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厨房搜索了半天,只找出一磅装的意大利面条和几个鸡蛋。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在国际米兰踢球的时候,这是我们懒得出门吃饭时的标准配备。在这方面,喜欢讲究饮食的意大利人总是很难理解我们,称之为斯巴达作风。
通心粉很好弄,他也不挑剔,只是放了加倍的番茄酱。我看着他低着头狼吞虎咽,需要扭头才能掩饰嘴角边浮上来的微笑。为了叫他吃得自在些,我捡起沙发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漂亮的夜间新闻女主播出现了,这是罗莉塔的一个同事……画面切换,广告牌……新闻发布会……运动鞋的秋季新品……
突然,我的脸色变了。
“以简洁、明快和年轻化为标志的设计,是我们主要用于配合明年的世界杯足球赛的风格。我们曾征求专业人士的意见,包括国家队的部分现役球员……”
“格劳内先生,据说‘金色轰炸机’尤尔根•;克林斯曼是您的朋友,您正力邀他成为这一季的广告代言人?这个计划能否成功?”
“国家队有自己的官方赞助商,球员在个人的广告合同上受一定限制,不过我们目前也正在争取这个地位。好消息是我刚刚得到他的同意,在一项赞助少年足球项目上担任我们的合作者,无疑我们将为他制作很出色的广告……”
那张微笑的脸,与报纸上神采飞扬的脸,停车场上惊惶失措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声音在继续嘈杂流动。
我回头盯着他,他从盘子上抬起头来,看见我的目光,深深叹了口气,居然又低下起头去狠狠扒拉了两口面条,然后把盘子推开,做出一副“你问吧”的神情。
但我只是盯着他。
“洛塔尔,”他终于开口了,“我知道,早就应该向你解释那天晚上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想找机会,最后总是和你吵起来……坦率的说,这就是我今晚赶来的目的,我想你肯定会在媒体上看到格劳内,说不定还有我的传言。我觉得应该向你——”
“不必要。”我打断了他,锐利而冷静——我想起他曾经对我讲过的话,“你的事,用不着告诉我。”我淡淡地说。
他瞪着眼睛,慢慢解下餐巾,似乎一时不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刚才牛奶一样融滑的气氛,在我们俩的沉默与对视中慢慢凝结了,直到我突然在他脸上发现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正在绽开。
“好。”
他居然说好!
“真感激你这么体谅,洛塔尔”,他的笑意荡漾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有捉弄人的促狭,“你真是个君子。让我如释重负。”他大大咧咧地打了哈欠,“我可以轻松地到你的客房去睡觉了吗?”
第 12 章
那间客房里面空空荡荡,很是简陋,几件罗莉塔筛选下来的行李零散在地上,他笑了笑。尤尔根•;克林斯曼是这样的,无论走到哪里,哪怕只住几天,都尽可能把环境布置得舒服些——为这个我们还曾经发生过小小的不愉快:他刚到米兰那年,和我同住的室友刚好搬走,我建议他和我分享这套位置方便的公寓,开始他很高兴,可是一看到卧室窗户正对着一间广场比萨店,马上改了主意。
上帝没有给我们一个更愉快的开端,我有时想,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似乎也顺理成章。
“要不然你到我房间去住?”话已出口我才发觉不妥,“我是说我在这里好了。”
他眨眨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回来了。“没关系,反正这次不用你帮我糊弄佛朗茨。”
看来他也想起了佛洛伦萨的那个夜晚,我有一点突如其来的尴尬和奇怪的……欣慰,是因为,他也象我一样,深深记住了这件事吗?
抱着干净床单回来,正撞见他在床上做俯卧撑和体侧支撑,虽然意外也不奇怪,我放下东西,没有打扰他,但是没过一会儿就皱起了眉头。
“尤尔根,法甲的体能教练有问题吗?”
肩头一颤,仿佛被我的唐突刺伤,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下去。
最后一组动作明显有些走形,我忍不住走过去,象平时训练中那样去压他的膝盖,用力之下,他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瘫倒在床上。
“你受伤了?”我很吃惊,国家队正式备战的集训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松开他的小腿,低头正碰上他的目光,蓝眼睛里一闪即逝的痛苦和焦虑,他把头转开了。“最后一场联赛里和后卫冲撞,大腿出了点问题。”
我叹了口气,“屠夫后卫”是每个前锋的噩梦,而大腿内侧的肌群拉伤是最隐蔽而麻烦的问题。
他垂着睫毛,看不出沮丧,但是我知道这对一个以速度和技术见长的前锋有多大打击,我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他,因为上一次幸灾乐祸地说“你不再是唯一的射手”的人,正是我。
彬彬有礼而完美快乐的他,总是激起我伤害的冲动;此时此刻,他是个忧心忡忡又无能为力的大孩子,曾经无数次和我并肩在赛场上站斗的孩子。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其实我还是觉得应该生他的气,多么任性而狡黠,把弱点藏得那么深那么完美——
但是我做出来的居然是,伸臂揽过他的肩膀,在那灿烂柔软的发丝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想他甚至未必能感觉到这个轻得近于不存在吻,但的确被我的动作和神情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猛地向后一躲,伸手挡开。冷不防用力之间,似乎又拉动了刚才疼痛的肌肉。“啊!”他呲牙咧嘴抽了一口凉气,惊疑地瞪大眼睛,样子可怜又可笑。
“有这么夸张吗?”我放开他,忍不住取笑,“你应该把这副表情好好留在草皮上给裁判看,让撞你的那家伙去见鬼。”
“你……”
“听着,尤尔根,过去我们之间是有些事儿,可我不是恶魔。”我坦率地说,“我并不指望你的友谊,但是你的确是个好前锋,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我收回过去的评价。好好加把劲儿,伙计。”
我轻拍了他肩膀一下,转身离开,不知为什么,我有赶紧逃走的冲动。
“洛塔尔。”
我的手指还搭在门沿上,柔和的壁灯从身后弥漫过来,在墙壁上幽幽投射出他的影子,我的影子……
“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过了很久以后我曾想过,如果那天我回头直视他的眼睛,将会看见什么,发生什么?那几乎是我们一生里对彼此最平安而信任的时刻,也许会有一次微笑,一番长谈,甚至,我不敢期待的……
都过去了,所有历历在目的一切。
不知停了多久,他在我背后说,声音很安静:“没有了。谢谢你,洛塔尔。晚安。”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发现院子里的甲克虫不见了。推开房门,床和地面都整理得干干净净,床头柜上唯一的一本摊开的《圣经》里,夹着张纸条:
“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
言语总是灰白,而生活之树青葱不易。“
第 13 章
12.
世界杯的正式集训开始之前,在FIFA举办的一次足球慈善活动上,我意外遇见了迭戈•;马拉多纳。
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我得到过很多荣誉,甚至包括国际足联的首位世界足球先生,但是我最为珍视的荣耀,仅仅来自于这个结实的矮个子阿根廷人的一句评价:“马特乌斯是我遇到的最强对手。”
一般来说我是个骄傲的人,但是这话却叫我只感到受宠若惊。
我常为年轻的球员遗憾,他们错过了与马拉多纳同场踢球的时代。尽管我们整整一代最优秀的球员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可我每一想起与他交锋的时刻,还是激动不已,伟大的对手造就伟大的比赛,所带来的光荣远远超过胜利。
我仰慕他没什么特别,看过他踢球的人都不例外,倒是他对我的另眼相看,大概更多是源于:我每次对他的防守动作都很干净。
在背后铲脚乱飞,“屠夫后卫”当道的时期里,马拉多纳每一上场必然遭到伐木般的轮番粗暴侵犯,最极端时曾踢断过他的腿。在我看来,用这种方式毁掉马拉多纳的进攻,就像靠暴力强迫一位没有本领去征服的绝代佳人,既无能又可耻。
我曾经把这个比方告诉马拉多纳,阿根廷人骨碌碌转着眼珠,想了片刻哈哈大笑,以南美方式狠狠搂了我一下:“嘿,老兄,你把我比成女人吗!”
他对名流显要,包括弗朗茨和贝利都不太客气,但却成了我的朋友……克林斯曼也非常佩服他,甚至说在场上见他如老鼠见猫,而马拉多纳却只对我大加恭维,这也算我为数不多的、能对他保有的小小优越感,每当想起这个我有点孩子气的得意。
迭戈看上去心事重重,球场之外他一向不善于掩饰情绪。我们寒暄了两句,不可避免聊到了迫在眉睫的美国世界杯。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阿根廷人紧皱着眉,“他们干吗给戈拉迪奥找这么多麻烦?
没有他我不会参加这届世界杯!“
戈拉迪奥?啊,是阿根廷前锋卡尼吉亚的名字,那个长发飘飘,速度如神的“风之子”……迭戈曾经一再对我宣称:90年我们能赢得决赛,完全因为当时他身边没有卡尼吉亚,由于累积黄牌那场比赛他没能参加。
卡尼吉亚最近两年麻烦不少,去年被牵扯到吸毒丑闻里,禁赛处罚似乎还没有结束。
“他的状态完全可以打世界杯!那种事对年轻人不算什么!”迭戈冲我嚷嚷,完全忘记了我是对手。为搭档热烈辩护的球王,让我心中没来由的一动。
是啊,他们的确是完美的一对组合,只有风之子能颠毫不差地接到马拉多纳的妙传,再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它变成进球。谁能忘记90年他们对巴西队那次经典的绝地大反击呢?
一种复杂而微妙情绪袭上心头。我好像从没有这样的前锋搭档,有如此强烈的个人色彩和心灵契合。沃勒尔?他太暴躁;那么,尤尔根……他会是“属于我”的那个前锋吗?
不,我暗自摇了摇头,我们不是浪漫的拉美球队,永远不会允许球员有太过分的个人依赖,我们是一部钢铁战车,每个人在战斗中都必须是能被全面组合的零件……
迭戈的电话响了,他不耐烦地接听,一秒钟后完全变成了欢呼:“真的?
太棒了,伙计……什么?天啊,我不敢相信”
他扔掉电话,给了我一个满满的拥抱,“老兄,这次你们没机会了!看看谁回来了?”
马拉多纳扔下我,像坦克一样冲向大门,不顾满场手持鸡尾酒的绅士仕女们惊讶的目光,我忍不住好奇,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前厅里,我看到一个金色长发的青年和迭戈紧紧拥抱,用阿根廷的热情方式亲吻面颊,卡尼吉亚还像几年前一样清秀俊逸,丝毫看不出禁赛中憔悴。
马拉多纳拥着他走向我,“来见见洛塔尔•;马特乌斯,他是个可怕的家伙,但我们今年将狠狠揍他们。”
风之子腼腆地笑着,“迭戈……”,球王脸上落满了阳光。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不能言传的东西,夕阳柔和的光晕笼罩着他们,难以言喻的美,和莫名的隐忧……
望着卡尼吉亚飘洒在迭戈肩头的金发,我承认,我还是想到了一个人……
第 14 章
13。
我参加过5届世界杯,94年是最为吊诡的一次:预选赛中传统强队英格兰、丹麦就爆冷落马,阿根廷、巴西跌跌撞撞死里逃生,一时间决赛圈里到处是欢蹦乱跳的黑马们。不过这种形势丝毫没影响我们,卫冕冠军仍然是夺杯的最大热门:90年的那支队伍仍然基本整齐,科勒、穆勒和埃芬博格的新鲜血液又给战车添上新的燃料;老对手们的倒霉也让我们的夺冠道路看上去平坦很多……
揭幕战我们对玻利维亚,场面沉闷,最后以1:0取胜。胜利让大家心情愉快,可媒体并没因为这个闭上他们的大嘴,现在他们找茬的,是不思进取的打法……哈,四年前他们只要胜利,等我们拿了冠军,他们又跑来教训我们应该怎样踢球!
在队里的早餐桌上,我把报纸狠狠扔回架子,新闻有个刻薄的标题“酷爱1:0的马特乌斯”——不怀好意地影射上届决赛,我把那个点球的主罚权让给布雷默,是因为不敢面对善于扑救点球的戈耶切亚,我是个害怕担当责任的胆小鬼!
布雷默也看见了这篇胡说八道,有点尴尬,走过来拍拍我:“洛塔尔,别理会,我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当时你的球鞋脱钉了嘛……”
安德雷斯信任我,可其他人呢?安德雷斯说话的时候,斯蒂芬•;埃芬博格正从我旁边走过去拿食物,我清清楚楚听见他冷冷哼了一声。
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