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与无奈。那天回到家后我妈一句责骂的话也没有,甚至没有哭。
我在游泳池边和刘肇青打的那场架那件事成了很多事情的分水岭,其中最重要的可能是我妈的人生态度。那一晚她似乎整夜都没能入睡,就在我打完架的第三天,她收拾好行李带我回了北方的老家。
我妈回到老家时正是黄昏时分,我外公说不见,将两扇黑漆大门关得死紧。我妈牵着我跪在门口,一脸的决绝。那时候我不省事,眨巴眼瞪着我妈,说我饿。我妈看我一眼,一只手突然就掐上来,疼得我哇哇大叫,但我妈却没有放手的意思,这让我很委屈,于是我极大声地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在老家门前嚎了一晚上。中间有些隔壁的老街坊抱着孩子出来看,见了我们母子两个,都是抹泪叹息。我妈昂着脑袋,生生跪了大半夜。星辰闪烁的时候我外婆终于从黑漆大门后面迈出来,见了我们就是哭。我妈常常夸我那时候乖巧,见了外婆突然就笑了;外婆将我心疼得紧,从此奠定了我在夏家的长孙地位,而且二十余年来坚不可摧。
我外公在老家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权时就给家里几个子女留好了铁饭碗。本来他老人家当初是想把我妈弄进交通局当会计的,但我妈当年一跑就彻底断了这条路。我妈那次回去只为一件事,就是要钱。听外婆说我妈当时开口是一千块,在当时也算是个很可观的数字。我妈说向家里要钱是为了回凫州做生意,让我能过上好日子,不被人瞧不起;她说她拿了钱便马上动身,不会再与夏家有任何瓜葛。那几天夏家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我外公和妈妈两人的争吵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天气微凉的时候,我妈揣着外婆东拼西凑的一千五,再次带着我离开了那座生她养她的城市。
回到凫州后我妈依旧带着我住在筒子楼里,只是她的为人处世改变了很多;她开始带着我去串门,与邻居们挨个儿打招呼,甚至跟着楼下的大妈学习织毛衣。我妈拿着外婆给的钱在南街开了家小饭馆,请了一个厨子两个小工,整天起早贪黑地打理店子,一点一点地替我攒着读书的钱。而那年秋天我开始读小学,跟张源、白椴同在一个学校。那时候张源和白椴简直已经形同陌路,连架都懒得打,课外活动时划地盘似地分别霸占着两个学生活动室,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我妈的小饭馆开了一两年后便赶上一阵西潮,我妈突发奇想,用赚到的钱把小饭馆改成了西餐厅,桌子上统统铺一层白布蕾丝,斜插一朵塑料玫瑰,主菜永远是煎牛排。现在想想,这种组合简直寒酸的要命,可在当时却不知为什么大受欢迎,但凡逢年过节的还有人事先预约。我妈的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路,就是那时候我妈买了她在凫州的第一套商品房,带着我告别了筒子楼。
我离开筒子楼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伤感,有的只是搬新家的兴奋。那会儿张源和白椴他们已经升上初中;张源住校,平时跟我也并不怎么见面。我搬走的那天张源倒是挺难过,眼泪哗哗地望着我;结果过了几年我又跟他上同一个中学,初中部和高中部只隔着一条绿化带,就为这我还老笑话他。
离开筒子楼那天我还遇上了白椴。当时我正拎着小书包站在街边替我妈守着搬出来的大衣柜,见白椴满头大汗地抱着个篮球往他家走。那时候白椴已经开始长个子,当年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如今变得又高又瘦,就剩个脸还是小时候那么漂亮。白椴读初中时比我高出老大一截,愈发地爱打架,据说右腿的回旋踢赫赫有名,跟张源两人合一起简直就是他们学校的黑白双煞。而我从头到尾都是坚定的张源派,那天单独遇见白椴,心里不免有些发憷;所以面对一摇一晃走过来的白椴,我十分想装作没看见。
但是白椴却先看到了我,愣了一下,半晌才开口问我:“你要搬家了?”
“啊。”我点了点头,故意摆出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
“搬到哪儿?”他又问我。
“建设二路。”我老实回答,顺便偷眼看他。
“那离这儿挺远啊。”他想了想,“以后就看不到你了吧?”
站在张源派的立场上,我很想回一句“关你屁事”,可是我不是张源,没他那个气魄,也就只能乖乖地“嗯”一声。而这时候我妈带着搬家工人从楼里下来,见我跟白椴那样傻乎乎地站着,以为是我哪个发小,不由拍我一下:“这都要走了,还没说够哪?”
白椴见状拍了拍我:“行,那我回去了。”
我又“嗯”了一声,目送他离开,再自己跟着我妈钻上车。我妈回头瞅了瞅白椴,问我:“这孩子长得挺漂亮啊,以前怎么没见你带回来玩过?”
我一翻白眼:“他是张源死对头,我跟他架还打不完呢。”
“哪儿能啊,我看着孩子斯斯文文挺有礼貌的。”我妈说。
“这你看走眼了吧?他是隔壁家属院的老大,打架老狠了,再倒几年回去能着举刀鞘把张源追上两条街……”我向母亲回忆那段往事,竟不觉笑出了声。
3 乔真
搬家之后我妈的餐厅生意开始做大做强,从那时候我发现她挺有女强人潜质,一天到晚变着法儿地折腾她那间西餐厅。那阵子我妈小资情结严重,硬要搞个法文菜单,又买了架三角钢琴让人在店里奏现场,偶尔还请人拉个提琴吹个萨克斯风什么的,门口挂起了音乐餐厅的大牌。店里当年那些塑料花也全换成了真家伙,卡座上轻纱弥漫的,晚上还有点点烛光,罗曼蒂克到不行。后来我妈越来越忙,买了车,戴上了钻戒,开始抽女式烟。我初三那年她跟几个人合资开了家酒店,那酒店矗立在市中心商业圈,内部装潢异常妖冶,腾腾地一路从两星升到四星。我妈虽然是小股东,却不时能上上地方报纸,说是优秀青年企业家云云,年轻美丽而有为,风光一时无两。
我妈忙着赚钱那段时间没空管我,我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学校里撒欢儿地横行霸道。张源跟白椴都升上初中之后我特美地坐上了咱们小学的头号交椅,当时觉得那头衔威风得不行,而现在想起来说破天也就是个小学的孩子王,唯一比张源他们威风的地方可能就是能一人独占张、白二人当年分踞的两间学生活动室。那阵儿我精力过剩,成天带着手下几个跟班飞扬跋扈地跟别人招架打,让老师们头疼不已。我们的校长,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每每在升旗仪式的时候总会痛心疾首地拎着一件我手下败将的校服对着全校师生说:“同学们,这是一件带血的校服……”
升上初中后我和张源还有郭一臣胜利大会师,继续着一种提劲打靶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们那时候怎么会那么崇尚暴力,一言不和就可以叫上兄弟四五的来操练。那时候张源打架开始动钢管,横着扛上了往场子边上一站挺精神,也挺吓人。我曾经问他说这样好不好,抡钢管力道拿捏不对可是要抡出人命的。张源瞪我:我抡钢管还算是好的,你知道白椴用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张源一哼:那王八蛋小时候拿刀鞘追我,现在直接改军刀了!
张源高中时好死不死跟白椴分在一个班,赶上两人都挂红灯的时候还要一起单独补习,这让双方都十分郁闷。白椴高中的时候基本上就算是长定型了,今后十多年几乎都没再变过。他小时候长得漂亮,上高中就算得上是英俊了,一双眼睛还是那么忽闪忽闪的,很能迷惑人。白椴当时在我们这片儿的名声很大,张源说是“仅次于我”,可我觉得白椴揍人那股狠劲儿绝对在张源之上。不过白椴那时候的战斗力提升得挺无耻,仗着他爸是军官,每次打不过别人的时候就打电话从自家部队里叫人。而那些兵们一个个都是练过擒敌拳的主儿,出手哪儿还有败绩的。但据说有次白椴搬救兵的时候让他爸给发现了,他爸撂下电话就直接开着军车到场子上来,硬从对手面前把白椴给拖回去了,还罚他在搓衣板上跪了一天。张源每次说到这段都特解气,就跟把白椴从场子上拖下来的人是他似的。
跟我和张源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郭一臣,快升上高三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叫乔真。初见乔真时我非常惊讶,因为世上难得有这般明丽照人的女子,五官深邃又妩媚,让人想起海伦。但后来因她而起的一场又一场风波让我坚信,她绝对就是那妲己转生的红颜祸水。
在这里我要说一下刘肇青,就是那个当年在游泳池边上踩我游泳圈的人,白椴十多年的贴心小跟班。那混小子小时候奇胖,人称刘胖子,长大之后瘦了下来,竟还长得人五人六的。刘肇青天生一副桃花眼,没事儿喜欢乱放电,勾引良家妇女。刘肇青比张源和白椴矮一级,和乔真一个班,对乔真的肖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乔真还没跟郭一臣好上的时候就跟苍蝇似的一天到晚在人家跟前晃。为这事儿我没少提醒过郭一臣,但一臣说没事,他对乔真挺放心。
我初一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家里抄作业的时候张源打电话过来,我问他什么事,他声音闷闷地:“七点在体育馆,你来不?”
我愣了一下,一时找不到张源说话的重点,半晌后我才反应过来,问他:“跟谁啊?”
“白椴。”他挺简单地回答我。
“什么?!”我一惊,“你们怎么回事儿……”张源和白椴虽然看上去不共戴天,但在我的印象中,这两人自从那次游泳圈事件之后就没再动过手,一晃这还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非子……”张源的语气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乔真出事儿了,跟刘肇青。”
那天我和张源、郭一臣在石棚巷口会合,带了七八个人挺进体育馆。走的时候我见张源偷偷摸摸地往身后藏东西,我把他拉到一边,扯过来一看竟是一把三棱刮刀。我不由看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源头一偏:“我就是带着防事儿。”
我不信:“平时你只带钢管的,今儿是怎么回事?”
张源不说话了,脸色阴沉得紧。
我心里一沉,急急扯住他:“说话啊,哑巴了?”
“你知道白椴也带刀……”
“他那刀没开刃儿!”我急了,扯着张源乱叫。“告诉我你怎么回事儿?平时你不这样的!”
张源挤出一个笑容:“我就是防着,没事儿,真打起来我护着你。”
我愣了愣,问道:“不就是个妞么,你至于么?又不是你的人。”
他看我一眼:“你什么意思?”
“该不会……你该不会是喜欢乔……”我话还没说完,张源就一掌跟我抡过来了:“谁他妈叫你胡说了?!”后来他见我捂着脑袋没说话,又加了句,“反正这事儿我非去不可,你要是担心……就别去了。”
我不由瞪着他,他也瞪着我,我们俩大眼瞪小眼。
“日你妈,走!”我起身一拽张源,“但你要是敢先动刀,老子回来扒了你的皮!”
我们擦着七点的时候到的体育馆,刚一到天边就传过几声闷雷,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粒。我们被说下就下的大雨逼到了屋檐下,气氛一阵烦闷。
“操,白椴那孙子不会是不来了吧?”郭一臣淋着雨愤愤道。
“再等等。”张源抬了抬眼皮,茫然地看着前方。
又过了约摸十分钟,白椴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们一共来了五个人,白椴身边跟着刘肇青和董希,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搞不清到底是不是他搬来的救兵。他那时候还是比我高很多,身形正匀称,肩膀上一柄日式军刀像模像样地扛着,在漫天的大雨中确实显得很好看。
“白椴,你让我们多等的这十分钟都干嘛去了啊?不会是在厕所里换裤子吧?”张源干笑着说道。
“表慢了,对不住。”白椴清清淡淡地笑了笑,“张源,你今儿叫这么多人来是干吗呢,自己这边的妞被人抢了,就想以多欺少不是?”
我和郭一臣都没吭声,我觉得现在的白椴气势太盛,跟张源相比简直不是一个档次。
接着白椴看到了我,咧嘴一笑:“哟,非子也来啦?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守着你妈,跑到这儿来干啥?仔细让张源给你带坏了。”
“乔真呢?”郭一臣的目光越过白椴,直接看向刘肇青。
“乔真?”刘肇青挺□地笑了笑,“乔真在家里保胎呢,叫我替她问你声好。”
郭一臣哪儿还听得这话,当下脸色一变,吼了句“操你娘”,操家伙就上。这无疑是一个讯号,两拨人随着这声话音的落下而纠缠在一起。
我们一共带了三根钢管,我、张源和郭一臣一人一根。而我用钢管不顺手,只能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