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髡惊道:“上卿大人,这……这……这是为何?”
陈轸拜毕,仍旧叩首于地,口中说道:“晚生欲求淳于子帮个大忙!”
淳于髡呵呵笑道:“帮忙好说!老朽草民一个,受不起大礼,上卿快快请起!”
陈轸起身,重新坐下,斟满一爵,双手捧给淳于髡:“晚生谢过淳于子!”
淳于髡又是一笑:“你请老朽帮忙,再拿老朽的酒来谢老朽,上卿倒会算计!”
陈轸听出话音,忙从怀中摸出一块乳白色的玉璧,小心解下,双手捧至淳于髡面前:“晚生走得仓皇,身上并无他物,只有这块随身玉璧,虽不名贵,也值百金。晚生献予淳于子,还请先生笑纳!”
淳于髡接过玉璧,仔细看过,赞赏道:“呵呵呵,是块好玉,可博美人一笑了。听闻上卿库纳万金,珍宝无数,果是名不虚传哪!”
陈轸叹道:“唉,晚生眼下已到这步田地,还说什么金玉珠宝?”
淳于髡将玉璧放在手中,把玩有顷,抬头问道:“说吧,你要老朽如何帮你?是要魏王杀掉庞涓吗?”
“晚生不敢。不过,晚生访得一人,可制庞涓。晚生想借淳于子之口,荐给魏王。”
淳于髡略显惊讶:“哦,何人可制庞涓?”
“他的师兄孙宾。”
“孙宾现在何处?”
陈轸指指不远处的山峦:“就在那片山林里。不瞒淳于子,晚生刚从鬼谷出来。”
淳于髡望着远处的山峦,轻声叹道:“唉,鬼谷子真也是个怪物!凭他那身本事,到哪里也能混个肚饱肠圆。他却偏偏不干,自愿躲在那片林子里受苦。”抬头望向陈轸,“不过,老朽还是听不明白。如果孙宾可制庞涓,上卿为何不将他荐给秦人或齐人,以齐、秦制魏,反而将他荐给魏王呢?”
陈轸阴阴一笑:“淳于子有所不知,如果晚生将孙宾荐给秦公或齐王,非但不制庞涓,反倒是在成全他。”
淳于髡惊问:“哦,此话怎讲?”
“淳于子想想看,无论孙宾至秦也好,至齐也罢,必受秦公、齐王重用。秦、齐若得孙宾,必谋魏国。秦、齐谋魏,魏王岂不是更加离不开庞涓,更要重用他?两国大战,庞涓若胜孙宾,功莫大焉。若是战败身死,也是死于国难,名垂千古。”
淳于髡沉思有顷,点头道:“嗯,上卿所言大是有理。”
“不瞒淳于子,晚生跟随魏王多年,深知魏王为人。魏王昏聩无能,不识贤才,却又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有此昏王,纵有众贤,也不能相安为国。孙宾之才远胜庞涓,两人更是同习兵法。同朝为将,必有一争。两虎相争,强者胜,如果不出意外,庞涓势必受制于宾。晚生的今日,也必是庞涓的明日。只待那时,晚生再去寻庞涓复仇,看他还能逃到哪儿?”
淳于髡掂掂玉璧,呵呵笑道:“听上卿妙算,与那庞涓真还是一对妙人儿!不瞒上卿,若要老朽杀那庞涓,老朽只能将这玉璧还你。若是只将孙宾荐给魏王,老朽这就收下它了。”
淳于髡说完,将玉璧缓缓纳入袖中。
陈轸揖道:“晚生再谢淳于子大恩!事成之后,晚生另有重谢!”
淳于髡笑道:“这点小忙,顶多就值这块玉璧。上卿若是再谢,就是谢重了。老朽一生,虽说是贪财恋色,又爱喝点老酒,却也是无功不受禄,能做多大的事,就收多大的礼,这是规矩,想必上卿是知道的。”
陈轸倒满一爵,递给淳于髡,笑道:“有劳先生了。这爵老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这酒老朽喝了。”淳于髡说完,接过酒爵一口饮下,在嘴上抿一把,“顺便问一句,上卿下一步该去何处?”
陈轸叹道:“唉,不瞒先生,晚生在这路口徘徊很久,思来想去,真还没个去处。先生可有指教?”
淳于髡问道:“上卿何不前往咸阳投奔秦公?”
陈轸摇头道:“这个晚生也曾想过。只是秦公已用公孙衍为大良造,晚生与那厮有些过节,若去秦地,岂不受他挤对?”
淳于髡又笑一声,轻轻摇头:“上卿这是只知其一了。依老朽看来,正是由于这个公孙衍,上卿在秦必得大用。”
陈轸似是不解:“晚生愚昧,请先生明言。”
“依上卿资质,何须老朽饶舌?上卿只管前去,老朽担保你富贵无忧。”
陈轸顿有所悟,朝淳于髡深揖一礼:“晚生谢先生指点!”
淳于髡笑道:“这个指点,却是要讨谢礼的,不过,这个谢礼不是眼下就讨。待上卿在秦混得好时,老朽或会上门。”
“先生说笑了。晚生倘若能在秦得居一锥之地,必使人相请先生!”
淳于髡倒满一爵,递给陈轸,自己也倒一爵,端起来:“好,为上卿在秦飞黄腾达,干完此爵!”
二人饮完,陈轸放下酒爵,眼睛望向淳于髡:“晚生还有一事相托。”
“请讲!”
“先生到大梁之后,若是见到庞涓,就请捎给那厮一句闲话:‘早晚若打喷嚏,就是陈轸在惦念你呢!’”
淳于髡听毕,嘿嘿笑道:“嗯,这句话有味,老朽替你捎上!”
陈轸拱手道:“晚生再谢先生了!”
陈轸绕道赵境,经韩上党,再沿汾水渡河水入河西,再渡洛水,一路上餐风宿露,历尽辛苦,终于在两个月后抵达咸阳,在士子街上寻客栈住下。
陈轸刚到咸阳,上大夫樗里疾就已知情,急至大良造府中,向公孙衍禀道:“大良造,陈轸那厮到咸阳了!”
公孙衍略感惊讶:“哦!何时到的?”
“昨天晚上,就住在士子街。大良造,此前为置您于死地,陈轸不惜制造满门血案。今日此贼自行送上门来,不知大良造做何打算?”
公孙衍叹道:“唉,害人者,终将害己。此人跋扈之时,断想不到也有今日。”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里疾应道,“这叫一报还一报。此事不用大良造劳心,您只要点一下头,下官自有处置。”
公孙衍略略一想,摇头道:“落水之狗,何必打之?再说,陈轸也算列国名士,如何处置,当由君上决断,我等身为臣子,岂可公报私仇?”
樗里疾不无叹服:“大良造有此胸怀,樗里疾佩服!”
数日之后,陈轸贱卖一颗夜明珠,得金一百,置办一辆豪华轺车,换上一身素雅的士子服,驱车径投前太傅赢虔门下。
陈轸献上厚礼,鼓舌如簧,不消一刻工夫,就使不善辞令的赢虔频频点头,当下允诺引他去见君上。
赢虔引领陈轸走进宫城,内臣禀过,回说君上要他们前往御书房觐见。二人尚未走到,惠文公已是闻声而出,面带微笑地步下台阶。
陈轸万未料到有此礼遇,赶忙跪拜于地,叩道:“魏国士子陈轸叩见君上!”
惠文公跨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陈爱卿请起!寡人闻报已迟,未能远迎,还望陈爱卿海涵!”
陈轸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君上,陈轸在魏多年,鞠躬尽瘁侍奉魏王,从未受过如此恩遇。今日至秦,陈轸尺寸之功未立,君上却……降阶以迎。秦有贤君如此,何能不治啊!”
惠文公伸手携住陈轸,用力一握,微微笑道:“陈爱卿是天下大贤,寡人寤寐求之,唯恐不得。今爱卿适秦,寡人纵使郊迎三十里,也不为过啊!”
陈轸涕泪交流,再度哽咽:“君上——”
这日宫中是司马错当值。天色傍黑,司马错得空出宫,驱车直驰上大夫府,将陈轸觐见秦公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予樗里疾。
“什么?”樗里疾惊道,“君上已拜陈轸为上卿?”
“千真万确!”司马错点头,“陈轸求见太傅,由太傅引荐,直接觐见君上。君上闻知是他,非但降阶相迎,且还与他促膝相谈两个时辰,当场封他上卿,另赐豪宅一座,奴婢三十,黄金二百,锦缎五十匹。”
“这……”樗里疾挠头,“怎么可能呢?”
司马错跺脚道:“你说君上这……这不是昏头吗?多少将士浴血奋战,欲求百金之赏而不可得,陈轸他……唉,樗里兄,在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司马兄讲的是,”樗里疾附和道,“陈轸本是十足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魏有今日之衰,都是此人害的,君上怎能良莠不察,糊涂至此呢!”
樗里疾的话音刚落,身后就有声音传来:“是哪一个在说寡人糊涂呀!”
两人皆吃一惊,扭头见是惠文公,赶忙叩拜于地:“君上恕罪!”
惠文公伸手,一手扶一个:“起来!起来!两位爱卿何罪之有?”
樗里疾却不肯起来,再拜道:“微臣背后妄议君上,罪该万死!”
惠文公笑道:“先君在世之时,闻过则喜。寡人虽说不及先君,总也不至于受不住一句闲言碎语吧。上大夫,还是起来吧!”
樗里疾应道:“谢君上不责之恩!”
惠文公走至主位席前坐下,招呼樗里疾、司马错两旁坐了,笑对二位道:“不过,心里有话,还是说到当面的好。上大夫,你且说说,寡人何事糊涂?”
樗里疾拱手道:“君上常言,人才是兴国之本。陈轸不是人才,而是善于投机钻营的奸才,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在国祸国,在家祸家,当人人得而诛之。谁想君上不加责罚不说,反过来还大加封赏。微臣担心,天下贤才将会因此寒心哪!”
“樗里爱卿,”惠文公呵呵应道,“寡人的确说过人才是兴国之本。什么是人才?人才包括贤才,也应该包括歪才。贤才也好,歪才也罢,都是人才,都有用处,关键是何人用之,何时用之,如何用之。奸猾之徒,譬如陈轸之流,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可说是一肚子坏水,寡人虽说不能用其成事,却可用他败事呀!”
樗里疾不解地问:“败事?”
“败事有何不可呢?”惠文公望向二人,“打天下并不容易,有时需要正才,有时需要歪才。有时需要成事,有时更需要败事。”
“微臣还是不明白。”
“你呀,”惠文公收住笑,“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假作糊涂?寡人问你,就眼下而言,秦之大敌何在?”
樗里疾脱口而出:“魏国。”
“何人执掌魏国?”
“魏罃!”
“何人最知魏罃?”
樗里疾一拍脑门,当即起身,在地上连拜数拜:“君上圣明,微臣心服口服!”
“好呀,”惠文公笑了,“一个服了,还有一个。”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你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吗?寡人问你,前番四国攻魏,魏却绝处逢生,这是何人之功?”
司马错应道:“庞涓。”
“纵观黄池、朝歌二战,庞涓以疲弱之兵,三万之众,于五日之内辗转三百里,毙敌五万,俘敌两万,击溃齐、赵两支大军,活擒天下名将田忌,司马将军可否及之?”
“微臣不及。”
“列国诸将之中,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摇头。
“这就是了。庞涓以布衣之身横空出世,拦齐公御驾,坏齐、魏相王,先将魏国置之死地,然后生之,此等气势,此等谋划,列国臣子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再度摇头。
“田因齐奇其才,拜他上卿,却被庞涓一口拒绝,司马将军可知原委?”
“微臣不知。”
“因为庞涓有个仇人,就是陈轸。陈轸害死庞涓生父,庞涓诛杀陈轸全家,两人各胜一场,算是斗完一个回合。寡人收留陈轸,就是想看他们的下一个回合。”
司马错拜服:“君上神算,微臣心服了。”
惠文公望着二位爱卿,点头微笑:“呵呵呵,心服就好。上卿之位,在魏在齐也许显赫,在秦却是虚职。至于黄金、美女、府宅之物,大贤之才不屑一顾,唯小人趋之若鹜。小人趋之,能为之死,寡人有何惜哉!”
第六章庞涓喜结连理,孙膑改名出山
大将军府中,庞涓正与副将张猛商议崤关及西河一线防务,门外一阵喧哗,不一时,门人来报:“报,门外有乡民求见!”
“乡民?”庞涓心头一怔,急与张猛走至大门,果有十几个乡民跪拜于地。看到二人,为首老者连拜三拜,涕泣道:“大将军,求您开恩哪,求您了!”说完又是一串响头。众乡民无不叩首。
庞涓不明就里,看一眼张猛,见他也在发愣,遂走上前去,扶起老者:“老丈请起。我是庞涓,您有何求,尽说就是!”
老者又要跪拜,被庞涓一把拉住。老者一边抹泪,一边备细述说一遍。原来,老者年逾花甲,膝下唯有两子,长子应征,次子耕种。去年秋天,次子患怪病离世,膝下唯余长子,名唤青牛。三日之前,青牛偷食军粮,犯下死罪,定于今日午时斩首,范梢特别通知老人赶去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