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还是未成年,年三十儿晚上记得找我要压岁钱。”我乐呵呵逗他。
“哪儿能呢,咱们算是平辈,哪儿有我找您要钱的道理。”步步边说边扯了纸巾塞我手上,“诶,慢点儿,这桔子汁儿多,别弄衣服上了。”
我不由看他一眼,见步步正以极认真的表情帮我剥开下一只桔子。
我坐在沙发里笑眯眯逗着步步,听着二舅妈挨个儿给我两位舅舅打电话,心里头突然觉得一阵儿幸福——简直太他妈幸福了。
二舅舅是开着自家小蓝鸟雷霆而至的。
我跟步步正说着话,突然见他望向门口:“爸,你回来了。”
我扭头一看,一个眉目间和夏薇薇极像的中年男人火急火燎地迈进来,见了我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念,念非……你可回来了。”
“上哪儿去了?”二舅妈见了丈夫就是一阵儿埋怨,“你看,都是你,害人家念非一个人打的回来的。”
“夏岩临时开会,我怎么知道……”二舅舅心虚地解释,末了加一句,“别跟哥说我把念非给接丢了。”
“你哥早知道了。”二舅妈白他一眼。
“啊?!”
“没事儿,是我自己不好,忘记开机了。”我急忙解释,“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儿地在这儿呢吗。”
“嗐,是你二舅舅马虎,都怪我。”二舅舅不由抽了自己一嘴巴,说罢凑到我跟前,“来,让舅舅好好儿看看你。”
“老爷子还在医院等着呢,你哥说他下了常委会直接去医院,要是不见你们舅侄俩还不得急?”二舅妈提醒了一句。
“噢,还真是,我差点儿就给忘了。”二舅舅风风火火地又站起来,搓搓手,“念非,要不咱现在去医院?……你想休息一下也行,要是你的意思你大舅舅应该不会说啥。”
“没事儿,现在就去吧,外公也盼着见我呢。”我点点头。
“好,等会儿我去倒车。”二舅舅说完抓上钥匙又出去了,“亚蕾你跟步步就待在家里,一会儿我还要带念非回来吃晚饭。”
“行。”二舅妈边答应边往我手里塞冰糖柑,“拿着拿着,路上吃,从这儿往医院好长一截路呢。”
“亚蕾你老是扯着人家念非说什么,人家又不是没吃过你那冰糖柑,真是,穷大方。”二舅舅忍不住数落自家老婆,“念非你别理她,这就跟上来。”
“来啦。”我乐呵呵地应了一声,谢过二舅妈,揣着一口袋小冰糖柑上车了。
到了崖北市第二人民医院门口,二舅舅双手按在方向盘上四处张望着找停车位。
“诶那边儿有一个。”我眼尖发现了东北角上的一个空车位。
“哟,到底是年轻人,眼神儿真好。”二舅舅一边夸我一边打方向盘,开了十多米突然就不动了,直愣愣看着前面。
“怎么了?”我问他。
“快,快快快下去!”二舅舅急急忙忙推我,“住院部三楼2床,单间儿,快去!”
“那你呢?”我不由奇怪地看他一眼。
“我一会儿就上去,你先去,要不他到了病房看不见人得跟我急。”
“谁啊?”我一边往车门外头钻一边问他。
“啊,晚了……”二舅舅悲鸣了一声。
“到底怎么了?”我狐疑地顺着二舅舅的视线往停车场另一头看去,只见一个高大落拓的中年人从对面的黑色小号车里迈了出来,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我们这边。
“快……叫大舅舅。”二舅舅猫在驾驶位上用气声儿提醒我。
8
夏岩算是夏家真正的一家之主,因为一年前外公做手术的时候这人专门打了长途过来把我给骂了一顿,所以我对他的第一印象算不上好。
今日一见,就更不好了。
“哥,您看,我把念非给接回来了。”二舅舅笑呵呵地冲着夏岩点头。
“来了?”他严肃扫我一眼,并未见得多高兴,倒是愣了一愣,“……跟薇薇长得还真像。”
“可不是,你看那眼睛……”二舅舅凑过来看我。
“行了,人家老大远飞过来又不是给你参观的。”他淡淡扫了二舅舅一眼,“把车停好,跟我一块儿上去看爸。”
“你跟念非先上去吧,刚刚瞧好的一个车位被别人给占了,我还得再寻别的地儿去。”二舅舅摆摆手,“别管我。”
“行,那你停好了赶紧上来。”大舅舅一点头,转而看向我,“走吧。”待我默默跟了几步之后又轻轻转过来,“见了你外公多笑一点儿,他这几天老念叨你。”
“医生怎么说?”我边跟着他上楼边问。
“肠粘连,建议保守治疗。”
我一听大舅舅的说法跟外婆一样,心里稍微安了安,半晌开口道:“外公这年龄,又是二次开腹,还是保守治疗比较好。”
“当初就不应该动那一刀。”他不动声色地轻哼了一声。我看看他脸色,心里跟猫抓了似的,又不好说什么。
“他现在不能吃东西,就怕器官衰竭。”他看我一眼,神色稍稍有所柔和,“你待在崖北过年,好好陪陪他。”
外公住的单人病房条件没有凫大附院好,但窗明几净地也算是清爽。外公明显地瘦了不少,精神没有从前好了,恹恹躺在病榻上假寐,见了我便有些高兴起来:“念非?……你来了。”说完费神地招呼大舅舅,“老大,还不给你外甥挪凳子,真不懂事。”
大舅舅这次倒是听话地给我搬了靠椅。我坐在床边上,外公不由握住我的手,轻轻笑道:“你来了就好了,我这几天正想你。”说完看看窗外,叹了一句,“念非,崖北……漂亮吧?”
“漂亮,跟以前一样漂亮。”我点点头。
“瞎说,你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么小,能记得什么。”外公慈祥地望着我,“等我出院了带你去爬城外的明镜山,那才是真的漂亮……你妈妈小时候,就老爱去。”
“爸。”大舅舅在一边不由叫了一声。
“不像话,我跟念非说话你插什么嘴?”外公瞪了大舅舅一眼,又看看一边的外婆,“诶,你们俩都出去吧,我想跟念非单独呆一会儿。”
外婆点点头,拉着大舅舅出了病房,轻轻掩上门。
“念非,”外公拉着我的手叫我,“你是学医的人,我的病你知道,你说,你外公还能活多久?”
“外公您别瞎想,你这身子好着呢,只是肠粘连,没有恶性肿瘤。”我用力握了握他。
“诶,你别说,有的事儿我真的知道。”外公慢慢地叙述着,“你说怪不怪?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知道我不会死;年轻的时候跟着□打仗,我知道我不会死;□来了跟着老领导关牛棚,我知道我不会死……可是现在我好好儿地躺在这里,我就知道我要死了……”
“您瞎说,您长命百岁。”
“念非,”外公费力地往我这边挪动了一下,“来,我们不说这个,外公有话想跟你好好聊聊。”
“嗯,您说。”
“你外婆怀上你妈那会儿都三四十了,算是高龄产妇。那会儿你曾祖还在,说我们都已经有俩儿子了,这第三个孩子不要也罢,还省得你外婆生孩子的时候担风险。你外婆也想过这问题,就跟我商量,说这孩子到底要不要。”外公笑着跟我讲,“我当时也担心你外婆的身体,可是前两个都是儿子,我还想要个女儿。我想,万一这次生出来真是个闺女呢,我就鼓励你外婆生;结果就生下了你妈。
“你妈从小就漂亮,真的漂亮,人见人爱,街坊四邻没一个不喜欢。不过那时候闹□,我们家正是落难的时候,没什么钱,你妈小时候就净穿些你大舅二舅的旧衣服,难看得很。我是真心疼你妈,可是没办法,那时候的孩子都那样。
“你大舅二舅出生得早一点,□前还跟着我享过几天福。你妈就不一样,从小就跟着我们受气,看着我挂着牌子被人批斗……那时候你妈特别懂事,开完批斗会就帮我拎牌子,给我打水擦脸上的墨汁。她那时候知道什么啊?就知道她爸爸被人欺负了,万人大会上红卫兵正批斗着,她冲上台子就抱着我哭,肝肠寸断的,是个人都看不下去,那次的大会就那么散了……”外公声儿有点颤,“……所以说,儿女三个,我最疼的是你妈。”
“……我知道。”我又握了握外公的手。
“你妈出事那会儿,我是气,我是真生气。我心想我那么宝贝的一个女儿,怎么会干出那么丢人的事儿……我没想伤她,真的没想,可是控制不住我就抡棍子了。你妈走的那天晚上,我是知道的,我听着她走的。当时我想,这孩子胆儿小,一定是上哪个同学家躲几天就回来了,谁知道她一走就是那么远……”外公眼圈儿有点红,“后来她回来,我真是气昏头了,居然没留住她……我这个当爸的,居然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外公,您别这样……”我难过地叫住他,“我妈……我妈一定知道您已经原谅她了。”
“你妈从小心肠就好,我不担心她恨我,我是恨我自己。”外公看看我,“没能好好待你妈,好好待你,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您待我够好了。”我帮他掖被角。
“念非,我说一句话,你别不爱听。”外公淡淡提了一句。
“您说吧,我听着呢。”
“钟垣毕竟是你爸,这么多年了,他就你一个儿子。这几年他对你怎么样我们都看着,要是他老了……对他好点儿。”
我一愣,全身的毛都像是炸了开来:“钟垣不是我爸。”
外公做了个不相信的表情。
“钟益扬,他才是我爸。”
白椴回短信过来,说收到,祝春节快乐,也是一副极官方的口吻。
我拿着手机就忍不住想跟他打电话,手机盖儿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终于还是没能拨出去。有时候我自己都想抽自己:这他妈是何必呢?
年三十晚上老夏家全家老小挤在外公的干部病房里吃了一顿饺子,探视时间一过护士就忙着赶人。夏家原先的保姆回家过年去了,本来我说要在医院守夜,外婆说什么也不让,结果除夕陪床的工作留给了二舅舅,大舅舅开车把我们全家老小又拉回老宅子去了。
八点过我跟步步挤在沙发上看春晚,步步教我发飞信,我捧着手机诚恳地学。正捣鼓着钟垣一条短信就发了进来,问我过年这几天有空没有,想跟我出来坐坐。
我心说我他妈吃多了跟你出来坐。
接着钟垣又发过来一条:“这次回来他不会眨眼了,肌肉和脑都萎缩得严重,估计时候不多了。”
我盯着短信愣了愣,一狠心没理他。
“二十五年,可能已经是极限了,你就见见他吧。”钟垣的第三条短信又发了过来。
“你女朋友?手机一直响。”大舅舅不由看我一眼。
“不是,学校里一个老师。”我随口答道。
“我爸妈也一直想见你。”钟垣的第四条短信。
我一看就火了,跳起来就跑院子里去打电话。
“你爸妈都知道?”我忍着怒气问钟垣。
“要是我弟的事儿……他们还不知道。”钟垣压低了声儿,我听见他那边传来关门的声音,“两边的老人都还瞒着,现在知道这事儿的就我跟你。”
“我跟我外公说了。”我冷哼一声,“钟益扬的事儿。”
“你说了……?”钟垣哑然一阵,讪讪开口,“……都瞒了这么多年,你这是何必呢……”
“何必?!钟垣,亏你还是大学教授,这种不要脸的话你真他妈舍得说出口。钟益扬那畜生说穿了就是一□犯,我妈当时那是正当防卫,一点儿责任也没有,背着骂名活了这么多年,我给她正个名怎么了?怎么了?!”我怒气冲冲,“钟垣,你他妈一家都是畜生!禽兽!”
“念非……”钟垣着急地叫我。
“大过年的我不想跟你鬼扯。”我冷笑,“你放心,二十五年,追诉时效早他妈过了,你那宝贝弟弟现在就是上新闻联播也没事儿。再见。”
我恶狠狠掐了电话,在雪地里哆嗦了一下,紧紧衣领子往屋里走;一回头就看见我大舅舅青铁着脸立在门口台阶上,瞪我。
“薇薇跟钟家老二是怎么回事儿,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9
我刚知道这岔是在快大三的时候,白椴刚到香港去交流不久,而我才从云南完成一趟亡命之旅回来,身心俱疲。那阵子我专心上课,就是上手术学基础见天地逃;最后一次课手术学勾重点,我一去就被钟垣给逮了个正着,他拎着我到神外的教研室,大眼瞪小眼。
“上哪儿去了这阵儿?”钟垣找杯子倒水给我。
“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