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那鹦鹉一身碧绿为主、金色为辅的闪亮羽毛,尾翼是几根红得鲜艳异常的长羽,弯弯的喙嘴亦是鲜红鲜红的,它歪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张贵,自顾自叫了起来:“蒙古人杀来了!蒙古人杀来了!朕该如何是好,朕该如何是好?你们这些狗奴才,‘师臣’请来没有?”
“正是这声音,原来说话的竟是它!无怪乎声调古怪。”鹦鹉这一开口,两人登时愣住了。子玉啼笑皆非,闹了半天,自己企盼的救星就这么个能说人话的扁毛畜生,他不禁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张贵愣了愣,不觉松开了手中利刃。
墙头鹦鹉摇晃着浅黄色的圆圆小脑袋,继续说道:“启禀皇上,吴公公去西湖葛岭请贾相爷好一会儿了,怕是这就到。皇上您先坐下歇歇,保重龙体要紧!待贾相爷一到,就凭他老人家的满腹韬略,什么天大的事儿不是弹指间迎刃而解?皇上您且宽宽心。”
张贵心中猛地一动,欣喜欲狂,暗说看来这只鹦鹉极可能是从皇宫大内飞出来的,它甚有灵性,日常听得多了,便学会了说,如能自它口中探得一二内庭机密,再行转告李庭芝李大人,于国于民实有难以想像的益处。是以,他伫立原地,不言不动,生怕一不小心惊动了它,坏了大事。鹦鹉虽能说人话,但它终究不是人,转诉人话之时也并不能懂得那些话的意思,一旦被打断,天知道它还会不会继续说下去。
只听那鹦鹉说道:“宽心宽心,朕能宽下心么?老早就听师臣说襄樊的蒙古人已然杀退,可今晨一个宫女悄悄告诉朕,襄阳和樊城都被围三年了,至今犹未打退……蒙古人数十万大军压境,一旦攻破襄樊,顺流而下直指临安,朕就完了!朕该怎么办?朕好怕,朕、朕忧心得今天一口饭也没吃下。”
张贵终是忍不住闷哼一声,暗说:“原来贾似道狗贼竟瞒了皇上三年之久,怪不得值此决定两国生死存亡的关键大战,朝廷援救襄樊的行动还显得漫不经心可有可无。只可怜了襄樊上百万军民苦守孤城,浴血奋战上千个日日夜夜,打得堆积的尸体比活人还多,滚滚热血将汉水染为一条赤流……为的又是什么?”
“启禀皇上,老奴……”
“吴忠,怎地单你一人回来,师臣呢?”
“启禀皇上,老奴没用!老奴该死!”那鹦鹉学着太监惶遽的口吻,语调口气皆是惟妙惟肖,续道:“贾相爷的‘护国大元帅’受了风寒,贾相爷没空进宫。还让老奴带一句话给皇上……”
“什么话?别吞吞吐吐了,快快道来!”
“贾相爷说,皇上您也老大不小了,碰上大事小事别事事尽依赖贾相爷,也该自己试着拿拿主意了,贾相爷年事已高,没准儿何时两眼一闭,难不成,这大宋江山到时候要给他陪葬不成?”
张贵又是一声冷哼,心道:“贾似道老贼自以为功比天高,竟居功自傲,目无主上,拿一国之君当儿子般教训!”
“啊!师臣不来!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完了完了……对了对了,御妹!快快,快宣长公主!”
“皇上您忘了,长公主上月离宫去皇陵祭祀先帝,照例要为先帝守陵两个月,今儿尚未回宫。”
“啊呀!那该如何是好?连御妹也不在……”
“皇上,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贱奴才!都什么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皇上请恕老奴直言,长公主殿下虽是慧颖无双,世所罕见,可毕竟……毕竟年纪还轻,又是个女孩家,见识终归有限,这等军国大事,与她相商……怕是不太合适。最好能有个足智多谋,并且历尽人间百态的老者为皇上出谋划策,方为妥帖。古人有言,‘老成谋国’,正谓此也。”
“是啊,长年以来,一直都是师臣为朕分忧理事,这急切间,又上哪里再去找个人来呢?”
“皇上这一说,老奴倒想起一人来……”
“速速道来!”
“是,皇上。老奴在京城南郊见过一个人称‘王半仙’的异人,那是真有通天彻地的神通本事,洒豆豆成兵,点石石成金,可神了!皇上您左右没他事儿,何不让他给卜上一卦,算算蒙古人与我大宋结怨的前因后果,看有没有化解之道,若是能请他出山辅佐,那更是再好不过!”
“好好好,想不到皇城脚下竟还有这等奇人异士,快宣快宣,朕要亲自接见。”
“请皇上明鉴,草莽中的异人大多有些乖僻古怪脾气,皇上您既是求贤,何不法效古人,亲自寻访贤士于茅庐之中,亦不失为一桩流芳百世的佳话!”
“妙极妙极!吩咐下去,快备鸾舆……不!不!还是备马,朕要骑马前往,让城中百姓都看看朕是何等样的求贤若渴……”
鹦鹉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低下小脑袋一心一意以红喙整理身上的羽毛。
“说啊,再说啊!”张贵将声音尽量放柔,轻轻道。他生性耿直,不惯哄人,更不懂得哄鸟,一时嘴里嗫嚅,不知该说些什么。
子玉巴不得张贵一直听鹦鹉说将下去,眼下被点的穴道已渐有松动的迹象,真气凝聚速度也有所加快,他慢慢试着将辛苦汇聚的内力向丹田冲一冲,只须再多有些时间,冲开穴道都不是幻想。他最是乖觉,一见张贵说不下去,便接口说道:“接着说啊!等会儿哥哥捉虫虫与你吃,好大个的喔!”
鹦鹉抬头斜着眼看了看他们,突然道出一句令两人错愕不已的话:“本鸟不沾荤腥!”
按说猫啊狗啊什么的宠物自小被主人养大,大多能听懂几句主人的话,而鹦鹉虽然能学会说人的语言,可它并不知晓其中的意思。张贵走南闯北经年,会说话的鹦鹉见多了,却从未听说过哪里哪里的鹦鹉能跟人正常对话的,他刚刚说话时,原也没指望这鸟真能通人言,只是报着万一的心态,诱它再说些自然最好,实在不说也没法子。没想到它忽地迸出那么一句,将他唬得一时嘴巴都阖不上。
子玉眨眨眼,心说咱怪事见得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嘴里已笑道:“原来鸟兄食素的,失敬失敬!要不这样,鸟兄你再说些日常听到的趣事给这位大侠听听,等会儿哥哥我去买只雌鹦鹉送给你……嘿嘿嘿,别说你没兴趣!”
“天哪!”鹦鹉一声锐厉的尖叫,“你调戏本鸟!你竟敢调戏本鸟……”它抖动翅膀,扑扑腾腾飞了起来,在两人面前盘旋,似乎受刺激不小。
灰暗的天空中,像一团彩光袅袅飞舞,飘乎不定。
子玉不知错在哪儿,他心念一转,笑道:“鸟兄,你好有灵性喔,年齿怕不小了吧?”
鹦鹉又落回墙上,将翅膀在背上小心翼翼收叠好,才开口道:“本鸟自己也不知活了多少个年头……依稀记得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本鸟活腻味了活得想死的时候,有个叫‘轩辕’的人向本鸟请教造木轮车。又过了很多很多年,碰上个叫‘周公’的老头问本鸟做了什么梦,这一问可笨了!你们想想,本鸟做的梦是你们凡人搞得明白的吗?”
子玉险些忍俊不禁,心说这鸟还真不是一般般的能睁眼瞎吹。忙凑趣笑道:“那是那是,您老大仙哩,跟我们这些个凡夫俗子原不是一档子事儿!”
鹦鹉昂然道:“人间有人间的皇帝,鸟国有鸟国的王者,本鸟,就是鸟中的至尊!”
子玉心说:“鸟中至尊不是凤凰吗?所谓‘百鸟朝凤’的便是,啥时轮到你了?”他这么想着,脸上虽挂着满面虔诚的笑容,却无意间瞄了枯枝上栖身的那几只乌鸦一眼。
鹦鹉蓦然来了气,鼓起翅膀扑腾腾飞将过去,一面尖叫,一面伸长红喙使劲啄那二三只乌鸦。乌鸦们见它来势汹汹,便远远躲开了,飞到另一株树上栖身。鹦鹉骂道:“嚎丧!整天嘎嘎嘎的,吵得鸟心烦。”它成功占领了这株枯树,得意洋洋地看着两人,抖抖翅膀,神气活现,俨然不可一世。
子玉飞快瞥了眼张贵的脸色,笑道:“大仙您好像知道不少宫廷的事儿,您的主人是谁?可是当今大宋皇帝?”
“本鸟倒大霉了!”它一声悲呼,“本鸟原在故主遗骸附近修行,朝饮草木甘露,夜吸山中灵气,日子不知过得有多逍遥……二十来年前,也不知从哪闯来个老女鬼,不惟夺去了故主的遗物,还将本鸟逮了住……呜呜,本鸟从此就没自由了!”
“你故主是谁?死了多少年?老女鬼又是谁?”张贵急道。
鹦鹉看了看他,没有答话。
子玉笑道:“您老人家现下不是活得挺自在的么。容小子大胆猜上一猜,您落入老女鬼手中后便被带回大宋皇宫,老女鬼也必是皇宫中人……是了是了,她是大内高手!再听您一会儿前说的那些话,襄樊已叫围困三年,可见是年内之事,您老人家必是刚自皇宫逃出来,暂在这废宅栖身,未知是也不是?恭喜大仙终脱牢笼,重获主宰!”
鹦鹉默然一下,道:“没你说的那么好!老女鬼带个小女鬼来这小城修练,把本鸟也带来了……尔等可知她们来修练什么?”
两个大男人对视一眼,一齐摇头。
“她们要修练成仙——嘿,那一对地道的傻瓜!本鸟都修成精了,还成不了仙,就凭她们?”言到此处,它像刚刚想起什么事来,一声惊啼:“不好了,老女鬼杀鸟不眨眼,倘若看见本鸟跟你们说话,非拔光本鸟这一身比晚霞还美丽的羽毛不可!快走快走……”它说着展开羽翼,向园内便飞。
张贵隐忍老半天了,早就想将这饶舌的鹦鹉捉住丢进笼子里,慢慢将它在皇宫的所见所闻尽数逼问出来。此刻见它要飞走,哪还迟疑,立时一个箭步前冲,脚尖点地腾身而起,五指箕张,径向空中的鹦鹉抓去。
谁料,眼看难逃魔掌的鹦鹉霍然加速,在虚空中划出几道令人眩目的轨迹,已轻易自他劲风笼罩中溜了出来。鹦鹉也怪,明明向上飞高几丈便能彻底摆脱险境,却偏偏一边不住的放声尖叫:“杀人啦!救命啊!杀人啦!救命啊!杀人……”一边望巷口平平飞去。
子玉大喜,面上丝毫不动声色,只加紧调匀内息。
张贵未曾留意到鹦鹉如是为自己喊救命,那照它的说法应是“杀鸟了”才对。他追出三五步,忽而有点犹豫不决,本待先将子玉击毙再去追鸟,又想子玉这大活人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随时能手到擒来,倒是那精不像精怪不像怪的异鸟,一旦被它逃得无影无踪,只恐上天入地都再没处找去。
只这一停顿延迟的工夫,只听那鹦鹉“杀人啦!救命啊!”的声音,转而又越来越近,伴随响起的还有多人急骤的脚步声。敢情这么快它就已将路旁行人唤了来。
张贵一听,险些当场晕倒……
第三卷 武林尘析碎风痕 第十二章
稀稀落落的脚步声已近巷口。张贵忿恨不已,不料到头来竟叫一只鹦鹉坏了事儿,心知不消片刻人群聚集,自己势不能当众行凶,到那时便再没机会了,眼下必先不顾一切了结了这小贼再论其他。
他决心已定,绝不稍有延迟,脚底生风,几步倒纵而回,扑向子玉,“呼”的挥起一掌,奋然照他面门劈下。
掌风呼啸,扑面有如刀割,子玉亡魂大冒,看这一掌的赫赫威势,就知纵使自己未被封住丹田,内力运用自如时,也决计抵挡不住他这全力一击,遑论此刻点点滴滴汇聚于右臂的内力尚不足平时二三成。正是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子玉望着他迅速逼近的身形狠狠一咬牙,只待他掌缘即将临身,便突地暴起发难,拼尽残余之力一掌攻向他胸膛,趁他回防之时,自己转身发足便跑,跑得一步是一步。虽明知终究逃不过一死,总也好过束手待毙。
猛听得巷口一声既娇且脆的惊呼,这无比熟悉的嗓音一进子玉耳中,不啻天籁纶音般的美妙动听,他一时间不禁大喜过望,冲口大叫:“快来救我!他是张贵!”只觉今日若能逃脱此一劫难,日后便是听这嗓音在耳边念念叨叨一辈子,也是如甘如饴。
张贵掌到中途,忽觉身后数点锐风飒然,破空疾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