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笑了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聊着些无关痛痒的话,一路开到饮马河。那开发商早早就在楼盘门口候着,身后站着一个经理一个售楼小姐,三人一溜儿地笑容可掬。大舅舅停了车带着我跟在三人后面往开发区里逛了一圈儿,大环境还不错;又进到样板间去看了看,大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没事儿你们忙你们的,我跟我外甥绕着屋子自己走走。”大舅舅对着开发商点点头,“本来就是一点儿私事,老让你们陪着多不好意思。”
那开发商当然不肯,坚持要陪。大舅舅笑了一下,拉过赵远琦:“远琦想在你们橘园买套小户型,你们陪他转转去。”
“诶,不好吧,我自己去看就行。”赵远琦推脱了一下。
“你们陪着他就行,我跟我外甥转悠。”大舅舅不由分说地把赵远琦推给开发商,拉着我走开了。开发商一行人挺尽职地马上把赵远琦围了起来,
大舅舅拉着我走了一阵儿,开口问我:“你觉得刚刚那房子如何?”
“挺好,是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我点点头,“比我当年在琵琶河买的好,你要是觉得也合适我就买下来了。”
“又不是我住,怎么还我觉得合适?”大舅舅瞪我一眼,“你自己不知道挑?”
“我就觉着挺好啊,又是样板间,给了钱就能住,方便。”我挠挠头,“我就是听说样板间一般装修建材不太好,不过看刚刚那开发商对你那样儿……应该不能吧?”
“我刚刚不就是让你看么,你这人心眼儿是什么长的?”他忍不住戳了我一下,“要不就麻烦点儿买清水房回来装修,就是等的时间长点儿,装房子加透气大概得耗大半年。”
“那得等多久,我还是住样板间好了。”我随口应道。
“你要是装清水房,装修的时候可以住我那儿,反正你也要买车,上下班也方便。”大舅舅不温不火地说。
“我又不是一个人住。”我大着胆子冒了一句,转移视线地去摸烟,想让自己态度稍微松缓一点儿。
大舅舅的脸色果然一下子就变了。他沉默一阵,开口问我:“你现在是不是没租房子,跟那个谁住在一起?”
“啊,跟白椴。”我不自在地又去摸打火机。
“你们俩,多久了?”他抬了抬眼皮继续问。
“是有点儿久了……大,我大一的时候。”我叼着烟屁股点烟,虽然故作镇静但还是有点儿磕巴,“这都五六年了……吧。”
“那不久啊。”他梗了梗脖子。
“那你要多久?”我看他一眼。
大舅舅听完了就没说话,沉默着又跟我并行了一阵子。这期间我眼神儿一直止不住地往他那边瞄,脑子里乱糟糟的,冷不丁又想起白椴的那些话,跟赵远琦的小锁骨一块儿在我脑海中晃来晃去,让人觉得前所未有的可疑。
“念非,”他突然停下来,声音沉了沉,“你喜欢男人,我没意见。可是……”
他顿了顿,不说话了,又继续往前走。我默默跟在后面,看着他焦躁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看我。
“你不适合走这条路。”他把话说完了。“年轻时候折腾一阵儿,可以;就当是抽风,喜欢过了就行了,没必要一辈子耗在里面。你终归是要结婚生子的。”
“我没抽风,我就是想一辈子耗在里面的,我乐意。”我觉出一阵异样,却仍然直视他,“我没刻意去喜欢男人,我就是喜欢白椴了。他是女的我娶他,他是男的我守他一辈子,就这回事儿。”
“你别说这么幼稚的话!”他打断我,“你不是生活在二人世界里,全世界都他妈看着呢!你可以不在乎,可家里有人在乎!还有你知道你的下场是什么么?等你老了,等你老了……”他一静默,黑着脸,突然就不说话了。
“那你跟我又有什么区别?”我质问他,“你能光棍儿四十年,我不结婚就碍着谁了?”
“我跟你不一样,”大舅舅很大声地呵斥我,“别想拿这个来说事儿。”
“我倒想知道哪儿不一样了。”我脾气突然上来,眼瞧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就吼他,“夏岩你有本事现在就说!”
“你别他娘的这么无聊,老子是为你好!”大舅舅脸色几乎睁拧了;我跟他怒目而视,僵持不下。
就在这个当口,他的手机响了。
大舅舅余怒未消,依旧保持着瞪我的姿势,刷地弹开了手机盖。
“……钟垣?”大舅舅的愤怒瞬间转移了,“你没事儿打我手机干什么?”
我听到钟垣在电话那头嘤嘤嗡嗡地解释了一阵。
大舅舅眉头一簇,下意识地看向我:“钟益扬死了。”
钟益扬死于器官衰竭,走得无声无息。我见过凫大附院里一个植物性生存的病人死亡,那人在床上躺了两年,一天早上突然就失去所有生命指征,安静得像花儿谢了。我想钟益扬的死去大概也是那样,苟延残喘了二十多年,没有任何预兆地就睡过去了;只是或许没其他人那么静美。
我想我或许是难过的;一个人我盼了那么久,恨了那么久,怎么能就这么悄末声儿地离开了。
当晚大舅舅把跟地产商的饭局推了,开车带着我直接回的西崖横街老宅;外公外婆二舅二舅妈上上下下地迎出来,没人敢先说钟益扬的事儿。二舅妈洗手作羹汤,一顿饭吃得挺压抑,饭后还是外公把我叫到了书房,他背着我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叹了一声。
“这事儿到今天,也算是了结了。”外公半晌拍拍我的肩,“别多想,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日子是你自己在过,别人都管不了。”我跟他都沉默了一阵,他终于抬头慈爱地看向我,“……你要是真想去,就去看看吧。”
“嗐,我……”我傻愣愣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行了,我知道。”外公又拍拍我,顺带着把我往书房外引,“走吧,你二舅妈还弄了宵夜,花里胡哨的,去尝尝。”
钟垣只用了两天就回来了,凫大附院难得准假准得这么快。
我手机上钟垣的黑名单还是在凫州的时候大舅舅随手给我设的,这回钟益扬的死讯一传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手机把黑名单给解除了。
钟垣发短信过来,说我隔天下午回崖北,挺想见见你,你要是有空就给我打个电话。
我把手机攥手里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回。这时候大舅舅就在我旁边,眼神低调地一个劲儿朝我这边瞄,半晌按捺不住,开了口:“谁啊,钟垣?”
“嗯。”我收好手机看向他。
“他叫你去看钟益扬?”
“没,他叫我去看他。”
大舅舅一愣,脖子不自在地梗了梗:“架子挺大啊他。”
我心说这关架子什么事。
“他回崖北了?”大舅舅抬眼又问。
“还没呢,后天回来。”
“那你见不见他?”
“我这不是就在想。”
“你还想。”大舅舅挺不高兴地轻哼了一声儿,转过脸去,半晌又转回来,“老爷子怎么说?”
我愣了愣:“他说……我要是真想去,就去看看。”
大舅舅抓着沙发扶手,沉默了一阵,低着眉瞄我:“……你想去吧?”
我下意识地笑了笑:“不是你说的么,他死了我要是敢出席葬礼就打断我的腿。”
大舅舅不耐烦地一脚踹过来:“别跟我装啊,我知道你想去。”
我讪讪收住笑容:“……哪儿能呢?”
大舅舅不爽地哼了一声,起身出门儿点烟去了;走了半截后终于狠狠地转回来:“不许去。”
我一阵哑然。
27
钟益扬的事儿,我没有跟白椴说;不是存心想瞒他,而是找不到那个合适的时机。这场故事我不知从哪儿跟他说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头儿;而关于我身世的事儿不知为什么白椴是从来都不问的。我最后一次正面跟他提及,大约还是他住在和平小区的时候,我跟他掐着豆荚说钟垣就是我爸——一晃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钟垣回崖北的那天正好是我值班。白椴头一天刚值了夜班,轮到休息;下午的时候守着电饭煲熬了一锅老鸭汤,傍晚时候拎着保温桶就给我提过来了。他来的时候我正揣着饭卡准备去挤食堂,陆子溱远远地看见他,当下就挺有兴致地戳戳我:“诶,洲邦的小白脸主任又来看你来了啊。”
我挺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他:“人家就来看看我怎么了?”
“没怎么啊,我就是让你当心点儿,洲邦挖人厉害着呢,你看吧连美人计都使上了。”陆子溱不知道我跟白椴的事儿,就是习惯性猥琐,“你现在还是研究生,别一高兴就跳过去了。”
“行啦我知道。”我哭笑不得地摆摆手,朝着白椴那边过去了。
“说什么呢。”白椴看我一眼,顺手把保温桶递过来,“中午超市里半边鸭打折,买回来给你熬的,败火。”
“不错哈。”我小心揭开闻了闻,笑着夸他,“我发现新媳妇儿就是贤惠啊,你看这海带丝儿切得多利索。”
“谁是新媳妇儿呢,海带丝也是上超市买的,要不是看你嘴角上这一圈儿我才不熬呢。”白椴说着就来戳我嘴角上老大的几个燎泡,“你看你现在干精火旺的,再不给你败败你都能发光了。”
“诶诶诶别戳,疼。”我急急往后躲,一边冲着他傻乐,“我这哪儿是干精火旺啊,我这主要就是欲求不满,你说你要是隔三差五地主动牺牲一下,我还能这么……”
“少来。”白椴恶狠狠瞪我一眼,一路跟着我上值班室。
我跟白椴没往前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喊人的是外一一个小护士:“夏医生,前面导医台那儿有人找您。”
我愣了愣,心想会是谁,白椴就侧首问我:“有病人?”
“这个时侯,应该不会吧……”我边说边往前面候诊大厅走,白椴也跟了几步。我刚一出去就看到导医台那边站着个老妇人,一身的黑色,神色严肃。
虽然我只见过她一面,可这时候还是认出来了;她是钟垣和钟益扬的母亲,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您……”我讪讪地开了口;她这时候来找我,我大致猜得出谈话内容将会是什么。
“夏念非对吧?我姓安,钟益扬是我儿子。”她缓缓地说。
“……安姨。”我找了不那么别扭的词称呼她,但终究还是岔了辈分。
“诶。”她目光慢慢垂了下去,“……没打扰到你吧?我来跟你说点事儿。”
“没,没有。”我回过头去看了看白椴,他大概以为是我的病人,冲这边点了点头,指指走廊尽头的值班室,笑着转身回去了。
“我不会说太久。”她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白椴,大概以为是我的某个同事。我转过头去再看她时她挤出一个无力地笑容,心事重重地开了口:“……益扬的事儿,我想你也知道了。”
“嗯,钟垣给我大舅打的电话。”我点点头。
“我……我们家以前是对不住你,这我知道;我也不是来让你原谅……”她说话极慢,这样的气氛下我跟她都是一阵煎熬,“但有些事儿我得让你知道……这些年我们家是真不知道益扬对你妈做的那些事儿……要是知道……我,我……”
她说了几句,忍不住就有些哽咽。
“安……安姨,您慢点儿说。”我管导医台的护士要了杯水递给她。这时候候诊大厅还是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地都忍不住朝这边看一眼。
“诶,”她接过水,缓了缓,“但我心里是一直把你当……当骨肉的。从前我以为是夏薇薇跟钟垣的时候,老大一直没认;后来他认了,我就一直想,想你是个什么样儿……”她端详着我,“过年的时候我见着了,就觉得……真像。”
我觉得心里好像是猛地抽了一下。
“诶……我来不是跟你说这些的。”她从恍惚中醒转过来,淡淡看我,“益扬昏迷这么多年,这下突然走了,我也不觉得伤心……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太伤心……可是他一个人怪可怜的……大后天在市殡仪馆,火化了就直接下葬,你……你要是方便……”她慢慢地低声下去,终于不说话了。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
她抬起头,苍老的脸上布满希望:“那,那你来么?”
“我……”我一时语塞,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时,一个声音就突然插进来了。
“妈——!”
我正觉得这声音有点儿熟悉,一回头竟然就看到钟垣了;他风尘仆仆地,进来时带过来挺大一阵儿风。
“咦钟垣——”
“老大你都回来了?”安姨急忙转身,颇有几分局促,“诶,你怎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