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
大家一愣,面面相觑。
“他说什么?”
“好像……似乎……是‘干杯’的‘干’。”
众人神色怪异,似笑非笑。老爷子老脸一阵发红,谁都听出这小子说的是“干”的另一层更通俗的意思。
季夫人才不管儿子说的什么,她高兴坏了,搂在怀里“心肝”“肉儿”的疼个不行。
子玉小鬼吵闹起来,喊着要纸要笔。
众人又是一奇。有宾客不知其中原故,讨好道:“王老师家学渊源,令公子出手想必不凡的,现下学生等正要开开眼界。”
相较他人的惊奇,王老爷子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呐呐道:“焉有此理,焉有此理!此前他话都不会说,老夫如何教他认字?”
总镖头左劲刀笑道:“难不成乞哥儿无师自通?”
“且看他如何摆弄……”
小厮送上文房四宝,子玉小鬼大模大样铺开宣纸,调水研墨汲笔……
众人已是啧啧称奇。
但见他振笔挥毫,落纸如云烟,迅即成诗一首。他朗声读出:
江南凝秀千鹤影,
皓月云亭二青松。
高冠客俊袖风醉,
紫烟虹台一寿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个个瞠目结舌,惊骇无已。
“神童!神童!”
“相传古有神童方仲永,五岁不识书具,一日平空提笔成诗……小公子当真不让古人专美于前,较方仲永更少二岁……”
“是极是极,令公子比古人尤胜多多。”
老爷子捻须而笑,“看来这小子开口得晚,倒多蓄得几分灵气。嗯,却也不错,不错。哈哈!”
“不对!”一人忽道。
他伸手点着纸上诗句,蹙眉道:“有几个字似是而非……嗯,像是少了几笔……又不像。诸位来看看有这种写法吗?”
众人看了大奇,七嘴八舌说道确是没这写法,一起望向子玉小鬼。
小鬼在众目睽睽下老大的没趣,心想:“我记得从右往左写,记得不打标点符号,可偏偏忘了写繁体字……干哩!”
他没法解释,索性背转身去往娘怀里一转,奶声奶气道:“娘亲!孩儿困了……”
怪体字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他的名声早已不径而走。洪州城中十几万百姓大都知晓:王员外的小崽子鬼机灵,比方仲永还方仲永云云。同时流传的自然少不了那句千古名骂,更有人由此断言:那小子九成九是淫魔转世……
第一卷 浪荡前朝寄残身 第三章
老爷子依照州学学堂的惯例,试着给他看《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这三本儒家启蒙经典。
按说三岁的孩子看这些东西是早了点,然咱家孩子不一样呵,咱孩子是神童……老爷子头回教导子弟,不免胆大。
没料不足一个时辰,他就全给扔了回来,哼哼道:“幼稚毙了!”
老爷子从未听过“毙了”一说,想来不是什么好话。他不怒反喜,再拿出四书五经给他看。心说把这些吃透贯通都能考科举了。
过得几天,“官人,官人!快去看看你儿子吧!”
老爷子暗自心惊,“怎么了?”
夫人好气又好笑:“他看完了……”
子玉小子把大堆书一推,“看完了……不好看,没意思!”
老爷子只觉热血上冲,“既如此……背段来听听。”
子玉耸耸肩,道:“背?背什么?这玩意儿特没意思,看过不就结了。”
敢情他当小说看来着,老爷子肚里一阵阵揪心绞痛,可怜我当年寒窗十载为何就没想到呢……
一把按住儿子就朝他屁股上狠揍。
还没正经打到几下,已被夫人护住,“官人何必动怒,乞儿才几岁呀!别家孩子斗大的字也识不得三五个。”
老爷子一想也是,打过之后又心疼,“乞儿,过来爹爹看看,打痛没有。”
小鬼最是乖觉,早已扑进娘怀里干嚎起来,“不哭不哭,我儿乖喔,娘疼你……”
老爷子无奈道:“那便随他怎么看,过几年给他请个先生,进学堂也成。”
王家曾是名门大族,只近几代支庶不盛,人丁单薄。因之不单府第占了小半条街,书楼藏书也是数以万笈。
王家原有祖训,凡族中子弟,考取功名前,不得稍涉经史子集儒家经典之外的杂书。
那些书有个共同的称呼——“奇技淫巧”。
老爷子还更有一层打算,方今世道不宁,金人才灭,蒙古人又不时入寇侵扰。今昔已不同往日,没准何时天下大乱……他多看些个杂碎书,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子玉小子从此不是泡书楼,就是找地方发呆。犯浑时,常自喃喃低语:“梦耶,真耶……我是蝴蝶梦中的人,还是人梦中的蝴蝶?人耶,蝶耶……”
等大得一些,爹娘怕闷出毛病来,叫他出门出玩,找一般大的孩童玩。
他在街上转转一圈又回来了,垂头丧气的。
怎么了,是不是外面孩子欺负我们家乞儿?
他悻悻道:“没劲,没意思,他们玩泥巴,他们真幼稚……”
夫妻相顾无言。
他倒是常常骑着匹小马满城转悠。
开始时,爹娘还不大放心,差两家丁远远跟着。
谁知他既不惹事,也不同人说话,只是游魂似的四处晃晃悠悠。有人招呼也不理,冷眼旁观就像个绝对与世无争的局外人……入夜前便回府。
父母放下心来,虽不知他整天晃个什么劲,总也比小时发呆好。也就由得他。
时而天真烂漫,撒娇撒痴;时而形容枯槁,寥落沧桑。
不知打何时起,他迷上了看落日。
每日申时前后,必定独自爬上城外西山山顶,痴痴地眺望那变幻无穷的彩霞,并桔黄残日。
送夕阳,迎素月。
也有时,带着个小酒葫芦,就着落日荒烟自斟自饮。
一阵嫋嫋秋风吹过,漫天黄叶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男孩清澈明净的眸中,便平添几分萧瑟离索的意味。
要说洪州这地方,襟三江而带五湖,良田遍布,放眼方圆百里,也没块像样的高地。洪城乡巴佬没见过世面,指着一墩小小土坯子,取了个老大的名头——西山。
是年,为南宋理宗开庆元年,合州钓鱼城之战结束,蒙古大汗蒙哥伤重身亡,东路元帅忽必烈急忙缔结和约,北归争夺汗位。
两国休兵。
朝廷依循本朝惯例,做的头一件事,便是解除各拥兵将领的兵权。
其中因功升任洪州知州的,乃是王坚大帅帐下骁将穆天林。
这新任穆知州年少时曾作过王老爷子下属,老爷子得知后,便带着宝贝儿子上穆府拜访故人。
二人一别十数年,再相会时,回首昔日少年锐气豪情,前尘如梦,相对不胜唏嘘。
穆知州三十几岁,方当壮年,生得天庭饱满,虎背熊腰。谈及钓鱼城下,血战胡虏,悲歌报国,气吞万里如虎,百战热血染征袍的情形,王老爷子拊掌而笑。
两人虽是一文一武,竟是少有的惺惺相惜。
王老爷子当年文采风流,年方弱冠便高中进士,何尝不是一腔凌云壮志,立誓内锄奸枿,外攮强邻,督师北复中原,奉君还于旧都……怎奈人主昏愦,奸相史弥远一手遮天……而今,昔时激愤少年已垂垂老矣,行将暮年……
他喟然一声长叹,抚摩着八岁的儿子,“孩子,去拜见你穆世叔。”
子玉学着大人样,大大咧咧弯腰打了个揖,恭声道:“世叔安好。”
穆知州双目一亮,“过来过来,让愚叔好好看看。”
他拉着子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左揉一下右捏一把,时而蹙眉,时而展颜。末了,抬头道:“好叫吾兄得知,小弟曾得异人传授奇术,最能观人。令郎面相骨骼无不主大富大贵之相……也颇有些难解之处,小弟只能看个一鳞半爪。总之,此子异日紫气东升,一准儿贵不可言……”
王老爷子瞧着好笑,心说一个粗人懂什么相面算命之术,便笑道:“如此,托贤弟金口玉言了,只愿就此一语成谶,若然小儿他日飞腾,皆拜大仙所赐也。哈哈。”
穆知州也笑了。
“爹!爹!”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少年牵个小女孩,风风火火闯进来,“我和妹妹又把那班泼皮揍了一顿,他们服了,认我作老大……哇哈哈哈!这小小洪城无人哪……”
穆知州叱骂道:“嚷嚷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回首笑道:“这便是小弟一对不成才的儿女。整日介斗鸡走马,惹事生非,全不似令郎一般斯文得体。”
“还不来拜见王世伯!”
待他们见过礼,吩咐女儿道:“笳儿,带你子玉哥花园玩去。”
两小手拉着手儿去了,哥哥也要跟去,被他老爹一把揪住,笑骂道:“你跑啥?你几岁了!给老子乖乖坐好,向你世伯多多讨教文章!再不管都野掉了哈……”
第一卷 浪荡前朝寄残身 第四章
小女孩梳着两边丫髻,身着彩衣,蹦蹦跳跳在百花丛中翩翩起舞,穿梭嬉戏,像只快乐的小蝴蝶。
子玉看看四下无人,面含贼笑,停下不走了。
小女孩去拉他,奶声奶气说:“子玉哥,快走嘛!带你去看人家养的蝴蝶喔!哥哥粗手粗脚人家都不给他看咯……”
“嘿嘿……”子玉露出个对小女孩来说太过高深的怪笑,绕着这粉妆玉砌般的小小姑娘打转,一边品头论足,“啧啧啧!真是个美人胚子!”
小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子玉鬼头鬼脑再四面张望一下,嗯!没人,天助我也。“嘿嘿嘿……小妹妹,你好漂漂喔!来,让哥哥亲一口……”
他真的上去抱住小女孩,使劲亲了一口。还在回味的当儿,猛然一阵钻心剧痛透胸而入,“啊!……”
小女孩也不知哪摸出把匕首,翻手一刀便将他捅翻于地。
子玉一声凄厉的惨叫,仰面“大”字形直挺挺摔在草地上,生死不知。胸部颤巍巍插柄匕首,鲜血汨汨流淌。
小女孩见闯了祸,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待大人们循声赶到,见这场面都傻了。立时让府里大夫为子玉医治。
所幸其时正值深秋时节,孩子身上衣裳布料不薄,小女孩又人小力弱,白刃入肉不深,未伤及脏器。算是虚惊一场。
倒是子玉小子吓个不轻,目光僵滞,傻呆呆躺着,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爹,爹,他轻薄人家!”小女孩逮着机会就告状。
穆知州心不在焉应着:“别胡说,小孩子家怎么……”他猝然一惊,“笳儿,难道是你,是你伤的他?”
小女孩忿忿地:“对呀,谁要他轻薄人家,人家就……嘻嘻……教训他咯!”
哥哥拍拍她头,“妹妹好样的,我一看这厮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料……”
穆知州脑中一片煞白,哥哥瞧着风向不对,拉着妹妹一溜烟的跑了。
王老爷子暗惊在心,这事说出去别人自是万万不信的,他自己却不能等闲视之。就在前几天,二夫人三夫人才向他告过状,说是我们家大少爷呀可不得了,别看他年纪小小,成天嬉皮笑脸调戏房里的小丫头……当时自己一笑置之,八岁的小孩调戏……他凭什么!现如今看来只怕并非空穴来风。
穆知州千陪罪万陪罪,说该死该死都怪我疏于管教养出这么个野丫头,险些害了子玉娃儿,回头一定揭她皮……
老爷子连道不敢不敢,说不怪令千金是我家小畜生不是东西,玷污人家小女孩……
穆知州一愕,心说这是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