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着转向张仪。
张仪走到琴前,坐下来,闭上眼睛,缓缓下指,弹起《高山》。
这是张仪弹得最好的一次,他的所有激情、真诚、委屈、祝福全被他倾泻在这几根琴弦上。苏秦听得感动,拿出竹笛,轻轻吹奏。庞涓情不自禁地敲起梆子,孙宾和童子也在那儿有节奏地击掌回应。
玉蝉儿不无感动地望着众人,泪水滚下脸庞。
鬼谷子缓缓站起,轻声说道:“蝉儿,取剑来,老朽为你舞一曲!”
玉蝉儿取出宝剑,鬼谷子接过,随着节奏翩翩起舞。
所有人,即使童子,也未见过鬼谷子舞剑,一时间,群情激动。张仪的眼中流出泪水。庞涓竟是呆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盯住鬼谷子,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鬼谷子舞得并不快,然而,不一会儿,众人却是只见剑影,不见人形,而他的每一招式,甚至连剑从哪儿来,又劈向哪儿,竟都历历在目。
在场的人全看呆了。
张仪的双手按下最后一个音符,鬼谷子也收势亮相,气沉神定。
没有人喝彩,因为喝彩已经远不能表达他们内心的情感。
玉蝉儿缓缓走到鬼谷子面前,向他深施一礼:“蝉儿谢过先生。”
鬼谷子张开两臂:“生辰快乐,孩子。”
玉蝉儿扑过去,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鬼谷子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有顷,玉蝉儿脱身出来,缓缓走到张仪跟前,朝他深鞠一躬:“《高山》是蝉儿的最爱,在此良宵,蝉儿能够听到张士子弹奏,心中特别快乐!玉蝉儿谢过张士子了。”从旁边拿起张仪特别为她采集的花环,“还有张士子的花环,蝉儿也收下了。蝉儿再谢张士子。”
玉蝉儿将那只被她踩坏的花环戴在头上,一双明澈的眼睛真诚地望着张仪。张仪久久地凝视玉蝉儿头上的花环,泪水夺眶而出。
孙宾、庞涓、苏秦围拢过来,朝玉蝉儿各揖一礼,齐道:“祝师姐生辰快乐!”
玉蝉儿回身向众人再鞠一躬:“谢谢诸位士子,谢谢,蝉儿今日特别开心,真的,蝉儿特别开心!”
正在此时,天色忽然暗下。童子眼快,叫道:“先生,蝉儿姐,诸位师弟,快看,地母吞月了!”
众人齐朝天上望去。
果然,挂在东山头上的圆圆月亮不知何时已是缺了大半,亮度也明显减弱。原来,方才他们只顾欣赏鬼谷子舞剑,竟是忘了天有异象之事。
鬼谷子看有一时,缓缓说道:“秦国要出大事了!”
众人大惊。
庞涓急问:“先生何以知之?”
鬼谷子指着天上一股淡淡的黑气:“看到那道黑气了吗?地母吞月,必生杀气。今日此气直冲秦国分野,老朽是以知晓秦国要出大事了!”
众人顺手望去,果见一道黑气从正在被吞没的半边月旁放出,划过夜空,直垂西边天际。张仪半是惊疑地望着鬼谷子:“先生,这大事是凶是吉?”
“杀气既出,自是凶兆!”
听到秦国有大凶,张仪倒是兴奋,急忙问道:“敢问先生是何凶事?”
“此为天机!”
众人皆知天机不可泄露,因而谁也没有再问,无不仰头凝视那道横贯天宇的黑气,仿佛它就是一把夺命的利剑。
第八章秦孝公驾崩,商鞅以身殉国
鬼谷子的预测极是精确。
同日晚间,人定时分,在咸阳秦宫的怡情殿里,秦孝公坐在几前,不知何故,忽然觉得精神怠倦,面色蜡黄,全身似无一丝气力。
内臣悄声道:“夜已深了,君上,您该歇息了!”
秦孝公闭上眼睛,又坐一时,睁眼叹道:“唉,寡人想是老了,头也胀疼,时不时还要犯浑,这一犯浑,整个人就头晕目眩!”
“君上没明没夜地操劳国事,想是累了。要不,老奴传太医过来瞧瞧?”
秦孝公苦笑一下,摆手道:“累又不是病,召什么太医?”陡然想起什么,“咦,这几日驷儿哪儿去了?”
内臣稍作迟疑:“老奴不知!”
秦孝公知他没说实话,追问一句:“你当真不知?”
内臣只好叩首于地:“老——老奴听说,殿下在与几个公子斗蛐蛐儿——”
“几个公子?”秦孝公的眉毛渐渐拧起,“是哪几个公子?”
“是公子华、公子厘、公子文他们!”
公子华是公叔虔的次子,公子厘、公子文等是另外几个公室的子弟,秦孝公素知几人,松出一气,随口问道:“哦,怎么个斗法?”
内臣也缓下神来:“老奴听说,每个公子各选一只蛐蛐,捉对儿厮斗!”
“驷儿的蛐蛐叫何名字?”
“叫黑雕,听说甚是厉害,已经咬死多个对手了!”
孝公没有再说什么,又怔会儿神,轻叹一声:“唉,驷儿一天到晚只跟一帮娃娃厮混,何时才知操心国事?”
内臣劝慰道:“君上不必着急,老奴以为,殿下是个天才,只要担子搁到肩上,他必能挑得起来!”
秦孝公沉思有顷,转头问道:“那件事儿,你可办妥了?”
“依君上吩咐,全办妥了!”
“既然办妥了,就传驷儿来吧!”
内臣应一声,起身退出。
太子宫里,嬴驷正与公子华、公子厘等玩得起劲儿。
斗台上,嬴驷的小黑雕与公子厘的大黄熊激战正酣,嬴驷跳脚叫道:“咬哇,小黑雕,飞起来咬哇,咬死这头大笨熊,快咬哇!”
众人正在热闹,太傅嬴虔阴沉着脸走进来。公子华见是父亲,赶忙背过脸去。公子厘用手肘碰一下太子,悄声道:“殿下,公叔来了。”
嬴驷扭身一看,朝嬴虔揖道:“驷儿见过公叔。”
嬴虔白公子华一眼,努嘴道:“你们几个出去一下,我跟殿下说个事儿。”
公子华吐下舌头,与公子厘几个溜出宫门。
嬴虔扫一眼笼中的蛐蛐,缓缓说道:“殿下,您就这么一天到晚斗蛐蛐儿?”
嬴驷嘻嘻笑道:“斗蛐蛐好玩儿呀。不瞒公叔,别的不说,单看这头小黑雕,个头虽小,咬起架来可不含糊,昨儿就又咬死一头,嗬,那家伙块头真大!驷儿这还打算建它一个黑雕台,像这样的小黑雕,养它一群,到那时,不是吹的,驷儿保管打遍列国!”
“唉,”嬴虔长叹一声,轻轻摇头,“殿下,您——您总该干点儿正事才是!”
“正事儿?”嬴驷两手一甩,“国事有公父和公孙鞅在,家事有公叔您在,何事需用驷儿操心?”
嬴虔再叹一声:“若是殿下一直这么想,大秦江山,只怕早晚会是那个外姓人的!”
嬴驷冷冷说道:“只要公父乐意,让他拿去就是。”
嬴虔一愣,急道:“殿下,您——”
“公叔,您来找驷儿,没有别的事吧?”
嬴虔听出来他这是在下逐客令,只好叹口气道:“殿下,近日君上气色不好,您该抽空问安才是。”
“哦?”嬴驷略略一怔,道,“知道了。”
话音刚落,一个宫人在门口唱道:“君上有旨,宣殿下怡情殿觐见!”
嬴驷又是一怔,望一眼嬴虔,见他也是惶惑,抬头朝门外走去。
怡情殿里,仍在埋头读奏章的孝公见内臣进来,抬头问道:“驷儿呢?”
“老奴使人传去了,顷刻就到!”
孝公点点头,目光再次回到奏章上。这道奏章是公孙鞅从其封地商郡发来的,孝公已经读过不知多少次了,仍是没有看够,再次浏览一遍,不无赞叹地说:“商君此战打得实在漂亮,仅以区区三万之众即击溃楚军五万,斩敌两万有余,将楚人完全赶出了商於谷地!”
内臣笑道:“非商君打得好,是君上谋划高明!”
“哦,商君打胜仗,寡人何功之有?”
“君上将楚地六百里赏赐大良造,且封他为商君。大良造此战是在为他自己打,能不漂亮吗?”
“呵呵呵,”孝公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内臣大睁两眼直望孝公。
“这块封地是大良造自己讨要的!”
内臣愈加吃惊:“大良造他——他自己讨赏?”
“嗯,”孝公点头道,“河西一战,公孙爱卿劳苦功高,寡人欲将河西七百里尽赏于他,封他为少梁君,他执意不肯。寡人坚持封赏,公孙鞅无奈,方向寡人讨要这块谷地!”
内臣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要自己打下一块地盘!”
“是啊,”孝公半笑不笑道,“此人是个人精哪!但凡是他想要的,一定能够得到。不过,经商君这一战,寡人也就南顾无忧了!”
孝公缓缓站起身子,走向一幅烙在木板上的列国形势图。
内臣急叫:“掌灯!”
侍读的两名宫女各执一灯,走到图前,候于两旁。孝公凑近地图,拿出朱笔,饱蘸墨水,沿商於六百里谷地圈起来,在圈中写了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写完,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上移,渐渐落在河西,又用朱笔沿河水从北至南划出一道线,一直划到阴晋附近,也写出一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后退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道红线。
这是秦、魏眼下的疆界。
远处传来打更声。秦孝公侧耳细听,内臣小声禀道:“入二更了,君上!”
秦孝公点点头,凑近地图,目光凝聚在函谷通道上。
孝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额头渗出汗珠,握朱笔的右手微微颤抖。陡然,孝公的左腿打个趔趄,身子微微一晃。
内臣赶忙扶住,不无关切地说道:“君上?”
秦孝公用力稳住身子,从阴晋起笔,沿河水南岸的函谷通道划过去,一直划到函谷关、崤关等处,将朱笔重重地圈在函谷关、崤关上。
然而,孝公还没有圈完,竟是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庞大的躯体剧烈晃动几下。内臣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孝公已经重重摔倒于地。
内臣急将孝公扶起,大叫:“君上!君上——”
正与宫人趋至门口的嬴驷听到喊声不对,急冲进来:“公父——”
秦孝公已是牙关紧咬,嘴角流出污血,双目紧闭,不省人事。在场的内臣、宫女全被吓傻了,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嬴驷飞身上前,一把抱过孝公:“公父!公父——”扭头急对内臣,“快,传太医!”
内臣这才醒过神来,急奔出去。
楚城涅阳,战鼓声中,秦兵冲开城门,守城的楚兵四散奔逃。两名秦兵冲上城楼,一把扯下“楚”字旗,换上“秦”字旗。
在众军士的簇拥下,公孙鞅、樗里疾等缓缓走进涅阳府。涅阳实际上已经超出商於谷地,再往东去,就是楚人的冶铁重地南阳。到此时为止,在河西战后仅一年时间,公孙鞅即趁楚国大举伐宋、楚人无暇他顾之际,强占了商於的六百里谷地。
公孙鞅在府中刚刚坐定,几骑急驰而来,在府前翻身下马,其中一人急急走进府中。公孙鞅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监属下御史狄青。
狄青跌跌撞撞地趋至厅中,扑地叩道:“下官狄青叩见商君!”
公孙鞅见他神色惶急,不及回礼,出口问道:“狄青,何事这么急切?”
狄青小声禀道:“君上陡患中风,昏迷不醒。上大夫要下官速请商君回咸阳议事!”
公孙鞅闻言大惊,略一沉思,吩咐樗里疾道:“这儿交与你了。可修高城池,严加戒备,防范楚人卷土重来。同时诏告臣民,就说君上有旨,免除百姓十年赋役,任何吏员不得扰民,违令者秦法问罪!”
樗里疾拱手道:“下官遵命!”
公孙鞅喝叫备马,仅带数十骑护卫,与狄青等急朝咸阳驰去。
公孙鞅等昼夜兼程,连换数马,于翌日午时赶至终南山里。公孙鞅勒住马头,下马草成一信递与狄青:“你速往寒泉,将此信转呈寒泉先生!”
狄青受命,勒转马头,朝寒泉方向急驰而去。
公孙鞅又行一日,于次日午时赶至咸阳。刚进府门,就见上大夫景监已在厅中守候。
公孙鞅急道:“景兄,快随我进宫!”
景监摇头。
“哦,为何不能去?”
“殿下传出口谕,全体吏员暂时休朝,没有殿下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宫城!”
公孙鞅心头一怔,似也缓过神来:“君上眼下如何?”
“下官不知!不过,宫中有人告诉下官,据太医所说,君上之病似乎不轻!这都七日了,仍旧昏睡不醒!”
公孙鞅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君上——眼下当务之急是诊治。我已安排狄青前往寒泉,若得寒泉先生下山,君上或可有救。”
景监急问:“先生何时能到?”
“至少还得三个时辰!”
“下官亲去城外迎接!”
“好吧。”公孙鞅点头道,“在下暂先处理府中杂事,待先生赶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