吗?啊?爆破弹?……”
“快点,快点!”库兹涅佐夫催促道,两只戴手套的手不自觉地互相使劲拍打着,打得连手掌也发痛了。“爆破弹留下!只更穿甲弹!只要穿甲弹!……”
这时,他突然瞟见两颗脑袋象障碍物一样讨厌地从壕沟甩伸出来。那是驭手舍尔古宁柯夫和鲁宾。他俩伸直身子站着,但没有爬出壕沟,只是看着炮兵们奔忙。合尔古宁柯夫有点踌躇,嘴里出着粗气,表明他心情激动;鲁宾则皱起眉头,一双长在褐色大脸上的阴沉的眼睛朝外望着。
“怎么啦?”库兹涅佐夫连忙向壕沟跨近一步。“侦察兵怎样?”
“帮他重新扎过……看样子血流完了,”含尔古宁柯夫说。“他要死的。不吭声了……”
“死不了!他怎么会死呢?”鲁宾懒洋洋地说,他对此漠不关心,感到厌烦。“尽说胡话,好象还有七个人留在德国人的前方。胡说八道!……还说是去侦察的呢。真是笑话!”
侦察兵照旧半躺在壕沟里,仰着头,闭着眼,伪装衣上全是暗黑的血迹,手臂已经重新包扎过了。
“喂,你们俩把侦察兵抬走!送到连观察所去找德罗兹多夫斯基!马上去!”库兹涅佐夫命令道。
“那么马怎么办呢,中尉同志?”合尔古宁柯夫叫了起来。“我们应该去找马……可别把它们给炸死了!就这几匹马了……”
“这么说,是坦克闯过来啦?”鲁宾愁眉苦脸地问。“现在够你瞧的!好一个侦察兵!”他用方形的肩膀粗鲁地撞了一下
舍尔古宁柯夫。“马!用抹布捂住嘴,不要作声吧!老说那一套,小脓包!你离开人世,进了天堂,见了上帝,还需要马吧!……”
库兹涅佐夫没来得及回答鲁宾的活:裘巴利柯夫那张变得异样的脸正带着探索和期望的神色对他望着,使他顿时忘却了鲁宾的凶狠和侦察兵的命运。他还看见挤在炮架边的炮兵们,看见炮尾和紧贴膝盖堆放着的炮弹,看见挡板下炮兵们弯着的背脊。老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朝放在瞄准镜上的手指呵着热气。这一切表现了在战斗打响之前措手不及的狼狈状态,但又显示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人们在等待第一声口令,等待命运之神随着草原上滚滚雷动的坦克声向他们每个人扑来。
“中尉同志!他们干吗不射击?……干吗不吭声?朝我们开来了!……”
这时,越来越响的马达声,裘巴利柯夫那张焦虑不安的脸和说话声,士兵们的紧张姿态,准备从干渴的嗓子里冲出来的“开火”命令(不能等了,不能等了!)背上的寒颤,还有难以克制的想喝水的念头——所有这一切似乎紧紧地压住了库兹涅佐夫的胸口,他用尽力气向裘巴利柯夫喊道:
“沉住气!……一定要按固定表尺开火!听到吗?按固定表尺!……等着!听到吗?等着!……”
在燃烧着的镇子左侧,整个空间浓烟密布,塞满了排列成巨大的三角形、尖角向前直冲的坦克队伍。它们的灰黄色方块在烟雾中时隐时现,炮塔在一道道黑烟上面摇晃着。履带卷起的暴风雷在草原上升腾,随着坦克的疾驶,阵阵旋风带着排气管里喷出的一串串火星飞舞着。钢铁的铿锵声和咬牙切齿般的咯咯声逐渐强烈,逐渐接近。现在,坦克炮的缓慢移动和装甲上的点点残雪都看得更加清楚了。
但奇怪的是,在渐渐接近的坦克里面,德国人坐在瞄准具边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开火,也许他们知道自己发动这场进攻的力量,想迫使我方炮兵连首先暴露目标。忽然,在这滚波而来的无数坦克上面,一颗红色信号弹划破了长空。于是三角形开始分散,坦克的队形变成了“之”字形。坦克的前灯灯光透过烟幕象狼眼似的时明时灭。
“他们开前灯干吗?”裘巴利柯夫惊愕地转过脸来,喊道。“是引我们开火吗?为什么呀?……”
“一群狼,”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跪在瞄准具前嘘了口气说。“我们真是被野兽包围了!……”
库兹涅佐夫从望远镜里看到;镇子里的烟火都在向草原扩散开去,这烟火奇异地颤动着,中间有许多象淡红色的瞳人似的光点在闪烁。马达在振动、吼叫,光点若隐若现,浓烟的间隙里掠过一些矮而宽的黑影,借着烟雾的掩护,向战斗警戒战壕渐渐迫近。库兹涅佐夫紧张得全身肌肉象石头一般,心里急得象火烧:快,快开火吧,不能等了,不要计算致命的时刻了,赶快行动吧!
“中尉同志!……”裘巴利柯夫已经按据不住了,他肚皮贴着地,在胸墙上挪动位置,离开那逐渐接近的浓红色的光点稍远一些,又将他那年轻的、似乎冻坏了的脸孔转过来,脑袋在细长的脖子上摆来摆去。“九百米……中尉同志……我们是怎么搞的?……”
“我看不见坦克,下士!烟雾挡住了视线!……”叶夫斯纪格涅夫从瞄准具前偏过头来叫了一声。
“再等等,让它们再过来两百米,”库兹程佐夫声音嘶哑地回答,他自己在说服自己,无论如何要沉住气,等完这两百米再开火;在这同时他也对裘巴利柯夫目测的准确性感到掠讶。
“中尉同志!连长找您……他问您:为什么不开火?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还不打?”
通信兵斯维亚托夫从他的小掩体里欠起身来,被话筒上的带子挤在一边的军帽勉强扣在灰白色的脑袋上。他用手套捂住一只耳朵,仿佛在用嘴巴听取电话中传来的命令,象演歌剧似的复诵道:“命令开炮!命令开炮!”
库兹涅佐夫想,“不,等一等。再等一等吧!他怎么啦,难道没看见吗?他不知道什么叫初射吗?……一下子暴露自己,那就完了!”
“给我吧,给我,期维亚托夫!”库兹涅佐夫跳进壕沟,从通信兵发红的耳朵上扯下话筒。他听到从膜片里传来急切、震耳的命令声,便叫了起来:“向哪儿射击?对着烟雾打吗?提前暴露我们的炮连吗?”
“您看见坦克吗,库兹涅佐夫中尉?还是没看见?”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声音从话筒里冲出来。“开炮!我命令:放!……立刻!放!”
“我这里看得更清楚!”库兹涅佐夫低声回了一句,就把话筒扔到斯维亚托夫手里。
“如果我们顶不住而过早暴露炮连的话,我们将就地被歼,”当他刚刚想到这里并怀着既定的决心扔下话筒时,只见一道闪光夹着轰隆巨响冲破了炮连右翼的天空。炮弹的弹迹划过草原上空,熄灭了,消失在前面一片时明时灭的闪光中。这是达夫拉强的一门炮开始射击了。
顿时,在右边开炮的地方,仿佛回声似的,坦克回击的炮弹爆炸了,跳动的红色火焰劈开了炮连前面流动的烟雾——好几辆坦克的笨重侧影已开始从烟雾中突了出来,闪烁的前灯就象野兽的眼睛,立刻转向达夫拉强的发射阵地。阵地边上的一门炮已淹没在黑腾腾的烟火中,消失了。
“中尉同志!……好象二排被打中了!……”壕沟里传来不知哪一个的叫喊声。
“他干吗这么早就开炮呢?”库兹涅佐夫恼火地想,同时看着坦克一下子就冲到了他的排和达夫拉强排的接合部;但他仍然不相信那边这么快就全部被打掉了。他有一会儿想象着躺在胸墙下面的炮兵们,他们被炮火压得身子紧贴地面,头上弹片横飞,正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自己刺耳的声音:“目标,右前方坦克……瞄准领头的—辆!表尺十二,穿甲弹……”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在喊出“放”字之前,他怀着一种难以忍受的感情承认自己没有坚持到预想的距离,现在过早向坦克暴露了自己的炮位,但他没有权利再等下去了。于是库兹涅佐夫吐出口令的最后一个字:“放!……”
射击的气浪震得耳朵火辣辣地痛。
他没有看清自己炮弹的弹迹。弹迹闪着紫色火星,消失在一串串灰蝎子般蠕动着的坦克群中了。根据这道弹迹,不可能准确地修正偏差,接着,他便赶忙又发出口令,他知道,延误等于灭亡。当第二发炮弹飞出炮口、赤红的弹迹钻进烟雾时,前面的一切都同时猛烈地闪耀起来,其他炮弹的弹迹互相交织着,发出了闪光。紧接在库兹涅佐夫之后,整个河岸上的邻近炮连几乎同时开火了。空气在轰响、震颤、翻滚、撕裂。穿甲弹抛出一道道弹迹,消失在迎面扑来的通红的炮火中,坦克在还击。
现在,库兹涅佐夫不再感到孤单了,一种狂喜的心情控制着他,他喊着口令,喉咙里呼哧呼哧地作响,只听到自己的两门炮在发射,听不到胸墙外面离得很近的爆炸声。热风扑面而来。弹片的啸声伴着灼热的冲击气浪在头上回旋。他刚刚俯下身子,在离大炮的护板两米的地方就露出两个弹坑,黑洞洞地朝外冒着烟。炮班全体扑倒在阵地上,把脸藏在泥里,胸墙前面的每一次爆炸都使他们的背脊颤动不已。唯有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无权离开瞄准县,他跪在护板前,古怪地用斑白的鬓角轻轻地擦着瞄准镜的眼罩,他的两手已经麻木了,但还是紧紧握着瞄准装置。他斜着一只充血的眼睛,环顾着躺组在地上的炮兵们,一面试图喊叫,但叫不出声来,一面用目光在询问着什么。
“下士……”
裘巴利柯夫下士身上沾满了尘土,从指挥壕里露出脑袋,打那儿跳出来。弯着腰,跪到大炮旁边,望远镜在胸前晃动着。他爬到叶夫斯纪格涅夫跟前,拉了拉后者的肩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