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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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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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节日带着针叶和柑插的芳香来临了……库兹涅佐夫久久地喝着,当冰水使胸口感到冰凉时,他打起精神想道:萎靡不振的状态就要过去,马上就会变得生气勃勃了。
  炮连两测的步兵阵地上悄然无声。
  前面草原上的两道火光依然映照着大片天空。在映着红光的背景上,僻静的哥萨克镇的低矮屋顶和在亮光中静立不动的白柳,更加清楚地显出了它们黑色的轮廊。风吹起地上的积雪,雪花在胸墙上回旋飞舞,把成堆的泥块染白了。
  “中尉同志!……”旁边响起卡瑟木夫的声音。库兹涅佐夫的视线离开火光,转向走过来的卡瑟木夫。卡瑟木夫在炮架上坐了下来,把卡宾枪拄在两腿之间,他那没有胡子的生来黑油油的脸膛,映着远方不样的火光,显得怏怏不乐。
  “我不知道他怎么搞的……为什么这样欺负人?他不喜欢我们炮兵连,根本不是自己人,漠不关心。”
  “您做得对,”库兹涅佐夫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到炊车那儿去吃晚饭吧。我在这里坐一会。”
  “不。”卡瑟木夫摇摇头。“还要站两小时岗。我受得了。在南哈萨克斯坦也常下雪,山里的雪很大,我也没有冻死。”
  “也许那里的雪不一样吧?”不知为什么库兹涅佐夫问起这个,他开始想象那远在天涯海角、如神话般美丽的南哈萨克斯坦。那里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安逸而幸福,是他未曾经历过的;那里不会有这种冻得叫人发僵的酷寒,不会有在胸墙上不停地喳喳作声的飞雪,不会有这种冻得梆硬的土地和这么两大片映红天边的熊熊火光。“你们那里很温暖吗?阳光多吗?”库兹涅佐夫又问。他知道卡瑟木夫会作肯定的回答,会告诉他在世界的某一角,有着虽然看来很遥远,却是实际存在的欢乐的地方。
  “温暖极了。有太阳,有草原,还有高山。”卡瑟木夫腼腆地自个儿微笑着说。‘春天花草茂盛,真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早上,空气象水一样……呼吸起来挺畅快。山间的河水清澈透明……鱼多得可以用手抓到……”
  卡瑟木夫不响了,陷入了沉思,微微摇晃着坐在炮架上的身体。显然,他的遐想已飞向地球上某一片山岭之间宁静的草原,那儿充满了清晨的花香,那儿温暖的阳光整日照耀着绿油油的草地,那儿清澈见底的河水在山里奔腾,河湾里满是鱼虾。
  “太阳和山间的河水,”库兹涅佐夫重复着,他也沉浸在遐想中。“真想去看看。”
  “你会爱上山区的,连家也不想回啦,”卡瑟木夫说。“土地富饶,人民善良……我可以为故乡而死。战争开始时我就想:难道让德国人打过来吗?我赶忙去参军,跑到军事委员会就说:‘写上名字吧,我要去打仗……你家住在莫斯科吗?”
  “是的,我住在扎莫斯克沃列契耶[莫斯科河南岸的市区],”库兹涅佐夫回答,一提到这个地名,他就历历在目地想起那些静悄悄的死胡同和窗外院子里那些枝叶繁茂的百年菩提树,还有四月里淡蓝色的黄昏,那时候,在天线纵横的城市上空,在温暖的晚霞中间,群星初现,笛墙外面很晚还有人在咚咚地打排球,自行车的灯光在马路上闪功,——这一连串生动的回忆涌上心头,使他喘不过气来,他说:“我们全班同学都在四一年离开了莫斯科……”
  “家里还有什么人?”
  “妈妈和妹妹。”
  “父亲不在了吗?”
  “我父亲在马格尼托哥尔斯克的工地上患感冒死了。他是个工程师。”
  “唉!没有父亲真苦!我的父母都在,还有四个姐妹。是大家庭。坐下来吃饭就是整整一个排。等战争结束后我请你去作客,中尉。你会喜欢我们的家乡,你会留在那儿不走的。”
  “不,卡瑟木夫,无论什么地方也比不上我自己的扎莫斯克沃列契耶,”库兹涅佐夫表示异议。“你知道,在冬天的夜晚,房间里很暖和,烧着荷兰式炉子,窗外下着雪,而你坐在灯下读书,妈妈在厨房里忙碌……不知怎的,我爱这情景。”
  “真好,”卡瑟木夫晃着脑袋  着说。“有个温暖的家多好啊。”
  两人都沉默起来。炮座的前面和右侧,又隐约他传来步兵们用铁锹挖工事的铲土声,好象田鼠打洞一样。草原上没有人影,邻近的炮连也寂然无声。
  唯有从下面、从凹进去的河弯那儿,不时传来士兵们模糊的讲话声和勉强可以听到的饭盒碰击声:一连正在岸坡上为各炮班挖土窖。河对面,在镇子北岸部分的深处,还有一辆汽车的车轮在孤立无援地打滑。然而,从南方草原上笼罩过来的一大片寂静似乎正在吸收和吞没这一切声音。
  “静得好怪……”库兹涅佐夫说。“我从四一年起就不喜欢这种寂静。”
  “他们干吗不射击!德国人是在偷偷地朝这儿来吗?”
  “是呀,他们不射击。”
  库兹涅佐夫伸直累得酸痛的腰背,立即想起那一饭盒水。但尽管嘴里依旧很干,他却再也不想喝了。他在高岸的风口里冷得要命,被汗水沾湿的内衣和军便服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身体开始微微打着寒颤。
  库兹涅佐夫想:“我身子怎么这样发软呢?是不是冻僵了?喝点伏特加暖一暖吧!”于是他踏着结了冰的、吱吱作响的泥块向岸边走去,那里开了一道下坡的阶梯。
  炊车就停在结冰的河面上,散发出热豌豆羹的味儿。被蒸汽笼罩的大锅敞开着,下面还燃着隐隐发红的余火。长柄勺叮叮当当地碰着饭盒,各班汇合成黑压压的一群,挤在炊车四周,围着操长柄勺的炊事兵。
  士兵们用被伏特加暖过的嗓子交谈着,有的人表示不满,有的人说点好话:
  “又是豌豆羹,见鬼!别的名堂就想不出了!”
  “喂,添点,添点,你在想老婆吧!弟兄们,为什么所有的炊事兵都这么贪婪呢?”
  “叫豌豆噎死你!你知道豌豆吃多了会出什么事吗?”
  “干了过分吃力的活儿就该喝点牛奶。”
  “吹吧,简直是乱弹琴……想得倒挺美——牛奶,”炊事兵跟周围的人顶起嘴来。“你们找什么岔子呀?我怎么啦,是你们的奶牛吗?”
  在河冰的清新寒气中混着豌豆羹的焦味儿,库兹涅佐夫吸进这种气味,感到一阵晕眩。他避开炊车,转身朝高坡的暗处走去,沿路看到一些扔在河岸上的铁锹和十字镐。不久,他看到前面一条垂直的缝隙里有亮光一闪,从里面传出阵阵谈笑声。他摸到那儿,掀开帆布帘子,一进去就闻到潮湿的粘土气味和同样的食物焦味。
  挖得齐人高的土窑里,有一只加满汽油的炮弹筒咝咝地喷着白焰;铺开的帆布上面摆着几饭盒热气腾腾的羹和一排盛着伏特加的杯子。达夫拉强中尉和涅恰耶夫中士头朝火光躺在地上,卓娅微微侧身坐着,把膝盖藏在短皮袄底下,嘴里嚼着面包干,正在仔细地看一本小小的照片册。这是一本袖珍照片册,可兼作钱包,封面包着柔软的黑麂皮,还有金色的圆按钮。
  “库兹涅佐夫!……你到底来啦!……”吃得满脸通红的达夫拉强高声说。他的脸经过一夜劳累之后似乎瘦了一些,但眼睛和尖鼻子依旧亮闪闪的,就象瞅着火光的小耗子一样。“你跑到那儿去了?坐到一块来吧!这是你的饭盒。是你那位照顾周到的威比索夫拿来的!”
  “谢谢,”库兹涅佐夫说着,拉了拉大衣领子,就半躺在挪了一下身子的达夫拉强旁边。他在黑暗里待久了,乍看到咝咝喷吐的汽油火焰,眼睛感到有点刺痛。“哪儿有空杯子?”
  “随便用哪个都行,”涅恰耶夫说着,向卓娅挤了挤他那棕色的眼睛。“大家全都健康,象钢锭一样。”
  “用我的吧,库兹涅佐夫,”达夫拉强建议道,也看了看卓娅,同时用满是泥污的细手指将盛满伏特加的杯子递给库兹涅佐夫。“你要知道,我现在不大想喝。况且这是冲淡过的伏特加,有一股怪味,简直象火油味。”
  “一点不错,”涅恰耶夫笑得小胡了颤动了一下,说。“是混合物。白水加上淡花露水。专给姑娘们使的。”
  库兹涅佐夫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把杯子拿到唇边,闻到一股怪昧,但他克制着自己,心里想,喝了酒身子就会暖和、轻快起来,不会再发冷了。于是他便勉强地说:
  “好吧……为德国侵赂者的灭亡干杯!”
  他强制自己喝下含有杂醇和铁锈味的火辣辣的液体,就马上猛咳起来。他一向憎恶伏特加,怎么也不习惯喝这份在前线每天都发下来的洒。
  “可怕的劣质饮料!”达夫拉强大声说。“简直不能进嘴。等于自杀!我早说过……”
  “豌豆羹下酒,中尉同志。”涅恰耶夫笑笑,把饭盒推过来。“常有的事。不是喝酒的人嘛。”
  “也许是这样,”库兹涅佐夫用轻得几乎听不出的声音说,他没有去碰饭盒,只从帆布上拿了一小块面包干,靠在墙上咀嚼起来。
  “您说,涅恰耶夫,”卓娅没有抬头,开始说。“您在哪儿拿到这本照片册的?您要它干什么?奇怪的照片册……”
  “她干吗待在这里,而不跟德罗兹多夫斯基在一起呢?弄不懂。”库兹涅佐夫想。他好象从远处谛听着卓娅的声音,同时感到腹中慢慢暖和起来了。
  “您总是不相信我,卓叶奇卡,您这样不信任我,简直要把我搞得去上吊啦。您以为我是个趣味低级的纨绔子弟。我是穿肥脚裤、瞎胡闹的人吗?”涅恰耶夫乐呵呵地试图说服卓娅。“请允许我提供材料作证。在部队整编时,我用一包烟叶跟一个前线战士换来的。那个战士说,他是在沃罗涅什附近一辆司令部的汽车里、从一个被打死的德国女人身上搜到的。不管怎么说,挺新奇吧。我是留着玩儿的。这可不是个普通的德国女人,简直是个婆娘王。您再看下去吧。”
  “奇怪,”卓娅沉思地翻着照片册说。“真奇怪……”
  “奇怪什么呀,卓叶奇卡?”涅恰耶夫用胳膊撑着身子,向卓娅挪近一些。“真有趣。”
  “这个德国女人真漂亮啊!脸蛋、身材……看这儿,穿着浴衣。她有什么官衔吧?”卓娅仔细看着照片说。“您看,她穿着制服的样子多高傲。象穿着紧身衣似的!”
  “是个女党卫队员,”涅恰耶夫证实道。“她那副样儿多神气——胸挺得老高!看这胸脯,卓叶奇卡!”
  “怎么,您喜欢吗?”
  “不那么太喜欢。不过还可以。算是一种类型吧。”
  达夫拉强中尉脸上现出暗红色的斑点,弯着脖子,用李子般的大眼睛斜视着照片册。
  库兹涅佐夫靠在墙上,从暗处打量着卓姬。烛垂着头,脸上映着汽油的火光。库兹涅佐夫看着卓娅长长的眉毛、低垂的眼睛和那本浇皮面的照片册,怀着异样的心情苦苦地追忆那些熟悉而又难以捉摸的往事。他好象什么时候见过卓娅。
  那是在一个温暖而静得出奇的黄昏,窗外雪花飘飘,屋里很舒适,生着过夜的炉火。卓娅坐在桌边。
  桌子上铺着过节用的洁白台布,上面摊着一本家庭照片册,台灯底下是几张可爱的脸庞。在她们背后,光线柔和而幽暗,洗过的地板发出好闻的宁昧,古老的壁镜象个暗黑的长方块嵌在窗户中间。在这显得神秘的房间深处有一张老式的床,高高的床背上方几个镀镣的球儿闪着微光。镀银的床和老式壁镜都是莫斯科皮亚特尼茨卡亚街上那个位宅中的旧物,一想起它们,库兹涅佐夫就恍惚看见了母亲和妹妹,她们的容貌是那样真切、安详而可亲。以前回忆这个房间时,库兹涅佐夫从未想到过卓娅,他不能设想卓娅低着头跟他的母亲和妹妹一块儿坐在桌边,坐在那既豪华又可笑、大约有了一百年历史的老得发黄的壁镜旁边。这面壁镜是妈妈唯一的骄傲,也是对父亲的纪念——好象是父亲在结婚那天从一个耐普曼手里买下来的,他对自己这个笨重的礼物特别满意……
  “看样子她家里挺有钱。您说是吗,库兹涅佐夫?怎么不想开口啦?”
  “不,我不是不想开口。”库兹涅佐夫摆脱了软绵绵的睡意朦胧的状态,看见卓娅带着疑问的微笑在望他。
  “您……说德国女人吗?”他问。
  “是的。”
  被打死的德国女人的这些照片,他以前就看到过。还在列车上,这本照片册就传来传去。涅恰耶夫由于无事可做,就把它拿给全排的人看。现在库兹涅佐夫听到卓娅发问,就挪动了一下靠在墙上的身子,随随便便地对照片瞧了—眼,淡黄头发的年轻德国女人穿着紧腰身的制服.在笑嘻嘻的家人围绕中,面对镜头挑逗而幸福地微笑着;背景是一所整洁的小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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