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那你慢点儿开,我一会儿还有一节课呢,你来了也得等着。”我心里跟猫抓似的,表面上还得强作镇定。把我妈糊弄过去后我火急火燎地冲出电玩城打车,没顾上心疼钱,坐上最贵的就往回赶。一路上我不停地催师傅快点快点,催得司机连甩下我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开到我们学校,我老远就看到我妈的白色皇冠停在门口,她老人家则倚在车门上朝校内张望。当时她身边还站着钟垣,但我没工夫注意钟垣,只眼尖地看见我妈从包里摸出手机马上就要开打,我一紧张,紧紧拽住司机的胳膊:“师傅掉头!掉头!咱不能走这个门儿!”
那司机被我吓了一跳,一脚刹车踩下去,整个车吱吱呀呀地在地上磨了老长一段;声响惊天动地的,引得我妈往这边看,我急忙往驾驶台下躲。
“干嘛呀你这是?”司机不耐烦了,“要掉头怎么不早说啊,亏得这里车少,要不早追尾了。”
我使劲向司机赔笑,说对不住,又把我逃学的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一遍,本来以为会引来一阵同情,谁知还被那司机训了一顿,说我年纪轻轻的应该好好学习,快高三的人了别老是逃学,听得我一阵郁闷。后来那司机把我送到学校后门围墙边上,临走了跟我嘱咐一句:“逃学的事儿别让你妈知道,父母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还一天到晚调皮捣蛋。”
我下了车见四下没人,动了动筋骨就去翻墙,刚骑上围墙就看见一个校警在不远处晃悠。我把身体往一棵树的树冠后面挪了挪,想等那校警走远后再继续;谁知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估计是我妈打来的。那校警一听手机铃声就条件反射一样向我这边看过来,我一阵慌乱,手忙脚乱地想掐断电话,但一时没拿捏稳,重心一偏就从围墙上栽了下来。
我头朝下掉下去的时候手机都还在响,当时顾不上想那么多,哆哆嗦嗦地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还没来得及翻盖,就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听说是校警同志帮我接了我妈那个要命的电话,双方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清楚状况后我妈飞快地把我送到凫大附院,也就是钟垣他们医院里去,说是一路连闯了五个红灯,还逆行,还超速。他们说我那一摔摔成了颅骨骨折加脑内出血,在ICU里重度昏迷了快一个星期,医院病危通知书下了两次,比当年张源的情况还要严重得多。那时候医生们最担心的就是脑损伤,怕我醒了之后变成傻子;钟垣说我妈当时在我床头边哭边念,说他就是傻了也是我儿子啊,他傻了我也养他一辈子。但我一睡就是整整一个星期没睁眼,我妈就在我房间里天天哭,形容枯槁。
我在一个星期后终于睁开了眼睛,当时并没有太多的特别感觉,只觉得一阵茫然。而让我觉得惊奇的是,我醒来之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白椴。我知道许多重症病人在昏迷许久之后醒来都会把第一眼看到的医生或护士错认成天使,而白椴当时给我的印象,即是那般美好。
我刚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正托着个本子不停地往上写。我第一眼并没有把他认出来,因为他一身白衣的斯文形象与我童年印象中歪扛着军刀的白椴实在是相去甚远。我会注意到他是白椴也许与他身后斜射而入的夕阳有关,那一丝光线在他身后留下一抹金色的幻影,稍微将他衬托得有点圣洁。我不禁开始注视他的脸,发现这张脸竟惊人的熟悉,我努力思考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发出声音:“……白椴?”
他明显地吓了一大跳,又惊又喜:“醒了?”
“白椴,你怎么在这儿……是哪儿?”我茫然地问道。
“凫大附院的重症监护室。”白椴说话间帮我按了铃,“你翻墙的时候摔下来摔成颅骨骨折,差点没命,你这都躺了快一个礼拜了。你先别多说话,我去叫老师来帮你看情况。”
白椴说完便一阵风似地走了,后来进来的是钟垣和我妈。我妈明显地瘦了不少,一进门就使劲儿攥住我的手,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看得我一阵难过。
“谁让你逃课的?谁让你翻墙的?”我妈边哭边数落我,“那墙三四米高,你个兔崽子头朝下就掉下来了,怎么就没摔死你呢!……你说你从小到大……你……你……”
那时候我是真难过,替自己难过,更替我妈难过。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得看向钟垣;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男人是谁,甚至连面熟都说不上,却在和他目光相交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我一直觉得钟垣的眼神很复杂,好像能将他的心思掩藏的很深,又好像能将他的内心□裸地表达出来。而那天他看我的眼神似乎透露着一丝悲悯,还有忧伤。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钟垣就是我出事那天我妈想引见给我的人,在医院里见第一面时我妈只是简略地介绍了这是脑外科的钟医生,负责你的病情,我跟他以前认识,所以让他特别看着点你云云。钟垣三十四五的年龄,身形挺精壮。他五官深刻硬朗,浓眉上挑,面相稍微有些威严,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再有他那一身凸显优雅气质的白大褂衬着,所以我对钟垣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太差。
我那次苏醒过来,就算是度过了受伤以来最为凶险的一关,接下来要注意的只是恢复和调养。那段时间除了我妈之外,和我接触得最多大概就是白椴。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天天盼着白椴来查房几乎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当时我跟白椴还不那么要好,这种期盼也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好奇心,因为时隔四年后发生在白椴身上的变化让我惊异。那时候白椴念到凫大医学院的大三,正是在科室轮转实习的一年;天生的美貌和扎实的临床技术让他深得住院部那帮中年护士长们的欢心。从护士们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中我能毫不费力地拼凑出一个聪明冷静又乖巧美丽的白椴,这个结论无疑让我大跌眼镜。我无聊时会躺在床上细想白椴高中时候抡着军刀到处耀武扬威的横样,想起他小时候戴着大黄蜂袖套追在张源屁股后面又打又闹,有时候也会想起我见他最后一面时他躺在救护车里望着我,一双漂亮的眼睛空洞无神。
6 家访
6
白椴查房有时候跟着钟垣来,有时候是他自己一个人来。他单独查房时问话相当简单,基本上是抄数据,再问几句痛不痛晕不晕之类的话,最后轻轻地在我脑袋上摸一圈就算是完事。有一次他检查我脑袋的时候我盯着他看得入了神,他不禁问我:“你看什么呢?”
我一惊,矢口否认:“谁看啊,没看你。”
他直起身子来,白我一眼:“还不承认,刚刚你那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我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再看向他,见他站在我床边上没要走的意思。
“你老站我这儿干什么呢,你不查房呢吗,别的病人你不去看两眼啊,回头出了医疗事故什么的你就别想混了。”我逗他。
“别贫,问你个事儿。”他一脸正经地问我,“我走了之后,你们那几个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郭一臣被抓进去了,我跟张源继续读书。”我有些黯然,“现在一臣出来了在做茶叶生意,张源当兵去了。”
白椴安安静静地听着,没什么表情。“现在他们都还挺好吧?”他问我。
“还行,一臣在云南捣腾普洱,说是还不错。张源也是,好像要升士官了。”我慢慢地说,“不管怎么样这日子还得过不是。”
我们之间的气氛因为这个话题突然变得有点伤感,白椴想了想说:“那什么,张源在哪个部队?没准儿他升士官的事我爸能帮上忙。”
“不用,他跟你爸系统不一样,人家是武警。”我笑道,“没事儿他自己能行,再说你也知道他那脾气,要是知道了是你爸给帮的忙,还不得马上复员回来?”
白椴被我说得一乐,抿嘴一笑,看得我神魂颠倒的。我当时挺纳闷,心想这白椴小子小时候就招人喜欢,长大了还这么勾人,他真是狐狸变的不成?
“大伙儿都好就行,”白椴又恢复了手上的动作,埋下头拨拉我脑袋,“这么多年没见,也怪念想的。”
“你念想谁啊?”我揶揄他,“你不会是当初打了人,现在有负罪感吧?”
“靠,谁负罪?”他抬起脑袋白我。
“你啊,谁叫你当初追着我们打来着?”我跟他起劲,“白椴你老实说,最后往张源脑袋上敲那一闷棍的人是不是你?下手也忒狠了,弄得人家当兵体检的时候差点没过呢。”
白椴眼睛微微张了张,眼神里好像特别有内容:“不是我,真的。”
“你别不承认啊,真的别,以前的事儿的都过去了,你又没亏欠我们什么。”我越说越像,“张源都说了,当初那事儿不怨你,要怪就怪刘肇青,还有郭一臣。我跟你说,人家一臣现在那思想觉悟可高着呢,说他那时候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现在要洗心革面重新来过,做社会精英世纪栋梁……”
“自己在那儿瞎说什么呢你。”他终于知道我在逗他,不由轻轻瞪我一眼,看得我浑身舒坦。
“倒是你,当年一开学就没影儿了,上哪儿去了?”我问他。
“没去哪儿,我转到凫大附中去了,后来直接考了凫大,就到这儿来了。”他故意不直视我,“挺无聊的其实。”
“哪儿无聊了,挺好的。”我说真心话,“我们石棚巷那帮小孩里就你最出息了,还能考上大学。哪像我,本来成绩就差,好不容易熬到快高三了又把脑袋给磕了,估计以后也就上个社会大学。”
“哪儿能呢,你挺聪明的。”他安慰我。
“我就是再聪明,这么一磕也能废了。”我把他逗得一乐,“我不像你,从小脑瓜子就好使。以前跟你张源一块儿补习的时候,他背一首诗的功夫你能把整个出师表都给背下来。”
“我那哪儿是聪明,就仗着记性好,上了大学也是,别的功课不行,就是药理最好。”他看我,“你现在离高考不是还有一年呢吗,好好儿看看书还来得及。”
“嗐……”我自嘲地叹了口气,本想跟他好好聊一聊我这些年光辉的挂科历史,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了,感觉跟他说这些特没意思。我认真看向白椴,突然觉得跟他很有距离感,我愣了愣,没头没脑地说:“白椴,我觉得你变化挺大的。”
他一怔,随即笑道:“谁还没个成长啊?你不也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我说的那不一样,”我努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藻,“就说你这身白大褂吧,要是搁张源身上肯定不像话,我穿更不像话,可是让你这么一穿吧,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我看向他,又加了一句,“我觉得吧……你以前江湖气挺重的,现在没有了。”
“瞧你说的。”他莞尔一笑,让我看的出了神,随后他直起身冲我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你上哪儿去?”我问他。
“下楼抽根烟。”他头也不回,“这儿是无烟区。”
我出院已经是高三开学后的事了,出院那天我特意要了白椴的手机号,说以后要常联系。那天我站在住院部门口跟白椴开玩笑,说跟你处了这么久,现在要走了还挺舍不得你的。他笑着跟我说想我就来考我们医学院啊,以后天天看得烦死你。我说等我考上大学你都该毕业了,让我上哪儿找你去?白椴说我不走,我还要读研呢,读完研我还要留校。我说行,那你等着啊,再过一年我就来找你。
也许我那时候的语气太过认真,白椴愣了一下,说不会吧,你真打算考我们医学院?那分数得多高你知道吗?我笑着说那你当年不也考上了么?他跟着一笑,说我当年那是有念想。我说我也有念想啊,他问我是什么,我挺得意地指指他:就是你啊!
他一愣,拍我一下:瞎说什么呢你,好好读,没问题。
我被我妈搀扶着走出住院大楼准备回家时,才发现钟垣穿着便服站在我妈的车跟前等我们。我脑袋一时没转过来,笑着跟他打招呼说:“钟医生,这么不放心我,还搞家访哪?”
钟垣没直接回答我,一只手伸过来扶住我肩膀,眉目间透着股慈祥:“走慢点,别老是一蹦一跳的,回头又给蹦坏了。”
我脑袋依然没绕过弯来,笑着应了他几句,跟着我妈上了车。直到钟垣也跟着我妈坐上副驾驶时,我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我狐疑地盯着钟垣:“钟医生,你上来干什么啊?”
“跟我们回去呗。”我妈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轻轻巧巧地回答我。
“怎么,还真家访啊?”我一头雾水。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