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不只会赚钱呢,”樗里疾亦笑一声,“公孙兄不可小瞧,满腹文章不说,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城府极深,至少也可做个御史大夫。”
“哦?”公孙衍大是震惊,“既然如此有才,让他在此开这馆子,岂不可惜?”
“此为君上之意。”樗里疾压低声音,“几年前在下就对君上言及此事,君上说,此人另有大用。在下求问如何大用,君上随即吩咐在下,让在此处开设一坛,请他来做坛主。在下只好遵旨,将这英雄居改为论坛,竹先生也就做了坛主。”
“原来如此!”公孙衍恍然大悟,“此坛名为竹先生所开,实为上大夫操纵,而真正的坛主,却是君上。”
“这也是不得已之举。”樗里疾嘿嘿笑了,“每日均有赴秦士子,其中良莠并济,不设此坛,何以筛出堪用之才?”
“嗯,”公孙衍不无叹服,“君上谋事,总是高人一筹!”
樗里疾正欲应声,忽听一声锣响,抬头道:“公孙兄,苏子这要开坛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锣响,整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坛主竹远健步走上坛中,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锣声第三次响过,竹远伸手做邀请状:“有请四位评判!”
偏门打开,四位评判依序出场,在第一排的评判席上坐下。贾舍人赫然列于其中。
又是一声锣响,竹远再次伸手礼让:“有请今日开坛人,洛阳名士苏秦,登坛论政!”
偏门再开,一身名士装饰的苏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登上论政坛,果然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众士子被他震慑了,或鼓掌或击节,场面热烈。
苏秦面对众士子,弯腰深揖一礼,用力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仁兄,据秦所知,大家来自四面八方,身怀绝学,荟萃于此,目的只有一个——成就人生大业!”
苏秦开口即触众士子的痒穴,全场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方今天下,”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接着说道,“纲常早乱,纷争雀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逢此乱世,大凡有志之士,人生大业唯有一个——使天下相安!”
台下有人大声发问:“依苏子之见,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苏秦侃侃应道:“天下相安之道,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有人再问:“如何可使诸侯相安?”
“诸侯相安,重在遵纲守常。如今纲常全乱,诸侯相安之道,实际已成空谈。”
有人大叫:“这么说来,天下唯有一统了!”
“正是!”苏秦引入自己的议题,“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大势,分则乱,合则治!”
士子论政,众人听得多了,一般皆是如何治理国政,如何立本强国,如何行军布阵,攻伐杀戮,鲜有人谈论天下大势,更无人言及天下一统之事,因而众人一下子怔了,吃不准苏秦为何以此开端。
贾舍人却是大感兴趣:“既然是分则乱,合则治,请问苏子,昔日武王分封诸侯,天下却走向大治,这又作何解释?”
众士子纷纷点头,皆道:“是啊,武王分封而治天下,苏子如何解释?”
“问得好!”苏秦做出一个分与合的手势,“天下分合,可有两种,一是名分实合,二是名合实分。武王分封,当属名分实合。西周初年,天下大势是,周天子威服四方。周公制礼,诸侯皆受王命,礼乐有序,西周四百年因而大治。然而,平王东迁之后,情势有所变化,周室式微,诸侯坐大,天下礼崩乐坏,天下大势开始走向名合实分,终成今日不治乱局……”
角落里,樗里疾轻碰一下公孙衍,小声问道:“公孙兄,依你眼光,此人所论如何?”
“多为大理,过于空泛。看他还有何说。”
樗里疾未及回话,果有士子大叫道:“都是陈词滥调,一片空洞,苏子能否讲点新鲜的!”
另有士子呼应道:“是啊是啊,天下大势我们听得多了,苏子所论并非高见!”
“这位仁兄,”苏秦将目光射向那位士子,“天下大势既然听得多了,在下请问,方今天下,从大势上看,是趋合,还是趋分?”
那士子随口应道:“这还用说,方今天下,大势趋分,不是趋合!”
苏秦连连摇头:“自春秋以来,天下列国,由千而百,由百而十,仁兄却说这是趋分,在下不知,仁兄此话从何说起?”
那士子一下子语塞,众人更是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盯向苏秦。
“诸位仁兄,”苏秦一字一顿,字字有力,“在下以为,五百年来,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趋合!”
众人纷纷点头。
坐在中间的一位士子开口发难:“在此论政,理应谈论治秦之策,苏子却大谈天下分合,岂不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苏秦看向那位士子:“这位仁兄,不识天下大势,何谈治秦之策?”
发话的士子怔了下,竟也无话可说。
有士子问道:“天下大势既然趋合,请问苏子,天下终将合于谁家?”
“问得好!”苏秦大手一挥,捏成拳头,“这也正是在下今日所要论及的。诸位仁兄,天下大势日益趋合,中原列国由众而寡,演至今日,不过二十,可称列国。这些列国中,诸位也都知了,能成大势者不过七国,楚、齐、燕、秦,外加三晋!”
全场静寂,不再有人发问。
樗里疾两眼放光,斜视公孙衍,见他竟是聚精会神,两眼如炬般盯视台上的苏秦。
苏秦扫视众人一眼,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纵观七雄,燕国偏远势弱,难成大器;赵地贫瘠,难抗列国;韩、魏居中而四战,难聚实力。未来天下,必是齐、楚、秦三强鼎足争霸,中原逐鹿。谁能最终得鹿,天下就将合于谁家!”
众士子皆被震撼,全场鸦雀无声。
有顷,刚刚发话的那位士子再次出声:“依苏子之见,三国之中,最终得鹿的又会是谁呢?”
“仁兄莫急,在下这就说到了。”苏秦给他一个笑,接道,“三强之中,先说齐国。众所周知,齐民富国强,政治清明,民化久远,当有大为。然而,齐国负海而战,缺少腹地;齐民富足,富必怯战;齐兴儒、墨之学,向以仁义治世,仁义可行于盛世,不可行于战乱。齐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难矣哉!”
这真是惊世鸿论,众人听得呆了,无不屏住呼吸,目光刷刷地射在苏秦身上。
“再看楚国,”苏秦大手一挥,“楚国方圆数千里,腹地辽阔,物产富饶,人民众多,进可取中原列国,退可据江水自守,实为大有作为之地。然而,楚国政权昏昧,门阀互争;楚风独特,难与中原文化相融;楚地广博,楚民却是稀疏,难以形成合力。楚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亦难矣哉!”
苏秦言及此处,止住话头,环视坛下。好半天,众士子方才缓过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士子大声发问:“照苏子说来,未来天下,必归于秦了。”
苏秦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另一士子道:“苏子如此蔑视列国,也太过了点吧!”
“是啊,是啊,”前面发话的士子接道,“自文侯以来,魏国称霸六十年,魏王今得庞涓,更是所向无敌,若争天下,自当首屈一指才是,苏子却视若不见,顺口掠过,实难服人!”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苏秦依旧微眯双目,笑而不答。
贾舍人重重咳嗽一声,见全场肃静,缓缓说道:“苏子所论之天下大势,令人耳目一新。依苏子之见,未来天下必归于秦。只是,以今日之秦,若与列国相抗,实难令人信服。苏子今至秦地,想必已怀兴秦之策!”
苏秦目视贾舍人,微微点头:“在下既然赴秦,自有兴秦之策。”
“苏子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国抵达上、中、下三境。”
有一策即可博取功名,何况是三策?全场寂然,即使坛主竹远,也是全神贯注。
贾舍人道:“还请苏子详言!”
“上策能使秦国居一而平列国,帝临天下,可称帝策;中策能使秦国威服天下,诸侯莫与争锋,可称霸策;下策能使秦国偏安关中,人民安居乐业,可称邦策。”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如今天下仍然姓周,秦只是公国,谈王业已是奢求,苏秦却越过王业,直趋帝业,对于这些士子来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细细一想,苏秦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若是再谈王业,确实没有新意。
好一阵儿,有士子问道:“请问苏子,能否详言帝策?”
苏秦应道:“既是帝策,当言于帝。”
全场再静。
在这当儿,苏秦扫过众人一眼,朗声说道:“诸位仁兄,在下初来乍到,在此卖弄,难免贻笑于大方之家。在下所论,纯属个人管见。不妥之处,还望诸位指点。眼下在下寄身运来客栈,哪位仁兄愿来切磋,在下必躬身相迎,共论兴秦方略!”
言讫,苏秦拱手揖礼。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秦已健步走下论坛,闪入侧门。
众士子见苏秦这就退场,顿时嘈嘈杂杂,乱嚷起来:“嗨,还没听明白呢,怎么他就下去了?”
“帝策不可说,霸策总可说吧!”
“这不是故弄玄虚吗?”
……
四位评判和坛主互望一眼,纷纷起身离席,走向旁边的一间密室,房门闭合。
樗里疾转向公孙衍,笑道:“公孙兄,苏子是何材料,这阵儿总该看出来了吧?”
“嗯,”公孙衍点头道,“此人若不是夸夸其谈之徒,就是旷世奇才!”
“公孙兄何出此言?”
“此人目力所及之处,莫说是这些寻常士子,纵使在下,也未曾透彻。”
公孙衍如此坦荡,倒让樗里疾心中暗服,点头道:“既是如此,公孙兄为何又说他是夸夸其谈之徒呢?”
“看!”公孙衍嘴角一努,“坛主要宣判了!”
樗里疾抬头望去,果见密室房门大开,众评判鱼贯而出,返回各自席位。台上一声锣响,苏秦亦从偏门走上坛去,在旁候立。
坛主竹远最后一个走出密室,场上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在死一样的沉寂中,竹远一步一步走上论坛。众士子知道,他要宣布本次论政的最终判言了。每逢论政,此刻最为紧张,整个大厅的目光一齐射向竹远。
竹远扫视众人,朗声道:“诸位仁兄,经四位评判公议,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这是开坛以来最为令人震撼的判词。一时之间,众士子竟是怔了,待各自回过神来,无不起立,纷纷拥上来向苏秦致贺。
苏秦健步上坛,朝众士子鞠躬答谢。
樗里疾拉上公孙衍径出论政坛,走到大街上。沿街道走有一时,樗里疾顿住脚步,轻声问道:“适才所判,公孙兄意下如何?”
“还算切要。”
“方才公孙兄言犹未尽,在下甚想倾听下文。”
“高谈阔论之人,一如鸿鹄行空,虽能高瞻远瞩,未必切合实际。苏子适才所论,均未触及实务,因而,是否大才,在下眼下还不敢妄加评断。”
“呵呵呵,”樗里疾笑道,“公孙兄论事,果是实际。在下有一计,或可试其实才。”
樗里疾附耳低语,公孙衍连连点头。
是日夜间,直到人定时分,苏秦方才脱开众士子辩论纠缠,回到自己房舍。
苏秦刚刚并膝坐下,正欲休息,整理一下思绪,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再后是小二的叫声:“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起身,打开院门,见是公孙衍、樗里疾站在门口。
樗里疾揖道:“在下木雨亏见过苏子!”
苏秦还礼道:“洛阳苏秦见过木先生!”
樗里疾手指公孙衍:“这位是公孙先生!”
苏秦朝他揖一礼:“苏秦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还一礼道:“在下见过苏子!今日有幸听闻苏子高论,在下不胜感怀,特约木兄登门相扰,望苏子赐教!”
“公孙兄客气了!”苏秦微微一笑,伸手礼让,“两位仁兄,里面请!”
公孙衍让道:“苏子请!”
三人走进客厅,分宾主坐下。
苏秦细细打量二人,观其神韵、气度,心中忖道:“论政坛上,二人来得甚早,却故意坐于偏僻角落,又于人定时分才登门造访,显然是不想引起注意。若是不出所料,二人定是秦公身边的要人了!”
这样想定,苏秦微微一笑,抱拳说道:“苏秦昨晚至秦,今日就仓促开坛卖弄,未及准备,只好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