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先生!”顿了一下,咳嗽一声,扫视众人一眼,“诸位朋友,祭礼开始,向彭先生英灵叩拜!”转过身去,在坛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礼。
场上近两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礼。与此同时,跪在棺材两侧的乐手奏起哀乐。
有顷,哀乐停止。
田婴转过身子,泪水流出,声音哽咽,缓缓说道:“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陛下甚是哀伤,休朝七日,更在宫中布设灵堂,日夜为先生守灵。彭先生一生,治学严谨,为人正直,自入稷下后,即将余生献予稷下,致力于学术,首倡稷下论坛,鼓励百家争鸣,使稷下学风昌盛,领袖天下学问。为缅怀先生伟绩,承继先生遗愿,陛下颁布诏书,在先生英灵之前设立论坛,以学术争鸣为先生送行。”伸袖抹去泪水,从袖中摸出诏书,站起身子,朗声宣读。
田婴读毕,在场士子无不以袖拭泪,哽咽四起。
田婴听凭大家哽咽一阵,朝众人微微抬手,礼让道:“论坛开始,诸位请坐!”
众人原本跪着,此时也就顺势席地而坐。
田婴见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诸位朋友,但凡稷宫正式论坛,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论坛,是为彭祭酒送行,在下学识浅薄,不敢僭越,特奉陛下恩旨,请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闻名天下的学界泰斗暂代祭酒之职,主持今日论坛。”转过身去,朗声叫道,“有请新祭酒!”
话音落处,棺材后面转出一个光头。众人一看,见是滑稽游士淳于髡,无不面面相觑。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时看到光头,不免得意,朝左右连连点头。
淳于髡并不急着上坛,而是径直转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礼,伸开两手在写着“奠”字的棺材板上“啪啪啪”连拍三下,大声叫道:“老蒙子,莫要睡了!坐起来,支起耳朵,在下为你主持论坛,你可要听得仔细些!若是有人论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论得不好,你就放声响屁;若是有人论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让他说去!”
在如此静穆的场合下,淳于髡陡然间晃着个光头如此说话,众人皆是一惊,欲待发笑,似觉不妥;欲待不笑,实在难忍。
场上现出难言的尴尬。
淳于髡又敲又拍,闹腾一阵,这才附耳于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听一时,皱眉摇头道:“这个老蒙子,睡得像个死人,看我拿锤子敲他!”眼睛四下一转,瞧见旁边有一盖棺敲钉用的锤子,遂朝手心不无夸张地呸呸连吐几口唾沫,拿过锤子,在棺材板上连敲数下,侧耳又听,有顷,不无惊喜地转过身来,左右晃动光头,呵呵乐道:“你个老东西,这下睡不成了,总算爬起来了!”将锤子丢在一边,朝身上拍了几拍,走入论坛。
这一连串举止简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场滑稽戏,众人再也忍俊不住,不知是谁率先笑出声来,继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泪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婴,也忍禁不住,破涕为笑。场上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苏秦陡然明白了淳于髡的用意,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是的,举办如此规模的辩论,场上气氛凝滞如是,沉闷如是,谁能畅言?众人皆不畅言,何来争鸣?齐威王和田婴百密而一疏,而这一疏此时让淳于髡天衣无缝地补上了。久闻淳于髡多智,今日见之,方信传言不虚。
淳于髡乐呵呵地走到场上,朝众人鞠躬一圈,拱手致礼,指着田婴继续调侃:“老朽正在邯郸逍遥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说是老蒙子有事,约老朽速来。老朽以为有何好事,乘了驷马之车,紧赶慢赶,原本三个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赶到了——”
从邯郸赶至临淄,驷马之车走二十日如同蜗牛,淳于髡却计划走三个月,且讲得一本正经,众人再笑起来。
淳于髡被打断,只好停顿一下,见笑声住了,才又接道:“老朽来了,老蒙子却睡去了。你们说说,老朽与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见,老朽好不容易奔他来了,老蒙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难受几日,后来也想明白了。人这一生,早睡晚睡,长睡短睡,好睡赖睡,都是个睡,老蒙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本也无可厚非。这样一想,心里也就不难受了,只是多少觉得,老蒙子这样做,不够仗义。老友来看他,纵使要睡觉,至少也得打声招呼才是!”
淳于髡说出这几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彻脱俗,真正显出了他的功力。在场诸人无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两眼眨也不眨地直盯住他,不住点头。
淳于髡看到全场静寂,所有眼睛无不盯视他,光脑袋又是一晃,转过话锋:“陛下舍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发奇想,举办这个论坛,并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约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只好应下了。老朽从未主持过论坛,不过,老朽在想,顾名思义,论坛贵在论字,论字贵在争吵。老蒙子不说争吵,说是争鸣。鸣字就是鸟叫,这个字用得妙。一个鸟叫,叫鸣,众鸟凑到一起叫,叫争鸣。就冲这个鸣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诸位佳宾,诸位鸟友,此时此刻,大家齐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争鸣,老朽别无所请,只请大家抻长脖子,亮开喉咙,直抒胸臆,鸣所欲鸣。鸣得好,鸣得响,鸣得让人服气,就是雄的。反过来,鸣得不够响,不叫好,让人不服气,就是雌的——”
“雌”字刚一落下,全场再笑起来,响起掌声。
淳于髡打了个手势,众人止住笑,听他继续说道:“在下又想,既是争鸣,就得有个主题,不然东家说驴,西家说马,扯不到一块。这场论辩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为学为人,皆以天下为己任。老朽既为主持,也就独断一次,为今日之辩确定一个主题:天下治、乱!”
场上又起一阵掌声。
“古今天下,不治则乱,因乱而治。不过,”淳于髡再次晃晃光脑袋,转过话锋,“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乱,只在率性逍遥。今日强论治乱,颇是难为。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老朽正自发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为己任,有点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仅鼓噪呐喊,更在身体力行,这点胜老蒙子远矣。老朽兴甚至哉,诚意让贤,隆重荐他登坛主论!诸位有何能耐,尽可与他争个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请酒一场,不过,老朽只请雄的,不请雌的。酒是百年老陈,可飘香十里,是老朽特意从邯郸带过来的!”
淳于髡嬉笑调侃,一波三折,众人一边大笑,一边将眼珠子四下乱抡,不知他要荐的是何方高人。
淳于髡重重咳嗽一声,步下论坛,径直走向人群,在苏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于髡见过四国特使苏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惊,所有目光齐向苏秦射来。
由于这日皆穿麻服,苏秦诸人又面生,众人均未看出来者是谁,只是从最后入场及在场心预留空位等迹象推知其身份显赫,万未料到他们竟是四国合纵特使,且领头之人,更是遐迩闻名的苏秦。
对淳于髡的突然发招,苏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见过淳于前辈!”
淳于髡拱手道:“老朽唐突,有请苏子登台赐教!”
苏秦回揖道:“前辈抬爱,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淳于髡呵呵一乐,伸手携住苏秦:“苏子,请!”
苏秦也不推辞,跟随淳于髡走至坛上。
场上再起一阵掌声。
掌声过后,淳于髡指指台子,笑道:“此台只能站一人,苏子上来,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苏秦答话,淳于髡已自转身走至台边,挽了田婴的手,走至众士子前面,在预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苏秦恭送他们坐定,方才转身,朝棺材连拜三拜,起身再朝众子深鞠一躬,朗声说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诸位先生、诸位学子!”略顿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诲。此番来此,在下本欲登门讨教,先生却先一步乘鹤而去,实令在下感怀。在下此来,一意只为送行先生,却蒙淳于前辈抬爱,要在下登坛主论。在座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于前辈,更是学界泰斗,在下才疏学浅,本不敢卖弄,但在彭先生英灵面前,在下也不敢轻易推辞。在下进退不得,只好勉为其难,班门弄斧,在此献丑了!”
苏秦这番开场白也算得体。所有目光尽皆盯在他身上。
苏秦陡然转过话锋:“诸位先生,诚如淳于前辈所述,一年多来,在下致力于合纵,天下为此沸沸扬扬,多有杂议。今日既议天下治乱,在下就想趁此良机,表白几句,一来明晰心迹,求教于在座方家;二来诉于先生英灵,求先生护佑!”
场上死一般的静寂。
“诸位先生,”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朗声接道,“天下合纵绝对不是在下一时之心血来潮,而是大势所趋。诸位会问,天下大势所趋何处?在下只有一个答复——天下大同。那么,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为,只有两途,一是天下归一,大道一统;二是列国共治,求同存异,共和共生。若使天下归一,只有强强相并,灭国绝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张此说,想必诸位也都听说了。若使列国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纵一途。”
接下来,苏秦详论合纵,从缘起到理念再到过程,讲他如何说秦遇挫,如何以锥刺股,更是声情并茂地讲述了琴师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无忧,坐而论道者居多,何曾有过如此经历,因而人人揪心,个个唏嘘。
苏秦独论一个时辰,这才收住话头,抱拳说道:“在下胡说这些,贻笑于大方之家了!诸位中无论有谁不耻下问,欲与苏秦就天下纵亲、王霸治乱等切磋学艺,苏秦愿意受教!”
言讫,苏秦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扫向场上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论辩场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显实力的机会,因而各门无不铆足了劲,欲在论坛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门徒,不料凭空杀出淳于髡和苏秦,几乎将彩头全都夺去了。
然而,此时见问,众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踊跃而出。这是因为,在场士子虽然逾千,却多是各门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头。而排在前面的十几位先生,也不敢轻启战端,因为此番论辩实在重大,万一落败,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苏秦能言善辩,名扬列国,此时更兼四国特使,气势如虹。淳于髡走遍天下,智慧过人,此时又是新任祭酒,在这样的前辈大师面前逞舌,言语更得掂量。
苏秦见众人仍在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出头,抱拳笑道:“诸位先生,苏秦恭候了!”
话音刚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进几步,在台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论天下,在下齐人邹衍,欲就天下求问苏子。”
苏秦拱手复礼:“邹子请讲。”
“不知何为天下,何谈天下治乱?在下请问苏子,何为天下?”邹衍问毕,挑战似的望着苏秦。
邹衍年不足三十,精演易学,近年来致力于四极八荒、阴阳五行研究,颇有心得,论辩中言辞犀利,海阔天空,在稷下被人戏称“谈天衍”。邹衍刚来不久,因学有专攻而得彭蒙赏识,年前被破格聘为稷下先生,只是所论过奇,门下仅有三名弟子。今逢良机,邹衍自是不愿错失,故而先行发难。
苏秦拱手答道:“天下者,顾名思义,地之上,天之下也。在下以为,凡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阴阳所化,雨露所濡,道德所扶,皆可称为天下。”
“苏子所言虽是,却过于概括。在下想问的是,天地六合,究竟有多大?”
苏秦拱手道:“在下早就听闻邹子有大九州之说,未得其详,今日正好讨教。”
“苏子过谦了!”邹衍嘴上这么说,心中不免得意,拱手应道,“在下以为,天如穹盖,地有四极,《禹贡》所载九州并非天下全部,实为天下一州,可称赤县神州。穹盖之下,四极之内,赤县神州当为九分之一,另有八州,不为《禹贡》所载,因而世人不知。”
苏秦微微一笑,点头问道:“请问邹子,天下当有地,地上当有天,此理是否?”
邹衍点头道:“当然。”
“请问邹子,”苏秦抓住一点,进而论道,“天是穹盖,必是圆的,地有四极,必是方的。若依此说,地之四角,势必无天。地上无天,还叫地否?”
众人皆笑起来。
“这……”邹子难圆自说,面色大窘,连连抱拳道,“苏子高见,在下受教了!”转身大步退下,在自己席位上坐下,闭目冥思。
谈天衍一向咄咄逼人,此番仅战一合即败下阵来,实让稷下学子震惊。有顷,人群中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