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疑了一下,摸摸信封,很薄,似乎只装着一张纸。
“他回南益后手机号被换掉,一直联系不到你。”余烨看着我,“他知道我要来凫州,说要是在这儿见到你就把这个交给你。”
我眉头蹙了一下,突然对那个信封产生了一种恐惧感。我像是愣了很久才把手放在信封上,狠狠撕开,只飘出一张普通的信笺纸。
我把信纸展开,用双手抚平,嘴唇以极慢极慢的速度翕动着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非子,我想我是记不起来了。
你如果还是相信我,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
39*****283。
张源于南益。”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鼻子像是发酸了。
“张,张源是你什么人?”我双眼盯着信纸,不自觉地问着余烨。
“他不是我什么人。”余烨静静地说,“他来南益之前我们根本不认识,后来是我们两边的家长安排着我们俩相亲才知道有这么个人。”
“相亲?”我被这两个字从哀伤的情绪中稍稍抽离了一些出来。
“我有个叔叔在云南当营长,这事情就是他安排的。”余烨慢慢抿着嘴唇,“我以前在南益认识了一个人想嫁;但是家里没同意,就带我见了张源。我跟张源处了一段时间,双方都不喜欢,但两边家里都盼着我们早点结婚。”她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目光移向窗外,“正好去年春节前我想嫁的那个人自己结婚了,我那会儿心里难过,就跟家里说我想通了要跟张源结婚。”
我在心里稍微了然了一下。
“我觉得那时候我可能把他逼得有些难办,他就跟家里提说旅行结婚。我爸妈给我们订的是去马尔代夫的团,我们俩没去,到了机场就直接飞来凫州了。”
“你跟张源结婚了?!”我不由瞪了她一下。
“没有。”说到这儿余烨不由笑了一下,“我跟他说好了不结婚,他为了骗过家里放我们俩出来,自己打*电话办了张假的结婚证。”
我不由跟着乐了一下,觉得这事儿办得挺有张源的风格。
“我家在南益是开桃园的,我师范毕业就帮着我爸做事,也没工作压力。那时候单纯是想出来散心,张源上哪儿我就跟着上哪儿,谁知道一来凫州就被车给撞了,这才认识的肖雁平。”余烨温柔地笑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我望着余烨一脸恬静的模样,不忍再说什么:“肖雁平这人不错,你跟着他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我知道。”余烨点点头,“我以前是不懂事。当初要不是我闹情绪,张源也不会被逼着假结婚。”
我跟着她笑笑,本来想祝愿她余生幸福,张张嘴却还是把话题给拐了弯:“那张源,现在怎么样了?”
余烨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下:“我一直不怎么知道他的事情。去年从凫州回南益时有武警全程护送,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后来听我叔叔说才知道他当年好像是缉毒卧底。他转业之后本来被安排在检察院,出了去年的事情以后又换到了国税局。”
我下意识地又瞄了手上的字条一眼。
“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余烨试着劝我,“不过你们这么多年的旧知,能有什么事儿呢。我看他一个人在南益也急得难受,你有空还是跟他联系联系吧。”
回到家时我的房子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我缩在沙发一角反复研究张源的信,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我想我是记不起来了。”
我盯着这一行字发愣,觉得我就像真切地看到了张源的脸,眼神极认真极努力,空空如也。
我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忽然听到手机骤响。我手忙脚乱地去接电话,听筒那边传来白椴的声音。
“一个人在家呢?”他懒洋洋地问道,带着点儿不可思议的安详感,让人觉得似乎整个世界都暖和了起来。
“我是一个人在家,不然还跟谁?”我笑了一下,“你回家了?你爸怎么样?”
“他刚睡。”白椴忿忿跟我说道,“我跟你说,这次回来他一句话都不搭理我;整个饭桌上就我妈一直跟我说话。”
“哦?那你妈都跟你说什么?”我笑着问他。
“还能有什么,就问我在崖北是怎么过的。我看我爸不是一直没好脸色么,就全按照实话说,说我跟你住一块儿呢,你还天天送我上下班。”白椴嘿嘿直乐,“你没看见我爸那表情,一眼一眼瞪我。”
“诶诶你别太过火,”我边笑边说他,“你爸肯让你回家已经不容易了,你再这么闹,回头又把你爸高血压给气出来。”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来着。”白椴收敛了一下,“我知道他不是真生气,他要是真气了一般都直接操家伙,哪儿会跟我来这么温柔的。”他叹了口气,“我估计他也知道,他儿子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哪样?你跟了我还不好?”我一本正经地说,“鲜花儿都愿意了,牛粪还跟那儿嘀咕什么呢?”
“你才是牛粪呢。”他恶狠狠地骂我一句。
我跟他调笑了一阵,听他笑语晏晏,知道他这次回家没受委屈,心里也跟着安生了不少。我本来想跟他说说张源的事儿,想了半天开始没有开口。我不想让他再牵扯进这事儿,白椴是意气风发的麻醉科副主任,是我的爱人;不管过去如何将来怎样,在当下他就该被我呵护着没心没肺地快乐,这样就够了。
我到浴室去洗了把脸,想趁着脑袋清醒给张源打电话,这时候大舅舅的电话又插进来,嘱咐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注意事项,最后不忘提醒我去看望何局长。我被这套事儿弄得一阵心烦意乱,脑海中骤然浮现小西厢那个混乱的夜晚,记忆如丝般无限缠绕。我小资兮兮地坐在阳台上吹夜风,一手烟一手酒,苦大仇深荡气回肠;夜至深沉时我终于给了自己一记爆栗,收拾好心情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是年三十,白椴继续窝在军区院子里尽孝;我按照大舅舅的指示,拎了烟酒年货上何局长家去拜年。
何局长家人潮如织,拜年的不少,客厅一隅还有几个亲朋好友围成一圈儿搓麻将。我跟他在书房聊了几句,说的全是场面话,并不十分投机;临别时我终归是放不下那个心结,克制情绪地看他一眼:“何局长,我还想问问,就是那天的事儿……”
何局长了然地看我一眼:“你是想问郭一臣死的那天?”
我讪笑:“我就是问问,您要是不方便讲……”
他笑笑:“核心内容是不方便,不过抓捕过程还是可以讲一下的。”他闲闲坐在书房的老板椅上,“这案子跨省跨国,上面有专案组,我们市一级的警力系统根本就吃不下来。武警那边有专门的人在盯张源,那天我们局里是下午接到的行动命令,说张源在凫大附院外面被人直接拖上车绑走了,我们这边一路跟踪到小西厢去抓捕。”他慢慢注视着我,“这中间我们一直在寻找最合适的时间平衡点,既想找到郭一臣的落脚点又想营救人质。其实本来应该在张源被带进屋子以前就动手,但那会儿警力没跟上,失去了活捉的机会,最后只能选择包围喊话,然后击毙。”
我心里一悸:“张源被郭一臣的人绑架去小西厢?”
何局长一点头:“是这样没错。”
“他是警方的内线,还是他……”
“这我不能说,你最好不要知道。”何局长淡淡看我一眼,“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已经比新闻详细多了。”
我不由愣在沙发上沉思起来,像是有块冰正顺着我的胃慢慢下滑。何局长缓缓起身,有些慈祥地拍拍我脑袋:“行了,这事儿也算是过去了,别老去想,人得向前看。”
我带着些焦躁走出何局长的家,日光懒散,照得人心神不宁。我把车开到琵琶河边上,见到河堤上有四五个十多岁的小孩儿围在一起踢一个破瓶盖儿,眼神明亮笑容放肆,童稚的脸上布满灰尘和汗水。我想起我跟张源、郭一臣三个人也曾经很多次并排着蹲在这河堤上,逃学打架学抽烟,吹牛聊天晒太阳。
我把车窗放下了一半,对着微润的河风抽烟,视野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模糊起来。我对着河堤上那几个青春年少的剪影费力地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张信笺纸,纸的边缘已经被我揉得有些发卷;我飞快地抽完最后几口烟,摸出手机来照着张源留下的手机号拨了出去。
34
我大年初二到凤凰山去拜祭了我妈,余下的几天里则三天两头往唐睿家跑,理清了要卖要典当的不动产和股份,授权委托书统统签好,只等放完春假出手融资。我双手抱着茶杯看唐睿在电脑面前帮我打律师函,才突然发现这人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像是我的左膀右臂,心下忽而有点舍不得;于是我半开玩笑地跟他调笑:“唐睿,要不你过了年跟我一块儿搬到崖北去?我让你当洲邦的首席法务。”
他笑着看我一眼:“怎么可能,我在凫州有家有业的;再说你也不能靠着我一辈子。”
我对着袅袅升腾的水雾自言自语:“我以前是没觉得,直到这会儿手上的东西要一样一样卖出去了,才知道我这是真要走了;这么一想就老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唐睿一本正经地看看我:“你这是对独自承担责任的一种恐惧,典型的。我也没想到你会想去倒腾民营医院。”
“嗐,我估计我这人就是闲不下来,非得弄点儿什么事儿心里才舒坦。”我呵呵一乐,“等我控了股,我就把附院那爷几个统统挖到洲邦去。钟垣就不说了,必须的;肖雁平我牺牲色相能努力一下;李学右到时候肯定退休了,我就给他提供一个发挥余热的机会……”
“得,你就穷折腾吧。”唐睿嗤之以鼻,“凫州跟崖北隔着多远哪,你这挖人得费多大劲儿;办医院又不是卖菜,够你操心一辈子的。”
“人活着到哪儿不是操心啊,”我笑着叹了口气,“诶,总比洗钱好。”
唐睿跟着笑了一下,知道这话题有点儿触到我的逆鳞,没再多说什么。我出神地跟着他看了一会儿律师函,不由傻愣愣开口:“唐睿,你相信张源是真失忆么?”
唐睿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事到如今,其实他没必要再骗你。”
“要搁以前,他说什么我都信。可是到现在,一想到他什么忘了,我……”我蹙了一下眉头,“我告诉你,我真的……你不知道,他曾经亲口在我面前……他亲口跟我说他喜欢郭一臣,他不能忘……他怎么能……”我鼻头有点儿发酸,恍惚中觉得现实和过往一个劲儿在我眼前交替。张源在电话里的声音沉静冷寂,回忆着一些仿佛来自于别人身上的故事。郭一臣在小西厢把我们从小到大的事情全跟他说了,却独独隐瞒了张源喜欢他的事儿。
没了回忆的张源让我觉得一阵可怖,他平凡认真碌碌无为,甚至让人分不清真假。郭一臣至死憎恨着这个或许曾经深爱过他的人,我十分讨厌接受这个事实。
“你要是不信他,你也不会给他打电话。”唐睿缓缓看我一眼。
“我宁愿他跟我说他其实什么都没忘,”我讪讪低眉,“我宁愿他说是他让警察包围的小西厢,我……”我像是有些难过,暴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要是什么都还记得,他就是亲自开枪毙了郭一臣他还是张源……我就是不爱看他现在这个窝囊样子,我就是不爱听他在电话里跟我扯什么国税局的破事儿。他还跟我说有空上南益去玩儿呢,谁他妈想去玩儿?”我哽了哽,“他们俩一个死了,一个把什么都给忘干净了……留下我一个,真他 妈 的难受。”
初五,我专门花了半天时间开车到凫州一个市辖县郊区的监狱去,想看看谢锦和;临到探视了却被狱警通知说犯人不见。我讪讪在监狱门口立了一会儿,正要走时被一个狱警叫住,说犯人想跟你通电话。我跟老谢隔着电话线问候了一阵,谁都没有提到钱庄账簿的事儿,可双方都觉得尴尬。老谢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哀凉,似乎连笑声中都带着几分刻薄;他说现在的监狱管理不错,他在那儿血压还降下去了,就当是来养老。我跟他客套一阵,终究是觉得没有滋味,讪讪道了别;临收线前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话语中带着点奇特的笑意说,小夏,最后跟你说一句,人得活得踏实。
我突然全身都抖了一下,说知道了,然后仓皇地挂了电话。
初六,钟垣从崖北过完年回凫州准备上班;我背着白椴跟他约出来吃了顿饭,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一段时间不见,钟垣的抬头纹又深刻不少;而他在医学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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