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半天,从包里把那几份STR图谱掏出来,一份一份地摊在写字台上,把台灯拉得近点儿,叫钟垣看。
钟垣一张一张地看过去,脸上阴晴不定,半晌了才结结巴巴地问我:“这些都是……谁的?”
我抽起最后一张:“这张是我的。”然后指了指剩下的,“这里面必然有一张是你的。”
钟垣垂了垂眼皮,慢慢说道:“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你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盯着他,“这事儿你连我外公外婆都骗了。”
他把头扭到一边,顿了顿,又转过来看我:“是。”
“为什么这么做?”我问他,“你跟我妈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低着头:“念非,这事儿你不适合知道。”
我火了:“我不适合知道谁适合知道?你?凭什么?”
“念非,当年这事儿光我一个人瞒不了你外公外婆。”钟垣缓缓说道,眼神被埋进一圈阴影里,“这事儿,是夏薇薇想瞒你。”
我哽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答应过她不告诉你,你问我也没用。”钟垣用他疲惫不堪的眼神望着我,“念非,我是真想把你当儿子。”
“不用!”我一下子站起来了,右手笔直地伸出去指着他,“钟垣,你……”
我抖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一句话。钟垣看我的眼神始终镇定,这让我很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有父亲,尽管那个父亲很禽兽很畜牲,可我乐意;我乐意看他用热脸贴我的冷屁股,我乐意言行尖刻地去刺激他,我乐意看他受伤失望,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个不合格的父亲。
我手臂悬空了数秒,终于放下来,愤然坐下。
我推了一张纸一支笔在他面前:“你把授权委托书签了。”
钟垣往那张律师函上扫了一眼,又看向我。
“你他妈签不签?”我有点儿火,“脖子伸那么长等着砍头呢?”
钟垣愣了愣,还是摸着笔在委托书上签了字。
“你他妈欠我的。”我恶声恶气地收好委托书。
“是。”他淡淡答道,“谢谢了。”
我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你不问问我跟乔真是怎么回事?”他在身后问我。
“老子没兴趣!”
邢戈宇站在院子门口抽烟,见我出来了挺惊讶:这么快?
我淡淡地啊了一声,自己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问他钟垣脱罪的几率有多少。
他笑笑,说废话,只要人是清白的,一审我就给他弄得出来,你放心好了;整个凫州市,除了我没人敢这么跟当事人说话。
邢戈宇拿到委托书以后就开始上手做案子,首笔律师费还是从我账上打过去的,转账的时候又弄得我心里一阵郁闷,心想等钟垣出来了我得连本带利地要回来。我突然想起白椴的话,说我这人老是在为别人的事情操心;我心说是,还是你了解我,我这人,天生就他妈一条贱命。
邢戈宇研究了卷宗,说第一,乔真死的那天晚上有人目击钟垣的车在乔真的小区出现过,凌晨一点半钟垣家的小区录像才证明他回家;第二,乔真手机上最后一个电话是钟垣打进来的,乔真还接了,通话时间只有两秒,接通后马上挂断,但发生在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内;第三,从乔真气管里找到了几根纤维,其中就有从钟垣羊毛围巾上落下来的;第四,钟垣没有不在场证明,乔真家里一屋子都是他的指纹。我听得眼皮一跳一跳的,直奔主题:那孩子呢?
邢戈宇一摊手:当然是钟垣的,要不你以为警方是怎么怀疑上他的。
操,我烦了一阵,后来又想,也好,反正现在钟垣不是我爹了,他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
这还只是证据上,你看看这动机。邢戈宇又抽给我一沓纸,啧啧称奇:乔真死前还是凫山师范的研究生,钟垣是你们凫大的教授,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认识的,钟垣的口供说是乔真去听他的讲座,这就不说了。乔真的同学有证言,很多人都知道乔真在别的学校傍了个教授,一心想早点嫁过去,对方没同意,两人为这事儿一直很不愉快;现在乔真刚怀上孩子一个月,接了个钟垣的电话就死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说这他妈不是邪门儿么,证据锁链都齐全,就差犯罪人口供了。
邢戈宇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资料,说所以啊,夏老板,这案子你得给我加钱啊。我说你有把握?邢戈宇眯着眼睛笑了笑:把握还是有的。我问是什么,他还是笑:那律师费……
我火了,顺手扯了张杨善堂给我的银行汇票:背书!我马上背书给你!你这个奸商!!
邢戈宇看了眼数字:别别别,没这么多。我哼了一声,找了张数额小的背书给他,邢戈宇一张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喜滋滋收好了汇票,摊开文件夹继续跟我谈案子。
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之间,而钟垣最后跟乔真通电话是在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也就是说,钟垣要在一个小时内完成从杀人到伪装现场的所有工作;但这在时间上也不是不可能。邢戈宇指尖轻轻敲着文件夹,沉吟着看我:问题的关键是在乔真的尸斑上面。
尸斑?
对,尸斑是因为人体血液下沉或者血红蛋白渗出血管浸染周围组织形成的,这里面的原理你们学医的应该比我清楚。邢戈宇递给我一张乔真尸检报告上的照片复印件:尸斑的形成有三个阶段,坠积期、扩散期和浸润期;乔真的尸体被人移动后形成了二次尸斑,说明移动的时候尸斑正处于第一阶段,也就是坠积期。说到这里时邢戈宇不由笑了笑:但是坠积期的尸斑只在生理死亡后2…4小时开始形成,这一点非常关键,在钟垣是凶手的前提下要合理解释这个现象只有两个可能——第一,乔真在活着的时候身上就已经有了尸斑,或者第二,乔真的尸体接了钟垣的电话。
我听得心头一寒,说你有屁快放,别在这儿宣扬有神论。
钟垣不是凶手,接电话的另有其人。邢戈宇淡淡地下了结论。
你忘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提醒他。
什么?
电话是钟垣拿着乔真的手机自己接的。
33 希望
33
正在这时候我手机响了起来,我一看来电显示是郭一臣。我看了邢戈宇一眼,拿着手机到阳台上去接电话。
“非子,”郭一臣开门见山,声音有点儿累,“乔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惊了一下,心想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我慢慢问他:“怎么了?”
“你他妈到现在还想瞒着我!”郭一臣在那边吼起来了,“你也是,张源也是!早八百年就知道她的消息了,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人都死了,你还想瞒着?”
我愣了愣:“一臣你别那么大反应。”
“你明明知道我心里面有个坎儿!”郭一臣咬着牙说,“就是乔真!我过不去!”
我懵了:“你现在还想着乔真?”
“没有。”郭一臣声儿开始抖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着谁。”
我心说你想着张源呢,你以为你想着谁。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事儿?”我问他。
“刘肇青。”郭一臣极慢极恶毒,一字一顿地报出了这个名字。
我浑身一战:“刘肇青?!”
“他跑路到昆明来,跟我手底下一个地痞起了冲突,一路惊动到我这儿来,我就问他,到底什么事儿要跑。”郭一臣语速极慢,声音几乎不带感情,“他说,他身上有人头债,先到云南来避风头。这么多年了,我待他态度也很好,那天一起聊了聊,我就问他,杀的是谁。”
我心里一紧。
郭一臣继续说:“他没告诉我,我也没多问。他又在昆明待了几天,昨天就说他要走,怕云南跟凫州隔得近,想继续跑到海南去。”我听到他在电话那边点烟,声儿淡淡地,“我想,我跟他到底是故交一场,以前有什么不愉快的,到底是为了女人,不值当。”
“一臣你有什么话捡重点说。”我快被他这种要死不活的语气折磨死了。
“昨天晚上,我不太痛快,还是给他摆了酒送行;然后他就喝高了。”郭一臣停了停,像是在那头吐了口烟,“席上我跟他说了点儿以前的事儿,弄得他挺感动,抱着我就哭了,说他对不住我。我问他什么事儿,他说他在凫州遇到乔真了,跟个医院的教授在一起,还怀了人家的孩子。他心里气不过,那天酒喝多了又去找乔真,动手动脚地不小心就把她给掐死了。”
我脑袋里终于轰地一下炸开了。
“……她跟钟垣的事儿,我也是昨天才听刘肇青说。我当时就懵了,心想这事儿你没道理不知道,我问了张源,连他都知道,就瞒着……”
“刘肇青他人呢?!”我打断他,对着手机狂吼。
“天上呢。”郭一臣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什么?!”这下轮到我抓狂了,恨不得冲过去掐住他,“郭一臣!你他妈有没有脑子?!”
“怎么了?”
“钟钟钟钟钟垣!”我气得打哆嗦,觉得这话不适合在阳台上吼,还是折回了屋子里来,“乔真的案子,钟垣作为第一嫌疑人被逮捕了,这会儿正审查起诉呢。”
郭一臣沉默了一下。
“你没话说了?”我痛斥他,“就你,就你还想……啊?!”我想说漂白,看了眼屋子里的邢戈宇还是忍住了。“你那一套人渣做派就不能改一改?这国家靠着你匡扶正义?你以为你是谁?”
郭一臣在电话那头不吭声。
“你为了一个女人……!”我骂他,“郭一臣,你英雄气短!”
“……我郁闷,我郁闷行不行?!我以前的女人怀了别人的孩子,被别人掐死了,我难过一下行不行?!”郭一臣火了,“我这辈子就她一个女人!就她一个!现在你、张源,变着法儿地把我冲另一条道上引,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但凡有个真心对你好的,谁不愿意低个头?但凡我要是个女的,早他妈跟张源快活去了!可我就想留着个念想,告诉自己我还是直的,不可以吗?不可以吗?!”
我跟他都不说话了,我举着手机捱了半天,讪讪开口:“那你也不能……”
“……那我这会儿把刘肇青运回来,扔在市局门口验明正身?”郭一臣怏怏地问我。
“你想死差不多。”
“那怎么办?”
我瞄邢戈宇一眼:“钟垣的律师找到辩护突破口了,努力一下可能会证据不足不起诉。其他的……再说吧,你把……把他藏好着点儿。”我嘴上这么说,事实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我挂了电话,走回邢戈宇身边。
“怎么了?”他看我一眼。
“没什么,一朋友,打过来问案子进展的。”我没拿正眼看他,顺手扯了篇报告复印件在手上看。
“你说的那种情况,不是不可能。”邢戈宇揉揉太阳 |穴,“可是乔真的手机上只有死者一个人的指纹,无论哪一种猜测都缺乏排他性,严格来说是应该疑罪从无的。”
“在国内,能疑罪从无的杀人案太少了。”我看他一眼。
“我试一下……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邢戈宇望着我,“现在最乐观的情况,就是等真凶落网为钟垣脱罪。”
我心一沉,心说真凶都被郭一臣正法了,警察找得到才有鬼,
“当然,如果能证明凶手另有其人,就算没归案也能让钟垣出来。”邢戈宇无奈地笑笑,“这就只能从物证上寻找突破了,我尽力而为。”
乔真的案子转到检察院大半个月之后,检方以证据不足为由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钟垣依然在押。
我问邢戈宇怎么回事,证据不足不就不起诉了了么?
邢戈宇说这案子疑点太多,有得磨。检查院决定补充侦查说明这会儿钟垣的嫌疑应该小了,看他熬不熬得住,就算警方一直没有找到真凶,检察院程序倒流两次以后也只能放了钟垣。我跟他又眼巴巴地等了一个多月,检察院审了小半个月后终于还是移送起诉了。邢戈宇瞪着起诉书副本看了半天,一丢烟蒂说操,这下子硬仗来了。
春花繁盛的时候,新协和的地皮迎来了它的第一次拍卖。我、谢锦和、周玉海还有其他几个新协和原先的股东全部出席了拍卖会,但是邱羽山没有来;不出意外地,新协和的一拍流拍了。主持人宣布流拍时周玉海他们很压抑,老谢没表情,我心里一沉,心说果然。
新协和流拍后刚一周,唐睿那边传来消息,说新协和原来的承建商杨峰归案了,现在公安逮着杨峰的口供准备梳理邱羽山。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