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堂主道:“这是自然,天狼阁位于大都,原本就是元廷在武林的代言人。不提别个,就二阁主‘幽思秀士’宇文悖,嘿嘿……”
室内静寂异常,落针可闻。不单属下们个个拉长了耳朵,子玉、黄衣姑娘、华服公子亦不觉停下杯箸,凝神倾听。
李堂主闭目缄口而笑,偏生不言语。
一属下急道:“宇文悖好大的名头,文武全才,江湖有传言说他是天下第一高手……”
李堂主因道:“是不是天下第一,只有老天爷知道,不过……嘿嘿,他已被大元朝廷封为国师!”
数声惊叹,“那阁主呢?”
“那个神秘人物从不现身人前,天底下只怕没几个知道他的真面目,不过嘛……”他笑道,“本座前趟去北国,却瞧出了几分苗头……那阁主,嘿嘿,依我看……八成便是大元皇帝忽必烈……”
“放屁!”
“扑哧”。
忍俊不禁扑哧一笑的是子玉。骂“放屁”的却是不知何时醒来的中年文士。
那桌人大怒,“好狗头!是你说你家大爷‘放屁’?”向这边怒目而视,一言不合大有动手之势。
中年文士不紧不慢自斟自酌,正眼也不抬一抬。
子玉连忙向他们抱拳打圆场,笑道:“这位大叔喝醉了,适才小可劝他少喝点,他骂小可放屁哩!”
堂主道:“算了,快些吃,完了还有正事,没工夫教训他。”
属下们恭声应是。
第二卷 江湖雁逝孤月影 第五章
中年文士喝到兴起,击节而歌:“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交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声音清越浑厚,目中蕴泪,少却几许豪壮,平添几分缠绵悱恻。
子玉拍手叫好,胸膛一热,掇起桌上洞箫,抚宫按商,挥羽引徵,吹奏起来。呜呜咽咽与他歌声相和。他读书不进,琴棋书画倒是样样精通,常被老爹斥为玩物丧志。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炉,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箫音哀凄,悠悠婉转,犹如天籁瑶音。一曲奏罢,一室幽静,但闻丝丝缕缕绕梁不绝。
他偷眼瞄见黄衣姑娘星目连闪,玉手支颐,望着他沉思。心中大乐,展颜灿然一笑,冲她绽露个阳光般的笑容。
她皱皱琼鼻,发出微微一声哼,别过头去。
那桌大爷们回过神来,李堂主闷气道了声,“娘的,聒耳!”
中年文士眼现讶色,“小兄弟此曲在下闻所未闻,不知系出何朝何地?”
美人在旁,子玉矜持一笑,道:“不敢当大叔谬赞,小生自编的。”那姑娘又低哼了声。他暗自叫苦,总不能说这曲子有部分不属于这个时代吧。
他小时自学乐曲时,将记忆中以前那个世界的一些音乐元素胡乱掺入琴箫笛笙之中,胡拌滥搅杂七杂八,弄得是乌七八糟四不像。原本是想糅和成些破天荒的新鲜玩意儿,去蒙骗哪个哪个无知小妹妹,不料后来叫老爹关了软禁,无人可蒙,闭来无事中,惟有自个儿玩玩自得其乐。
夫子老先生一听之下,大为震惊,巴巴地虚心向他讨教,子玉无聊时心肠一软就收了这个老徒儿。可他似懂非懂,如何写得出曲谱,所幸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一天天慢慢泡。
夫子前时还五体投地,下一刻已大为诧怒,“敢情这小子宫商五音都不怎么分得清!”没办法,只好一点一点从头教起。
夫子造诣极高,子玉这方面天赋也很不差。不消一年下来,已学得颇像那么回事。
乐艺伴随个头一年年长高,惟独学问不见长进,仍是三岁写打油诗的那副吊样。
中年文士见他身佩长剑,气宇不凡,试探问道:“小兄弟文武双全,在下不胜钦服,但不知师承何人?”
这一下正击中他的痛处,苦苦一笑,道:“小子少时习武不成,大时学文又不成,浑浑噩噩二十载。如今是文不像相公,武不像关公……一无是处,惭愧!汗颜呀!”
中年文士面色不豫,一旁黄衣姑娘背着身又是一声轻哼。
子玉冤死了,心道,想我胸怀坦荡,诚恳待人,人家却当咱满嘴胡说八道……罢了罢了,今后咱也睁眼说瞎话便是。
中年文士扬声道:“店家,酒钱够是不够?”
掌柜的忙笑道:“够!够!大爷您再喝这么一日夜都够。”
他拿起玉萧,长身而起,向子玉微一抱拳,望外走去。
子玉似是听见他摇摇头自言自语:“一无是处倒好,不用卖于帝王家……”
少间,一叶小舟泊在岸边,一人在船头朗声道:“堂主,‘贵客’已到,请立即回堂口!”
李堂主一怔,“这时候……”
“‘贵客’说发现了仇家踪迹,现已追踪下去,留下了献给帮主的礼物,请堂主回堂口打点。”
排帮一伙人起身迤逦而去。
那华服公子也混在人群中往外走,路过姑娘身旁时,折扇有意无意地轻轻摇了一摇。
子玉侧身向窗口而坐,阳光映射下,目光所及,隐隐约约看到很细微的一粒小黑点随着那一拂动,无巧不巧地落进姑娘茶内。
“女侠,你……你……”
姑娘回首又瞪了他一眼,他一惊之下,下面的话便没说出来。她吃完茶水,叫小二结帐。
子玉心说咱好心当作驴肝肺,她的闲事咱管不起。
当下,高声叫道:“店家,我赊帐!”
店内剩下的三四桌食客纷纷望将过来,心说没钱还这么大声,有好戏看了。
小二一怔,笑道:“公子爷又说笑了不是,我们店概不赊帐!”
“小二哥且听小生道来,我出门时叫恶人抢去了盘缠,现在身无分文,不赊帐……嘿嘿,您说如何是好?”他嬉皮笑脸,一副无赖样。
小二脸黑了下来,道:“好哇,敢是吃白食的!没钱也行,把衣服脱下来抵帐!否则拿你见官!”
他额头沁出冷汗,“脱衣服!怎可如此,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要是给人当成狂蜂浪蝶,会被活活打死了游街示众的!”
“不如这样,我写个欠条,你们拿去洪州城福坊王府,便可领到双倍的银子……”
屋里一通哄堂大笑,都说这小子疯了,还王府呢!怎地不干脆说皇宫更唬人。
子玉结结巴巴分辩,说不是不是王爷府第,是王姓人家的府第……
“你家在洪州王府?”银铃也似的娇滴滴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乡遇故人哪!他大喜之下转身,却见黄绫少女不知何时俏生生伫立身后,不由感动莫名:“女侠莫非是我家故交,太好了太好了!借点银子用用,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她并不答话。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眼波流转冲他上上下下打量,嘴角上弯,巧笑倩兮,美目顾盼,配上眉宇间的怒气恨意,既像戏耍耗子的猫,又像不共戴天的仇人终于落入手中,无限快慰。笑道:“那你便是王乞王子玉了?”
子玉渐感不对头,大大的不对头!他甚至嗅到了危险的逼近……更要命的是脑中尚未理出头绪来,美色当前嘴巴已本能地回答:“正是小生,女侠何以识得小生,小生好荣幸喔!”
“呛啷”一声清越龙吟,三尺青锋已抵在咽喉。
冰冷的利刃刺痛肌肤,寒意直泛入五脏六腑,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别杀我别杀我!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下有没断奶的孩子……”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
“污言秽语!”姑娘红着脸啐了口,打完后下意识地去看玉手,嗯,这人不脏——可以放心打。
她劲道拿捏奇准,巴掌打上脸时,剑锋退开半寸,待他脸被打得侧向左边又立即抵了上去。
小命只在毫厘之间,他自是一动不敢乱动。旁人看着只觉他的脑袋被一巴掌打到左边定了型。众人乐坏了,纷纷拍手叫好,鼓噪起来说打死这无耻之尤的小子。
姑娘向左跳一步到他面前,笑靥如花,“想起姑娘我是谁了吗?”
子玉最是乖觉,眼珠一转,道:“小的与女侠素昧平生,无怨无仇,不知何处开罪了女侠?还请女侠示下。”
姑娘笑盈盈自包裹内取出柄匕首,在他右胸轻轻一点,笑道:“这儿有道刀伤,是也不是?”
子玉脸色刹那间变得湛白,白得一丝血色都显不出,“是……是你……这女魔头,穆笳!”
穆姑娘冷冷一笑,道:“你连姑娘人都不曾识得,还想来追我!追上了又怎样?就凭你……”
追她?子玉心念转得一转,已明其意,“世妹……”
“啪!”再一记响亮的大嘴巴,这回面颊转向了右则。“哎哟!好痛!”众人笑道。
“谁是你世妹?放尊重点!”姑娘娇叱道。
他被打得耳中嗡嗡作响。“是是,女侠,合着你是逃婚出来的,我也是耶!好巧喔!……我们只当谁也没见过谁,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就此别过,再会再会!”
“啪!”又一记响亮清脆的巴掌,子玉转回了左边。“看看,转过去了!我赢了,掏钱掏钱!”客人中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姑娘玉面布满寒霜,咬牙切齿:“你毁我名节,害得我有家归不得……当真苍天有眼,叫你落到姑娘手里,姑娘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啊,”他忽地笑了起来,邪邪地狎笑,“我错了!我辜负了女侠!我不是人!我这便随娘子回去拜堂成亲还不成吗!”
姑娘为之气结,粉脸通红,脑中一阵昏厥,玉手扬起却不知该往哪儿抽,这个无耻的男人真是……真是……贱!!
一个巴掌五个手指印;二个巴掌呢,十个吗?三个巴掌呢,十五个?这种逻辑太荒谬了!他想,正确的答案是:多挨几个巴掌便反而没了手指印——一个都看不清。这叫,物极必反。子玉万分愕异自己居然想通了如此精奥的哲学命题。
食客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小声说,大声笑,“闹了半天,原来是一对小夫妻闹别扭。”
“不然不然,一个要杀另一个,依老汉看要出人命了……”
“瞎说!不服的话打赌,一百两银子……”
穆姑娘脸颊浮起两朵红云,跺跺脚小声道:“你,给我出来!”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她回眸瞪他,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愤恨怨怼……
他叹了口气。该来的,躲是躲不过去的。自己所能做的,只是选择以何种心态去面对,哭也罢,笑也罢……倒不如以享受的姿态去面对即将降临的磨难。他向屋内众人打个团揖,笑笑道:“美人儿在催促呢!失陪失陪……”风淡云轻。
身后响起一片嘘声。
第二卷 江湖雁逝孤月影 第六章
绿草茵茵,鸟语花香,万木竞相吐翠。一轮艳阳当空高照,暖风熏人欲醉。
子玉耷拉着脑袋,一脸倒霉相,走在窄窄的羊肠小道上。手里牵着“赤胭脂”的缰绳。快也快不得,慢也慢不得,战战兢兢中,务必将马背上刁恶的女魔头伏侍舒坦了,自己的小命才算刚刚有着落。
马上小姑娘好开心喔!暗里诅咒了两个多月的终极大坏蛋就在身前,想打便打,想骂便骂。不由大遂芳心,浅笑晏晏,与出门时有冤无处申的幽怨心绪委实不可同日而语。
越行越是荒凉。极目远眺,但见天地相接处石林岩邑,翠嶂峰峦,一眼望不见尽头,也望不见人烟。子玉偷偷回头瞧她脸色,却即刻挨了一马鞭,背后一条火辣辣的痛。
“看什么!还不快走,小淫贼!”
子玉忍气吞声,调整一下情绪,柔声道:“我说大小姐,这么走不是办法。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