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充满疼痛与哀伤的场所,但没有人喊疼,也听不到呻吟。大魏武卒个个都是血性汉子,何况还有女人在场。
几人匆匆走进院子,打头的是三军先锋庞涓,跟在其后的是中军参将和随身护卫。
看到将军到来,满院竟是无人响应,似乎他们是一群不速之客。庞涓知道,魏军屡战屡败,将士心中颇多怨气,尤其是这些因将军无能而有伤在身的兵士。
中军参将急了,跨前一步,大声叫道:“诸位将士,陛下钦点的三军先锋庞涓将军看望大家来了!”
听到“陛下钦点”四字,众伤员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头重重地“呸”出一声,将脸转到另一边。只有旁近一个正在为伤者诊治的疾医起身见礼,被庞涓摆手止住。
庞涓没有像其他将军那样恼羞成怒,更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盛气或震怒,而是神色静穆,面容和蔼,眼神里充满关怀。他没说一句话,只将可亲的目光挨个扫过所有伤员,而后迈步在伤员之间的过道里缓缓行走。
庞涓的沉静和关切的目光开始收到效果,众人的目光向他射来,就连那名别过脸去的兵士也转过头来,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庞涓看到一旁有个老年女人坐在地上,怀抱一个一动不动的兵士,折身向她走去。几个年轻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边,个个表情哀伤,双目紧闭,口中喃喃祷告,显然是在为这名行将远去的兵士送别。
庞涓走到跟前,悄无声息地走到近旁,面对兵士,跪在几个女人后面,紧闭两眼,口中念念有词,为他祈祷。参将及随身护卫互望一眼,相跟着跪下。
抱着兵士的老年女人眼中流出眼泪,在死者耳边喃喃说道:“孩子,你睁眼看看,先锋大将军为你送行来了。”
女人连叫几声,那名兵士却似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一名疾医急走过来,拿手指在兵士鼻孔处探拭一下,见他早已气绝,忙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布罩在脸上。随后,疾医朝后摆一下手,守在门口的两名苍头立即抬着一块门板过来,从女人怀中抱起兵士,轻轻放到门板上。庞涓缓缓起身,朝门板上的兵士连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庞涓转过身来,迈腿再沿通道走去。又走十数步,庞涓看到近旁有疾医正在为兵士挤脓,随即走到跟前。兵士的右腿受伤起脓,脓包鼓得跟个白馒头似的。庞涓站在一边,看着疾医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挤脓,乳黄色的脓水被一点点挤出,滴进地上的陶盆里。兵士牙关紧咬,两眼紧闭,额头汗出,似在强忍钻心的剧痛。过有一刻钟,两个脓包已被挤瘪,疾医望着伤口,似乎在想如何才能将余脓弄出。
庞涓二话不说,当即弯下腰去,扎好架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对准伤口用力吸吮。传说昔日吴起吮疽吸脓,众人无缘亲见。这日庞涓为亡卒跪祷,为伤卒吸脓,却是在场人人所见的不争之实。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所有的心都激动了,所有的眼睛都湿热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庞涓吸一口,将脓水吐到盆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盆中。如是再三,直到伤口里再无脓水,庞涓这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庞涓连喝几口漱过,在兵士的肩上轻拍两下,呵呵笑出两声,半开玩笑地说出了来到此地的第一句话:“小伙子,你这脓水又腥又臭,味道可不咋的!”
兵士顾不上伤口剧痛,一翻身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庞将军——”
庞涓将他拉起,扶他躺好,板起面孔呵斥道:“瞧你这点出息!大丈夫活在世上,只流血,不流泪!”言讫,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大营。
齐军大帐里,田忌独对几案,闭目凝思。
十几年来,田忌南征北战,威震泗上,扬名列国,击败过楚将昭阳、赵相奉阳君和韩相申不害,唯独未与大魏武卒交手。田忌一心想与号称天下第一铁军的大魏武卒对阵,君上却是处处避让,一直未给他机会。三年前魏惠侯称王伐卫,田忌奉命援卫,本是一次交手良机,君上竟又让他按兵不动,结果将首败武卒的机会拱手让予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齐、魏两国在徐州相王时闹翻,威王怒而伐魏,总算让他一偿夙愿。入魏之后,田忌大显神威,三败公子卬,重挫龙贾,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内成为残兵败将。眼下魏人已无还手之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田忌都是胜券在握,只需一声令下,七万大军就可踏过济水,直捣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稳健著称。常言道,哀兵莫逼,穷寇勿追。田忌既想一举全歼龙贾,又想使自己的损失降至最小,这才迟迟没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对岸龙贾的三万武卒不过是只煮熟的鸭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样,这也是田忌并不着急的原因。
龙贾重伤在身,魏军已成哀兵。对于魏人来说,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弃守济水、黄池,死保大梁,谁想魏人非但不退,反来下书挑战,且又约他河滩斗阵,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庞涓。知敌莫过于知将。对公子卬、龙贾、张猛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对这个横空而出的庞涓,除去在临淄听到的此人翻手云覆手雨之类的传闻,他一无所知。
大战前夕不知对手,是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帐一侧,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军用沙盘。
沙盘是随军谋士及参将等人依据附近的地形地势临时堆起来的。田忌一眼望去,济水两岸的山丘地势赫然在目,显要地段还插满竹签,竹签上标着驻守此处的双方兵种、数量及将官姓名。涉过济水,不足十里就是黄池,黄池离大梁也就两百余里,如果没有阻碍,急行军数日可到。
田忌盯住沙盘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无论这个名叫庞涓的先锋有何能耐,若以三万溃败之师挑战七万乘胜铁军,且所能依赖的不过是一条完全可以涉渡的济水,听起来像是一桩笑谈。
但与公子卬之类浮夸之徒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远都是田忌。即使对此近乎笑谈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他知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什么可能性都会发生。情势已呈一面倒,魏军却敢主动挑战,不是主将发疯,就是内藏阴谋。
想到阴谋二字,田忌猛然打个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丝冷笑也悄然隐去,代之以两道渐皱渐紧的浓眉。
对,一定藏有阴谋。魏军屡战屡败,余众不足四万,除去伤残,能战之士至多三万。庞涓只是魏人先锋,却敢在战书上宣称,他将以三万雄师摆阵迎敌。这个细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魏王增兵三万,要么是主将龙贾愿将三军移交庞涓。
想到此处,田忌心中一动,大声叫道:“来人!”
参将闻声走进:“末将在!”
“再派细作易装渡河,一探庞涓底细,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黄池。”
“末将得令!”
参将正欲出帐,田忌又道:“还有,将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竖一根吊杆。”
参将再应一声,退出大帐。
庞涓望过伤兵,又选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帐,副将张猛使人传道:“庞将军,大将军有请!”
庞涓急跟来人驰至龙贾军帐,跪于榻前:“先锋庞涓参见大将军!”
龙贾的伤情显然加重了,只见他喘息一阵,手捂胸口,艰难地点点头:“庞将军,免——免礼。”眼珠转向张猛,“张猛。”
“末将在!”
“取大将军印来。”
张猛取来大将军印,捧在怀中,眼望龙贾。龙贾接过大印,又从枕下摸出虎符,一并捧在手中,眼望庞涓:“庞将军,请接符、印!”
以虎符调兵是列国惯例。虎符分为两半,一半授予将军,一半由国君亲自掌管。国君调兵时,就遣特使奉符至兵营与将军核对,两片虎符只有合而为一,将军才许发兵。因而,虎符是将军权力的象征。至于将军金印,则是管束并差遣部下的主要凭证。虎符对上,金印对下,无论是谁,只要拥有符印,就可统帅三军。龙贾将符印全部交给庞涓,就等于将大将军的权限完全转让了。
这是庞涓始料未及的,毕竟自己刚至军营,寸功还未建呢。愣怔有顷,庞涓顿首拜道:“龙老将军,末将……这……此事万万不可!”
伤处又是一阵剧痛,龙贾强自忍住,捧着符印,艰难地说:“庞将军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陛下慧眼识才,三军再得良将,老朽死……死亦瞑……瞑目了!”
庞涓迟疑道:“龙将军——”
龙贾的呼吸越发艰难,似已使尽全身力气:“国家已到存……存亡关头,庞将军不可推辞,老朽这就上……上奏陛……陛下,举……举荐庞将军统……统领三……三……”
“军”字没有说完,龙贾陡然一阵痉挛,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张猛大惊,急跨一步扶住:“龙老将军!龙老将军——”
龙贾再也没有应答。庞涓以手拭鼻,知道老将军已经去了,大放悲声:“龙将军——”
天地默哀,长角悲鸣。
三军将领得知龙将军仙去,纷纷赶赴大帐。张猛当众宣布龙将军遗命,将大将军的符印双手呈送庞涓。
庞涓略略一想,再次推辞,众将跪求。鉴于大敌当前,庞涓允诺暂代大将军职,但将印、符坚决交由副将张猛保管,仍以先锋名义将龙贾为国捐躯的前后经过表奏魏王,言语甚恭。
众将看在眼里,对庞涓愈加敬服。
与此同时,张猛也以三军副将名义将龙贾的遗嘱及庞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马另奏。翌日午时,魏惠王诏书紧急驰到,正式任命庞涓为大将军,统率三军。
庞涓拜过诏书,从张猛手中接过符印,移居中军大帐,将“大将军龙”的旗号撤下,换为“大将军庞”,传令诸将帐前听令。
庞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军营里不胫而走,庞涓的“只流血,不流泪”六字更令大魏武卒血脉贲张,纷纷手拿血书,赤膊赶至各自将军帐前请战。三军诸将接令后,手提捆捆血书走进大帐,见到庞涓,二话不说,“刷”地齐齐跪地,各将血书举过头顶。
庞涓走到众将跟前,将血书一一收起,供在几案上,然后将众将逐个拉起,朗声说道:“庞涓感谢诸位,感谢三军将士!自今日始,庞涓愿与诸位一道,卧同榻,食同席,行不骑乘,战不旋踵!”
庞涓的话音刚落,张猛走至众将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道:“末将张猛求战,请大将军下令!”
众将各自跨前一步,齐声叫道:“末将求战,请大将军下令!”
庞涓知道时机成熟,遂将目光逐一扫过所有将军,声如洪钟:“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再扫众将一眼:“秦齐韩赵四国犯我,数万将士为国捐躯,齐寇虎视眈眈,陛下忧心如焚,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众将再吼:“我等誓死追随大将军,保家卫国,击败齐寇!”
“好!”庞涓大声说道,“七万齐寇就在济水对岸。兑现诸位诺言的时刻近在眼前。诸将听令!”
众将热血沸腾,再爆吼声:“末将在!”
庞涓将目光再次扫过诸位,缓缓落在中间一位将军身上:“李将军,本将要你准备的物什,齐备了吗?”
李将军跨前一步,大声禀道:“回将军的话,一万只麻袋悉数腾出,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好!”庞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领军士两千,将所有麻袋运往唐邑,于唐邑上游狭隘处装沙截流。大后日卯时,望见下游白雾升腾,烽烟冒起,即决坝放水。泄密者死!”
李将军朗声说道:“末将得令!”接起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眼睛刚望过来,李将军左侧的另外一将就已跨前一步:“报,末将已备石灰二十车、木锨一千柄,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庞涓从几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带军士一千,将石灰研成细粉,各持木锨一柄,于大后日卯时前往河堤后面的槐林埋伏,泄密者死!”
那将应喏一声,接过令箭转身走出。
庞涓的目光落到左边一将身上:“冯将军!”
冯将军应声跨出:“末将在!”
“你带军士一百,扮作苍头,在唐邑下游十里处再拦济水!”
冯将军似是不解地望着庞涓:“再拦河水?”
“是的,再拦济水!”庞涓亦递给他一支令箭,“招募附近百姓,就说要在那儿拦水灌田。可敲锣打鼓,场面越热闹越好!”
冯将军想有一时,似是豁然开朗,大声回道:“末将得令!”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目光缓缓地转向站在最边上的偏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