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与石家向来势不两立,说起来,这其实根源于冰雪公主与清露公主自小而来的过节。
这些年来,季家与石家无论哪方面都喜欢与对方作对,民间的一些赌徒,看好石家的便取笑季家若要与石家斗,那就是鸡(季)蛋碰石头,必碎无疑,而看好季家的人则反驳说,石家若要与季家斗,那就是粉石碰铁鸡蛋,必粉无疑。
云裳坠海那日,也是她从异国远嫁西平国石家的日子。
当时她天真地以为,她的翩翩夫君姓石名边云,将与她白首偕老,恩爱一生。
☆、006:温暖怀抱
大雨不待人,即使云裳已经加快了步伐,但还是和冬儿一起被瓢泼大雨淋得湿透。
“冬儿乖,不要乱动。”云裳生怕冬儿淋多了雨感染风寒,赶紧扯下一大块裙摆将她包裹起来,可冬儿却并不配合,小小的人儿对于冰冰凉凉的雨点很是兴奋,小身子在云裳怀中不住挣扎着,非要露出脑袋东瞧西瞅,开心地“咯咯咯”直笑。
“阿娘,甜甜,甜甜……”冬儿眨巴着小嘴,对着云裳手舞足蹈,仿佛在邀请她一道品尝雨水的甘甜。
云裳一边低头朝着冬儿微笑,一边朝着解家疾奔,尽管狂肆冷凉的雨水不间断地模糊她的双眼,但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在不停地发热。
她不是一旦受到迫害就躲进蚌壳避难之人,她有真正的家人需要团聚,她更有莫名的仇恨需要报复,是以离开渔村是迟早之事。
只是她舍不得,万分舍不得。
她舍不得冬儿,舍不得渔村一切美好的人事,舍不得从未有过的平静而又安宁的生活。
云裳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离开渔村的日子会来得这般仓促,她更不会想到,自己离开渔村的理由竟是那般荒唐——为奴为婢,她要顶替霍心月去季家做个戴罪的下等人。
她思念自己的家人,也痛恨将她无情抛进大海的男子,而如今,她顺着上苍的安排,选择了一条不寻常的路去为两年前的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云裳——”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云裳透过串珠般的雨帘抬头望去,解千秋撑着一把大伞朝着她与冬儿快步走来,神情肃穆。
解千秋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身姿挺拔健硕的他,如一股强劲的风扑面而来,让人心安却又紧张,雨点也似被他吓到,暗暗小了许多。
面对这个救命恩人,且给予她平静生活的好男人,云裳报之以浅浅一笑,自然而然地将冬儿塞进他宽阔的怀中,顺便躲进了大伞下。
一把黝黑的大伞,三个雨中的人影,朝着那个叫作家的方向缓缓走去,那温馨美好的背影,极易让不知情者误以为,此乃幸福的一家三口。
“下次早些回来。”良久之后,一直沉默着的解千秋忽地侧头,凝望着云裳的侧颜郑重道。
“对不起,但愿冬儿不会有事。”云裳以为解千秋在指责自己让冬儿淋了雨,连忙惭愧地道歉。
“我的意思是,无论你还是冬儿,我都会很担心,不想你们受到任何伤害,哪怕只是风吹雨淋。”解千秋望着红了脸的云裳微微一怔,却及时纠正了她的误解。
云裳的眼眶又热了,她很想回一句谢谢,怎奈喉头哽咽,只能朝着解千秋感激地点了点头。
解千秋单手抱着冬儿,靠向云裳的手缓缓抬起,停留在云裳的腰际之处,却最终没有触碰。
三人回家之后,叶梦蝶亦没有指责云裳,嘱咐云裳赶紧换一身干爽的衣裳后,便抱着冬儿进了寝屋梳洗。
云裳没有应声,身子也没有移动,只是愣愣地低着头顾自想着该怎样和解千秋开口,说她明日就要离开的事。
“云裳——云裳——”解千秋喊了云裳几声,见她呆呆地毫无反应,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云裳这才抬起头,对上他关切而又探寻的深邃眸子。
“快去换身——”解千秋的话还未说完,云裳便忽地说道:“明日一早,我便离开此处了。”
解千秋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只面色冷硬地怔望着她,半饷没有说话。
“这些日子,谢谢——”不等云裳把感激的话说完,解千秋便打断她道:“去哪里?”
云裳咬了咬唇,撒谎道:“回家。”
“好。”解千秋没有再加多问,似对云裳的离开早有预感。
尔后,二人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解千秋定定地凝视着云裳,云裳则因为撒了谎,是以故意避开解千秋幽深的目光,直至她打了一个喷嚏,这才匆匆回到自己的寝屋。
翌日,天刚蒙蒙亮,云裳便起身开门准备打水洗漱,当睡眼惺忪的她低着头走到水池边时,却险些撞上一个颀长的身影。
云裳及时定住脚步,发现解千秋仿佛一尊石像背对着她凝立,那僵直冷硬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与寂寥。
云裳很想问候他一声,可即将说出的话却在瞥见他肩头积聚的秋霜时噎在了喉咙口。
难道他在此处站了整整一夜?
一种莫名的伤感袭上云裳心头,她垂头舀了一盆水后,便默默地走进寝屋梳洗。
“你——”直至云裳背着包裹从寝屋走出,解千秋仍站在原地,不过却已面向她,云裳的脸微微泛红,刻意低下头避开他那充满悲伤与不舍的黑眸,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才好。
“我送你。”许是经受了一夜风霜,解千秋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云裳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走至院门之外,云裳忽地停住脚步怆然回首,眼眶悄悄地湿了。
“想冬儿了,就回来看看她。”解千秋忽地说道,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蕴含着悲凉。
“嗯。”云裳抿了抿唇,想着有朝一日她若能一身轻松,必来看望冬儿一家,还有这个给予她新生的小渔村。
二人一路再也无话,并排着往前走,各自的脚步都刻意放缓了许多。
“就送到这里吧。”行至村口,云裳取下手腕上的碧玉镯递给解千秋道,“冬儿一直想要,我怕她摔碎了,所以一直没给,等冬儿长大懂事,手腕够粗了,就给她戴上,一定很好看。”
解千秋点了点头,接过碧玉镯放好,目光却紧紧地锁着云裳,似不多看一眼,便永无相见之日。
“我走了,你多保重。”云裳咬牙说完,转身之时,鼻子一酸,眸中的泪已止不住扑簌而下。
云裳一边拭去满脸的泪水,一边加快了脚步,尽管她很想再留下待一段时日,但前方才是她必须迫切赶往之地。
“云裳——”解千秋的声音在云裳身后突地响起的同时,微微颤抖的身子已经被他从背后抱进了怀中。
云裳一惊,刚想要挣脱,却很快释然,这或许是一个兄长对妹妹的离开表示不舍的一种方式吧。
云裳曾想过,解千秋或许真有一个亲妹妹,他们兄妹情深,只是因故不能团聚。
解千秋一直和那些粗野的渔民不同,只要他不出海,身上便没有汗臭和鱼虾的腥味,他是一个干净整洁的男子,气质虽与渔民的身份不符,却也做得得心应手。
云裳静静地靠在解千秋宽阔而又温暖的怀中,感受到他急促的气息以及身上散发出的清爽男人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若有一日心中能够无怨无恨,她一定灿然归来,与他结拜成真正的兄妹。
阳光和煦地照在解千秋与云裳身上,仿佛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边,谁也妨碍不得。
不知何时,解千秋已经不见,云裳一人独立于缕缕秋风之中,眸中不舍的泪水已止,脸上的晶莹泪珠亦已干涸。
云裳坚定地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只快步朝着金家茶铺走去。
金家茶铺的招牌下面,除了钟三等五人站着之外,还有一顶将云裳抬往季家的轿子。
远处目送的男人眼神空洞,坚毅的脸苍白无助,仿佛随时就要倒下。
☆、007:秋水黑瞳
通往西平国的一路,但凡轿子停下众人稍作歇息之际,钟三便把有关霍心月的情况大致告知云裳,免得日后被人戳穿。
西平国的冰雪公主自下嫁季雨之后,因迟迟未能生育,便同意季雨娶妾霍春燕,以延续季家香火。
霍春燕进季家不到三年,便为季家相继诞下二子季凉白、季凉夜,怎奈二子必须唤冰雪公主为娘,却唤霍春燕为小娘,这是冰雪公主的要求,也是季家因冰雪公主的到来而新设立的规矩。
非亲娘变亲娘,亲娘变非亲娘,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季家二兄弟与两个娘都不甚亲近,性子也显得较为孤冷,平日少言寡语,少与人交谈,尤其是二公子,性格极为阴郁,脾气又极为暴躁,熟知他脾性的人都不敢轻易招惹他。
得到冰雪公主与季雨的双双应允,霍春燕每年都会回娘家小住一段时日,霍春燕父母早逝,她的亲哥哥霍键即霍心月之父,曾是她唯一的依靠。
霍健除了霍心月之外,还有一个长霍心月十岁的儿子霍心远,已经娶妻生子。
霍心月比季凉夜还要小上两岁,深得霍春燕喜欢,霍春燕曾屡次向季雨提出待霍心月长大后嫁季凉白为妻,季雨本无异议,却遭到了冰雪公主的强烈反对。
霍心月与云裳同岁,早已过了出嫁的年纪,不是霍健没有为她安排亲事,而是她死也不肯嫁人,钟三感叹,许是小姐早就有了老爷看不上的意中人,是以一再拖延婚事。
今年九月初四,霍春燕照例回霍家小住,谁料她与霍心月姑侄二人于青龙山游玩时,从来未见有野兽的密林深处竟突然冲出一只猛虎,霍春燕有些三脚猫的功夫,逃脱猛虎的追逐本不成问题,但她为了救手无缚鸡之力的霍心月,不慎被猛虎咬死,最后只剩下些鲜血残骸。
季家二子得知小娘出事之后,首次忤逆冰雪公主的意思急奔于霍家,可怜他们非但见不到亲娘的全尸,就连霍心月也已经被霍健藏起,不知所踪。
若是霍心月没有临阵脱逃,或许季家两兄弟发泄一顿之后,此事也就了了,可霍健的行径却使已成定局的事急剧恶化。
季家两兄弟怒火中烧,大闹一场无果后,临走前抛下狠话,一个月之内霍心月若不赶去季家为奴为婢赎罪,他们就让霍家毁于朝夕……
原本,云裳一直不能理解,她与真正的霍心月只是在容貌上略有相似,其余各处皆大相径庭,季家人怎会那般容易被霍家糊弄过去?
如今她终于明白,不是季家人愚笨,而是季家人除了霍春燕外,没有一人见过霍心月的真面目,是以霍家才会敢于想出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好办法。
一日一夜之后,轿子终于在季府附近缓缓落下,云裳下轿,迎着微微刺目的日光眯眼望去,季府门匾上龙飞凤舞的“季府”二字,在她眼前模糊褪变,竟逐渐变成了银光闪闪的“石府”二字。
石边云,我来了,我活着回来了,云裳在心中深深地呐喊着。
“解小姐,哦,不对,瞧我糊涂,该叫小姐了,小姐,我送你进去吧。”这一路行来十分顺利,钟三心情甚好,暗叹谢天谢地。
“麻烦钟管家。”云裳嘴角浅笑,缓步朝着季府走去。
一旦踏进季府那块高高的门槛,她便既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也不是什么自在的渔家姑娘,而是一个任人使唤,甚至将被百般欺凌的季家奴婢了。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曲折路,荒唐也好,苦难也罢,云裳告诉自己,绝不言悔,更不会轻易放弃。
“钟管家,时候尚早,我突然想去罕城走一走,两个时辰后再回,可好?”许是姑娘家的玩心未泯,又许是对陌生的奴婢生活心存胆怯,云裳忽然想给自己短短的两个时辰轻松一下。
“这恐怕不妥吧。”钟三面露难色,这一路行来云裳很是安分,但钟三还是担心云裳会突然打退堂鼓。
“钟管家,既然我人已经千里迢迢随你来到这里,便是铁了心要踏进季府大门的,眼下,我只想在做卑微的奴婢之前,稍稍逛一逛那慕名已久的罕城,这样的请求,好像并不过分吧?钟管家如若不放心,派人跟着我便是,但务请离我远些,免得坏了我的兴致。”云裳傲然地看着钟三,冷然的神情似乎还在暗示他,若是她临时想要反悔,他也是断然拦不住她的。
钟三默默看着云裳,心中不免唏嘘不已,实在想不通为何这个出身平凡的渔家女,言谈举止竟有一股大家风范,甚至让人对她止不住地畏惧不已?
“那……好吧,小姐快去快回。”半饷,钟三算是勉强同意了云裳的请求,且递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有几张银票以及一些碎银。
“多谢。”云裳话落,抬脚便朝着罕城中心快步走去。
罕城乃西平国都城,繁华的街肆聚满天下稀罕之物,无论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九里长街上,日日人海如潮,煞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