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挣脱不开,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一定猜我去了辽国或是金国,所以一直都在那边找是么?”
“是,我担心,天祚帝曾经对付你,沈云川那笔烂账也还没算,我很怕你会去。”
顾惜朝觉得自己越来越透不过气,再次深呼吸,“你没怀疑我。”
是肯定句而不是问句,戚少商下巴在他脑后厮磨,“我没怀疑你,我只是担心,每天都在担心,我怕听到你的死讯,我怕哪天一觉醒来会听说你死了,我怕我会看见你的头颅挂在城头,我找你找的快疯了!”
“刚出来的时候势单力薄,不能留下任何线索让人找,我不能连累这些跟我一起出来的人。”
“我知道你会找来。”顾惜朝的声音有一点得意,戚少商只是苦笑,顾惜朝敲敲他后背,“我很闷,放开我。”
戚少商松开手两人各退半步,互相看着,戚少商说,“这半年,把我这一辈子都过完了。”
顾惜朝看着他的眼睛,“欢迎回来,大当家。”
第二十七章
从旗亭酒肆那天算起,他们已经认识四年七个月又十八天,四年七个月又十八天,足够高粱米酿做好酒,枇杷树枝叶成盖,也足够让一些情愫萌发成长茁壮至刻骨铭心。
很多人都以为那一晚的瀚海大帐里,一定会发生很多事,后来他们也都这样心照不宣地认定,那一晚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可是只有当事的两个人才知道,其实什么都没有,或者,是什么都有吧。
跟戚少商分开的半年整整近六个月的时间里面,顾惜朝觉得自己很累,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在想,寨墙还不够结实,阵形还不够熟练,武器还不够好,马匹还不够用,隐藏的还不够安全,有没有人受伤,御寒的衣物去哪里找,粮草还能支撑多久,要不要培养些大夫等等等等一忙就到深夜……可是到了该就寝的时候却又怎么都睡不着,有时候看着月色听着风声,一晃就到了黎明,又是一天。
戚少商也是一样,这将近两百个日夜里面,他不记得有哪一晚能够安睡,有时候就算睡着了也会在梦中惊醒,梦里面顾惜朝满身是血地一次次倒下,他却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无论多么拚命地挣扎去救也是枉然,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死在眼前。是,他们是仇人,仇深似海,可是顾惜朝已经在他眼前死过无数次,每次看着他死的时,戚少商都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一次,漫天星陨春去不归,整个世界再无生趣。恨?有时候实在找的心浮气躁无法忍受的时候也会恨,他总是恨恨地想,顾惜朝,你最好给老子活着,你要是敢死,老子去扒你十八代祖坟!
冬夜沉寂,两人静静地在灯下说话,虽然都是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甚至还有些琐碎的事情,可是却偏偏让人觉得又踏实又安稳,帐内炭火很暖,酒很醇,狐衾很厚,顾惜朝睡着了,难得地安稳。戚少商把他抱上榻去,看着他双目紧闭睫毛阖在眼上,一动也不动,突然想起那些梦,手轻轻地抖了起来,慢慢地去探他鼻息,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这一刻戚少商发觉,原来幸福只是这么简单,那个人的呼吸和心跳,是这个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他的手没有收回来,而是顺着顾惜朝的眉梢眼角慢慢地滑到脸颊,最后停在耳边,拨开他略有些凌乱的头发,戚少商轻轻笑了笑,低下头去亲在他眼睛上,鼻尖上,脸颊上,最后落在唇上,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却让人如此满足。
“晚安,惜朝。”
冬天的天亮得都不会太早,但是顾惜朝却很早就醒来了,一来是习惯,二来则是昨晚睡的好,帐外还是蒙蒙一片黑,顾惜朝楞楞地坐在榻上不知道要做什么,自嘲地摇了摇头,今天真的起的太早了。
戚少商正睡得沉,顾惜朝低下头去看他,其实戚少商长的很好看,鼻子嘴巴眼睛,有时候还很神气。
我们断袖吧,顾惜朝。顾惜朝眯起眼睛,想起很久以前戚少商赚了一顿暴打的这句话,已经过去十一个月又二十一天……笨蛋胆小鬼敢说不敢做!忽然就有些生气,顾惜朝跳下榻来整好衣裳,拉起帐帘准备出去,回头看见戚少商睡得人事不知,恨恨地扔下帘子又走了回来,看着他,咬了咬牙,俯下身去亲在他唇上,戚少商还是没有动。顾惜朝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心跳声很响,脸也烧得发烫。该死的戚少商,算我讨回上次的帐!
旋风一般离开大帐,卷起轻轻一阵风。
“你们是怎么回事?”早饭的时候所有人都聚在大帐里,顾惜朝看着沈之漪和苏千雪,沈之漪嘴角抽动了下,马马虎虎说道,“私奔喽,我跟小雪私奔,奔着奔着碰见戚大侠,刚好他在找你,就一起奔来了。”
顾惜朝皱起眉,看了戚少商一眼却又飞快地别了开去,脸上一红,戚少商浑然不知,简短地说道,“我在路上捡的。”
“我不欢迎你。”顾惜朝稳了稳心神,对沈之漪说道,沈之漪懒洋洋地往背后一靠,笑了笑,眉目生春,“我知道,我会走,不过戚大侠曾经答应我照顾小雪。”
戚少商有些不知怎么开口,顾惜朝淡淡说道,“他答应的就是我答应的,瀚海寨还养得起一个小丫头。”
“好,爽快!”沈之漪站了起来,对戚顾二人躬身一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沈之漪走的很快,顾惜朝忽然没话找话,“他好像,有点跟从前不一样。”戚少商答道,“好像没以前那么唠叨了。”
“不是,”顾惜朝摇了摇头,苏千雪突然抬起头,壮着胆子说道,“我知道。”
戚少商和顾惜朝一起看向她,苏千雪突然脸一红,迅速地低下头,几乎把脸埋在碗里,小声说道,“沈公子跟大公子闹翻了,所以一直很不高兴。”
“沈云川?”顾惜朝问道,“嗯,”苏千雪依旧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自从上次从汴梁回去之后,他们就怪怪的,沈公子每天都很闲,大公子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大小姐每次劝大公子,可是大公子根本不听,有时候还连大小姐也一起冷落着,最后沈公子就跟大公子吵翻了。”
顾惜朝同戚少商对望一眼,还是觉得很奇怪,“苏姑娘,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秋芳说的。”苏千雪咬着下唇答道,“秋芳又是谁?”戚少商忍不住问。
“秋芳是大小姐的丫环,她说这事府里面知道的都不多,要不是她跟着大小姐这么多年,大概也看不出……”苏千雪还要絮絮往下说,顾惜朝忍不住打断她,“啊,这个,苏姑娘这一路辛苦,不如先去休息吧。”
苏千雪正说的高兴,忽然被打断,脸一红揪着衣摆站了起来,正要跟李初八往外走,顾惜朝忽然又想起来,“苏姑娘,你为什么会跟沈之漪在一起?”
苏千雪一愣,啊了一声,说道,“……嗯,啊,沈公子,我那天看见,沈公子自己一个人躲在花园里面哭,我就去,就去看他,结果他看见我,突然拉着我就走,后来,后来我们就,就这样出来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番话,顾惜朝觉得有些头疼,摇了摇头,苏千雪却继续说道,“秋芳说沈公子不喜欢我是因为大小姐,因为大小姐喜欢大公子,可是大公子却要娶我,秋芳说……”
“李初八!”顾惜朝有些冒汗,李初八连忙很有眼色地带着苏千雪回去休息,顾惜朝长舒了一口气,戚少商忍不住想笑。
“你在鬼笑什么?”顾惜朝踢他一脚,戚少商踢了回来,“我笑你怕一个小丫头。”顾惜朝又踹回去,“她真啰嗦。”戚少商一跳躲了开去,“不知道沈之漪跟沈云川,是怎么回事。”
顾惜朝站了起来,“我知道。”
“哦?”戚少商跟过来两人并肩出了大帐,顾惜朝说道,“因为他没死,在湘江上沈云川见死不救,他是决定要牺牲掉沈之漪的,如果他死了,沈云川这辈子都会记着这个兄弟。可是他没死,沈云川不会相信沈之漪会一点都不记恨他,他不再信他。”
戚少商忽然停了下来,顾惜朝回头看他,“我比他幸运。”
戚少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顾惜朝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我让人去给沈之漪送马和盘缠,我知道你喜欢这样的人。”
戚少商心里一暖,“惜朝。”“嗯?”顾惜朝挑眉,“没什么。”戚少商笑笑,顾惜朝也低下头笑了笑。
偏帐里面连六苏卓等人扒在帐口看着顾惜朝和戚少商笑着走远了,齐齐对望一眼,连六站直了身子说道,“真是很久没有见过公子这样笑了。”
李初八也说,“就是,也很久没有见过公子精神这么好了。”
苏卓笑道,“我们猜的果然不错。”
杜建飞低着头整理东西,“戚少商对公子真的很重要。”
程昀有些呆,“你们在说什么?”
这四人不理他,又凑到苏千雪跟前,“苏姑娘,还有什么咱们继续聊啊。”
第二十八章
土匪窝里来了个捕快,实在是件很诡异的事,但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如何,瀚海对戚少商都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欢迎和善意。
李初八自作主张,拉着正好很闲的那几位,奔前忙后非常用心地为戚少商准备了一个欢迎晚宴,就在他到达瀚海后的第三天。
刚刚入夜,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校场上用原木架起篝火,燃起来火焰有几丈高,足足照亮了大半个狼山。场子上程昀还在为他的赌约拼命,被早早撂倒的苏卓笑嘻嘻地倚在一旁,怀抱铜板琵琶,高歌大江东去,歌声响彻,少年人心在云天。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曲终歌罢,有人大声叫好,抢上去敬酒对饮,连六勾着苏卓脖子把琵琶拿过去,胡乱勾捻,李初八摇摇晃晃学苏千雪,捏着兰花指唱东南形胜。
东南形胜,烟柳画桥下水天一色,风帘翠幕里十万人家。苏千雪一曲清歌婉转,有人思乡,有人惆怅,就连擂台上的程昀也不知何时下了场,一双眼睛雾蒙蒙想起了辽东老家。
歌声中戚少商握住顾惜朝左手,十指相扣,心底渐渐有温柔暗生。似有灵犀,顾惜朝心中一动,看着戚少商明亮双眼,低头饮尽杯中酒,把酒杯远远一掷,抽手站了起来,大步走到连六身旁,拿过琵琶当心一划,声若裂帛。夜风吹来,扬起他鬓发衣袂,袍袖翻飞,只见手指轻动,曲调骤然一转,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
“流行白羽腰间插,剑光秋莲光出匣。光出匣,射金甲,将军百战霍嫖姚。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胡无人,汉道昌!”
一曲胡无人,扫满场惆怅。歌声曲中戚少商舞剑助兴,势动四方,最后不知何人擂起战鼓,狼山上夜风凛冽,火光透天,时光仿佛逆转了千年。
有人将烟花投入篝火,校场上流光溢彩,苏卓烂醉在杜建飞身旁,眯起眼睛带笑,“戚少商的剑法真好,我要拜他为师,我要一剑霜寒十四州!”杜建飞起身恭祝他早日名成利就,仍旧一个人静静地四处巡视。
顾惜朝将琵琶还给苏千雪,风部的人在擂鼓吼大风,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苏千雪受不了这声音震耳欲聋,拉了拉顾惜朝衣袖要他送自己回房,一路恳求自己不要回去江南,也不要回去河间,顾惜朝应下来送了她回房,自己也绕回大帐寻热茶解酒。
炭火上一炉水正滚,顾惜朝沏了茶连喝两盏,撑在案上晃了晃头,觉得酒稍醒,正待转身出去,却撞入一个人怀中。这人将他抵在案前,任他就那么局促地后仰着也不退,“酒量不好就少喝一点,没人笑话你。”顾惜朝眯起眼,“你怎么也回来了。”简单两句话,却说不出的亲昵。
戚少商突然不说话,就那样站着不动,一双眼睛背着光,黑漆漆地意味不明,半点也不含蓄地看过来,却什么都不做。顾惜朝被他看的渐渐失了冷静,嘴巴抿成一条线,怎会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可是这家伙也实在太婆妈。顾惜朝有些烦躁,酒意上涌就更加烦躁,伸手勾住戚少商后脑,对准他嘴唇压了过去,心里面有些咬牙切齿。
终究还是有些人技高一筹,书案上徽墨染了衣裳,宣纸飞落如蝶,发丝纠缠,月光明亮。
有些事情看似死结,趟过了,也不过一道河梁,该怎样,便怎样。
冬天快过去了。
过了冬转眼就是开春,狼山的春天虽不怎么锦绣,却也别有一番青葱的味道。排教教主千金,沈云川的逃婚妻子,苏千雪苏姑娘就这么在瀚海住了下来,照连六的说法是,这孩子这些年一定是憋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怕说话还这么爱说话的。之前一个程昀,之后一个苏千雪,以连六和李初八之心思细密,自然是什么都弄了个明白,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便不知道,无论如何,瀚海有了新的大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