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处,花圃间。冬月里便只有矮冬青还在闪烁着绿色油光,一簇簇,一叠叠,倒也在萧肃的冬日里平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妹妹去本宫坐坐吧,本宫里的枇杷叶可是专门为妹妹留着呢。”走着,她突道。
“是呢,娘娘,咱们宫里的枇杷叶可是在内廷独一贵呢。”
我心里记挂着‘金叶子格’的事儿,本想邀其去麟德殿再问及,如此,去她宫中,也好。枇杷叶说是为我准备,倒不如说是掩饰本意的好听的借口罢了,只是,她知我知,心里了然罢了。
“那臣妾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屈膝,得体一笑,“想必娘娘宫中的枇杷叶定能驱走臣妾体内风寒。”
兰夫人恩了一声,依旧向前走着。我心中有事,也是一路无声。回到蕖芙殿,她倒真是让翠儿去小厨房为我熬制枇杷叶,一时间,我又看不明白她今日是否知晓我的轻咳是在刻意的掩饰她的咒骂。
我不好拂她的意,便由着翠儿去忙活,也索性打发了问竹她们同去,这样,宽大的殿中,只剩下了我与兰夫人两人了。她独坐高台主座,饮着司膳房新分发的今年产洞庭毛尖,盏盖轻轻划过盏身,一缕白色水汽升腾而起,水汽朦胧下的美丽容颜,多了几分神秘与威严。
她,何时也学会了委屈自己?‘伺候’贵太妃,仅是我所看到的原因么?
“娘娘。”我放下翠儿离开时冲好的碧螺春,打断了短暂的平静。
“娘娘的金叶子格,不妨拿出来,教于臣妾。来日娘娘若是实在厌烦去长宁宫,臣妾愿代娘娘尽孝心于太妃跟前。娘娘现今忙着圣寿节事宜,正巧也是个托词。不知娘娘觉得怎样?”
“本宫不过那么一说,妹妹还真要如此做不成?”她斜着身子,颇为无奈我的提议。
“从前本宫宫里的金叶子格不是图公公拿来的,而是……”她像殿外望了一眼,才又说道,“是离牧拿给本宫的。”
“娘娘是什么意思?离侍卫又如何会有这异国物什?”
“本宫托人去丞相府向爹爹询问过,爹爹的态度却是闪烁其词,着人问我这事儿有谁知道。”说着,她面上的担忧之色愈加严重了起来。
我感到事情或许并不简单,努力回想着离牧去宫中请我的那夜,“那娘娘如何答复的丞相?”
“本宫只说独妹妹一人知晓。”
“噢。”我低头,想要屡清楚来龙去脉,却终究不得。
那日之后,我最终也没有知晓金叶子格的秘密,连着兰晔夫人,也是茫然无解。
帝王圣寿节,虽然有沂徵一切从简的旨意在前,但还是极尽了奢华隆重。襄王错过了太妃的寿旦节,此番圣寿节,他倒是在席间舞文浓墨,又吹笛鼓瑟,将个逍 遥王爷的本质表现的淋漓尽致,而出尽了‘风头’。
席间,有一个人,却暴露了她心底的秘密,这个人,便是身怀六甲,倾国倾城的荣华何念裳。许是开心,她竟不顾孕身,喝到微醺。沂徵也不拦她,大有随她去的意思。
“早问王爷琴艺决绝,却不想如此精湛,本宫有意,与王爷合奏一曲如何?”两宫太妃当前,她却不顾身份,直言如此。
襄王看了一眼,我知其心中亦有何荣华,况且,何氏此举虽是不妥,但,身为帝王嫔妃,襄王岂敢拂了娘娘意愿。
“贵嫔娘娘,小王有个不情之请。”襄王转身对我躬身轻问。
我不解回道,“王爷请讲。”
“小王烦请娘娘与臣同荣华娘娘一起合奏,不知娘娘可否赏小王这个脸面?”这一问,殿中几乎彻底安静了下来。我看了看高台上的沂徵,他只盯着我,眼里看不出任何端倪。两宫太妃面上,也只是端庄得体的喜色。
我起身,端起自己面前的醇酒,酒香浓郁,沁人心脾,“本宫技艺拙劣,恐污了众耳。本宫自罚一杯,当时赔罪了。”
“且慢!”
“太妃?”唇瓣已经接触到杯沿,眼前我便要饮尽这杯中之酒了。却不想成毓太妃出言打断了我。
“你身后随侍的是谁?”
我看看身后,笑对太妃,“回禀太妃,是臣妾宫中宫女月到。”
太妃点点头,再开口,已是多了些毋庸置疑,“将杯中酒赏与月到姑娘吧,哀家许久不闻你的琴声,倒有些向往了。你就与照儿、何氏一同演奏一曲罢。”
太妃有命,我不敢轻拂,便是点头称是。身后的月到也是谢恩道,“奴婢谢太妃赐酒。”
宫监侍女动作极快,何荣华倒是月份大了,出入不便,我与王爷准备妥当,便是等待她就位。
“娘娘……”一声掺杂着痛苦的呼喊伴随着响亮的桌椅撞击声一同传入我的耳间。
回身向自己方才座位望去,月到已经瘫在椅侧,唇边鲜血流进了衣内,染红了前襟。
“月到!”我惊呼出声,“传……传太医啊!”
怎么回事?
因着月到的意外,殿内混乱了起来,不知是谁,猝然在这混乱中尖叫了一句,“有人在酒中下毒了!毒死了月到姑娘。”
这一声,我没有注意是谁,因为我的一颗心全然记挂在脸色渐渐苍白的月到身上了,我几乎奔至桌前,拉扯着月到,可是,我无力挽回她急速逝去的生命。
太医未到,月到便去了。这个不满二八年纪的女子,就这样,代我而死。桌下,安静躺着适才还在我手中的酒杯,杯沿处,依稀还在流着残存得酒液。
看着狼藉的大红地毯,我的心间划过无限愤恨与恐惧,是谁如此心狠,欲要将我置之死地?是谁如此歹毒,与我结怨如此之深?
是夜,我幽坐麟德殿一角,低头不语,任由图公公在殿外焦急徘徊。殿门大开,没有我的命令,他也只能在白净的月色下端着他那满脸的愁苦不堪。
毓秀殿那位美人儿与意中人共鸣不得,反而因宴席上的遽然变故而惊了胎气,腹痛不止。沂徵去了馆禄宫宽慰她,可到底也是不放心我,遂将图海派来解我失去身边人儿的莫大心痛。
兰晔夫人被褫夺了封号,连代掌六宫的权利也旁落藜嫔。朝野纷纷议论上表,要求沂徵严整后宫,而其中,又是丞相为首的派系,为了复位董夫人,四下奔走。不论董丞相是为了保重自己在朝中名位还是真心为女儿前途担忧,我都不去多想。
唯一让我不解的是:一项心高气傲,不惧祸事的董夫人,在沂徵惩罚她时,不仅没有丝毫反抗,反而沉默接受。
这,不是她的风格,或者说不是她该有的反应。
换做从前,必会有春儿顺子他们排解我,今晚,他们也同我一样,每个人都隐在自己的世界里,泪痕犹在,追思月到。
沂徵许了藜嫔彻查,可我明白,深宫之中,这般的隐晦之事,古来比比皆是,一个来自异域的嫔妃,在这泺国之中又有什么关系手段呢?彻查只是走个过场罢了,最终,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月到的离去让我再一次的感受到了内廷的血 腥与凉 薄,生命在这个嗜血的宫廷中一文不值。是可以拿来随意践踏,利用谋害。
一连几天,我都关闭宫门,不欢迎任何来人。连着沂徵,都被我挡在其外。好在他懂我的心思,特准我在宫中夜祭月到,并赏了月到宫外的母亲一百两纹银为养老之用。
九泉下的月到,如果知晓这些,会不会心安些了呢?
我暗暗发誓:我不会任由月到死的如此不明不白!
头七那日,杨姐姐来看我,没有进殿,只是留下了些祭品与一句话,‘月到如同我的知晨,但血总不会白流’。
春儿来回我时,我正在托腮沉思着,回忆着进宫至今,月到的所言所行,那么清晰的记忆,却是人已不在。知晨溺毙,月到被毒,我又一次的泪流不止,七日了,眼都哭得肿胀非常,一日膳食也不想用,只是押几口稀饭算是。
“娘娘,董夫人来了,娘娘可要见上一见?”这天早晨,我刚梳洗罢,顺子便从外殿进来,凑到跟前,小声禀道。
我愣了愣,极力压制下心里的苦楚,道,“请夫人进来吧。”
怪不到她吧,整个酒宴中,只有我面前杯中酒里被下了毒,想必她也是不知情的。
顺子躬身而退。
我示意春儿扶我起来,走到外殿时,董夫人带着翠儿也到了。见我出来,她突然跪地,悲戚而道,“妹妹,本宫对不起你!”
这一声对不起让我雾里看花不知所以,我拉起她,疑问道,“夫人此言?臣妾惶恐……”
“妹妹,是本宫害了月到……”
“你……你说……什么?!”我惊悚的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人儿,不解、愤恨在胸中汹涌澎湃,却还要压制着冲动,问道,“是娘娘要置臣妾于死地么?”
这句话问出,我松开她,任由她失重瘫坐在地上,我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春儿忙是扶我坐到一旁椅凳上。
我听她嘘嘘哀道,“本宫不知晓,只是本宫父亲传信到宫中,确认是否只有妹妹一人在本宫宫中见过金叶子格,本宫不知何意,便如实告知了父亲。之后便是那夜宴上发生的事情。本宫不敢向父亲询问,也不敢说与妹妹。可这几天,眼看着妹妹为了月到姑娘憔悴至此,宫门紧闭,本宫才……才……”
“好了,不要说了。”我粗暴打断她的哭诉,伤悲再一次盖过了我的理智。
“说这些何用?真与假又何用?我的月到能回来么?”
“妹妹,我……我……”
“顺子,送客!”我甩手,春儿无奈,也只能扶我向内殿走去。
身后董夫人犹还在说着,“本宫对不起妹妹,皇上取消了圣寿节一切事宜,为换妹妹欢颜,皇上不顾群臣意见,要为妹妹在内廷庆生。还有十日,妹妹不要再沉湎悲痛,让亲者痛仇者快了好么?”
‘珰——’一声,我狠狠关上内殿红门,不想再听她任何话语。
春儿见我反应如此剧烈,抿着嘴,不敢说话。
“你说本宫怎么办?”
“小姐是问春儿吗?”
“不是你这里还有旁人吗?”我凌厉的眼风扫过春儿,她瞬时刷白了脸色,栗栗道,“这……也只是夫人的猜测,再说了,小姐觉得为了金叶子格至于夺人性命么?”
是啊,不过金叶子格,不至于啊!除非……除非……
我被自己心头涌上的一个假想吓到了,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我安慰自己。
“没事了,不要给别人提起董夫人说的这些。”我闹嚷的脑仁疼,挥手让春儿下去,“去瞧瞧夫人走了么?没有便让顺子好生送出去罢。”
“是。”
轻启开窗子,冷飕飕的风直窜进来,幸好春儿怕我受寒,早起便将厚厚的织锦棉服拿来与我穿上了。这会子,倒是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不似适才的烦闷与恼怒。
早膳吃的不多,只听得春儿在耳边送着董夫人离开时多么可怜的话语,看她,虽是哀伤月到的离去,倒是对可能是幕后黑手的董夫人无任何敌意。
我闷着头,不接话茬,用过膳,叮嘱了问竹几句,便带着顺子与春儿向拜月楼走去。
七八日不出宫门,现如今见这外面的世界似乎感觉陌生了。
昨夜,一场大雪为枯枝败叶披上了银装,眺眼一望,各宫也是素裹银色,甬道上天寒走动的宫人较平时也少了些。踏雪而行,脚下唏唏嗉嗉,绣金翟凤样式的彩头靴咯吱咯吱的步步生响,衬托着我们三人的缄口安静,在这晨曦中越发显得又有一番滋味。
拜月楼傲然而立,浓郁的异族情调迥然。我抖落一路走来路边枝丫上偶尔散落在身上的雪屑,呶呶嘴,遣顺子去叩门。
这里竟是连个守门的太监都没有,孤零零天地我们三人,四周还是一片白茫茫。
门很快被叩开,开门的内监睡眼蓬松,一手拽开木门,一手做着驱赶动作,“去去去,我家娘娘今日不待客。”禹禹几语还带着他长长的哈欠。
“不长眼的奴才,看不到是咱们延惠宫的娘娘么?”
第十章 长宁钟声花外尽
顺子上前轻抽了他脑门一下,才使得他清楚了些。揉揉眼,探了探头,待看清来人后,他本是冻的通红的小脸唰地白净了许多,神情也慌乱了起来,“奴才该死,竟冒犯了贵嫔娘娘,奴才当是…奴才…”忙不迭的请罪,但闹得头痛,“好了。”
我冷道,“快去回你主子。”
许是被顺子敲痛被我惊吓,亦许是忌惮我的贵嫔身份,总之,很快俏琴便款款走来。她的脸色倒也不错,那为何?
我是极爱都它尔打赤月带来的琴棋书画四个丫头,利落不失柔婉,心慈犹还精明。
我浅笑,瞧她渐渐走近,心里也有了主意,盘算着今日如何与她主子分析利弊。
“奴婢给贵嫔娘娘请安,娘娘吉祥。”俏琴躬身行了礼。
若是平日里,我必是免了这俗礼,而今日我生受了她的大礼。
春儿得我意,扶起她,笑道,“主子记挂荣华娘娘,来瞧瞧。主子可夸你机灵呢。”
俏琴听我赞她,又是俯身,躬行一礼,恭敬道,“娘娘盛誉,奴婢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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