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尘道:“公子,你本是天资聪颖的人,如何会被鬼魅迷惑?须知再好的皮相,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具白骨罢了。又何必执著?”
宋春却似没听到一般,仍是直直地跪重复道:“大师,你放了九郎。”
他双眼发直,死死看著去尘,反来复去便只这麽一句。
文秀恨恨地道:“秃贼,他们两情相悦,碍著你什麽事了?你非要活活拆散了他们?”
去尘摇了摇头道:“人鬼殊途,怎能在一起?我若不收顾九,宋公子这条命早晚断送在他手上。”
文秀道:“这人贪恋美色,死了有什麽好可惜的?当年是他负了九郎,九郎若不取他性命,便得在枉情司里受尽折磨,死和尚,你只知道救人,鬼又有什麽罪过?一定得受那磨难?”
去尘道:“我此番收了他,正是要渡脱了他,脱离苦海,本也是为了他好。”
宋春听他们对答,渐渐明白这和尚是再不会放九郎出来的,心里渐渐一片冰凉,原本满脸是泪,这时候却一滴泪水也没有,他抬起头对去尘道:“你不会放他了是吧?你一定要收了他才甘心是吧?”
去尘念了一声佛号,轻声道:“宋公子,回头是岸,弃了这执念吧,你命中注定有这一场劫难,闯过去,便是福寿绵延,封妻荫子,前头还有好大富贵。”
宋春嘿嘿一声笑,转头对文秀道:“文公子,九郎是在哪里去了?你告诉我一声,我要寻他去。”
文秀一怔道:“冥河边,黄泉路上,你寻得著吗?”
宋春点了点头道:“有什麽寻不著的?”
说著,一手扶著栏杆,颤巍巍站了起来,对那和尚道:“你知道不知道,荣华富贵,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喜欢你何不还俗,寻那大好富贵便是,又何必当这和尚?”
话音未落,便翻过栏杆,往那湖心跳去。
只听得杏儿一声尖叫,去尘低呼一声,飞身来救,那宋春早已经打定主意,九郎是见不到了,活下来的日子,多一天便多一天痛苦折磨,那种滋味,他尝了整整五年,他再也不想去尝了,他受够了。这一跳就没打算回头,那和尚与文秀双双抢上,却只拉得宋春一只衣角,这湖乃是天然形成,并非人工开凿,湖底深不可测,这一落下去,水面只泛了少许水花,人便直沈了下去。
虽是酷暑,那水却冰冷刺骨,宋春一入水,便觉得全身发冷,神智迷糊,前面似乎有人影,他急得大叫九郎,等我。
才一张开,便灌进几口带著泥腥味儿的湖水,顿时呛得出不了气,前面那人似乎回过头来,笑了一笑,笑容亲切熟悉,可不正是九郎?他大喜伸手去拉,却始终拉不到,再过得一阵,眼前突然一团漆黑,再也没了知觉。
他再醒过来时,面前坐了个玄衣男子,黑衣黑发黑瞳,面色却异常苍白,生著一张相当豔丽的脸庞,深黑的眸子冷若冰霜,看著他道:“怎麽,不想活了?”
宋春一言不发,游目四顾,原来在一座茅屋之中,竹榻竹几竹桌,屋中所有器物皆是竹子制成,帐幔都是家织粗布所制,看上去颇为简陋,然而却洁净异常,竹窗外是一片莽莽苍苍看不到头的山林,窗下开著一大蓬不知名的红色花朵,花形妖娆,色若彤云。
宋春看了看四周,又瞧了瞧没有表情的黑衣男子,开口说道:“你是谁?可有见过九郎?”
那黑衣男子看了他一眼道:“莳花君就真的不识得在下了?”宋春面无表情地瞧著他,再次问道:“九郎呢?”
黑衣男子道:“九郎?你真要见他?”
宋春听他这麽说,心中一喜,点了点头道:“是。”
那男子道:“跟我来。”说著转身便走,宋春连忙跟了上去,那人撩开布帘,帘後却是雪洞一般一间屋子,四壁都是山石垒就,一进去便是一股阴寒之极的凉气,宋春一心想见到九郎,全然不惧地跟在那男子身後,那男子指著房中一张下著帘拢的床道:“自己去看。”
宋 春心狂跳起来,走上前去,撩开帐帘,却见顾九一身白衣,闭目安卧其中,宋春心中悲喜交集,几乎站立不住,喃喃叫了一声:“九郎。”便伸出手想要去摸他脸蛋,却听得那黑衣男子道:“且慢,不能动他,这是他的尸骸,我用冰晶镇住,藏在这雪洞内方得不腐,若沾染半点人气,那便灰飞烟灭。”
宋春吓得收回手来,回头道:“他的尸骸?”
那男子走上前来,看了一眼顾九道:“他很漂亮是吧?可惜是死的,只是个躯壳,我答应他,只要他摄回莳花君你的灵魄,我便许他复生。”
宋春瞪著他道:“你是什麽人?”
那男子伸了雪白的手,轻轻放下帐帘道:“我是涂山胡氏,涂山老祖这个名字,他一次也没和你提过?”
宋春摇了摇头道:“什麽涂山老祖,他没说过。”
那男子道:“呵呵,我知道他是不会说的。不过没关系,你既然来了,也是一样的。”
宋春往後退了一步道:“你到底是何人?我不是你要的什麽莳花君,我是宋春,你把九郎的身体弄到这里来想干什麽?他的魂灵哪去了?”
那 黑衣男子看了看他,突然笑了一笑,笑容妖魅难言,宋春心里微微一颤,他识得的美人无论男女,笑得这般勾魂摄魄的,只此一人。顾九笑容稚真纯美,文秀笑容虽然有些邪气,却还是秀美俊逸,唯此人一笑,似乎连人的心也揪了出来一般,宋春一心只记挂著九郎,这时候见了这一笑,也有些心慌。
他情知此人绝非善类,然而要找到九郎只有从此人身上著手,便死死盯著这男子,毫不畏怯,那男子见他不为所动,终於叹了口气道:“莳花君,一别数年,你可真是忘记了老友了?”
宋春再次说道:“我不是你老友,我来这里,只是要寻回九郎魂魄。”
那男子幽幽说道:“晚了,那和尚已经渡脱了他,这时候只怕已经喝过了孟婆汤,往尘世转生去了。”
宋春眼前一黑,胸口气血翻涌,几乎又要吐出血来,脸色霎间白得有如死人,身子也摇晃起来,那黑衣男子一把扶住他,啧啧两声道:“真个转了性了,莳花君竟然重情重义,誓死相随了,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宋春一怔,接口问道:“你说什麽?”
黑衣男子道:“我忘记了,莳花君是把前尘旧事都抛却了,只可惜孽缘深种,忘得了事,却忘不了人。”
宋春全身发软,委实支撑不住,道:“你有话就说明白,这样吞吞吐吐是什麽意思?你口口声声莳花君,谁是莳花君,你又是谁?”
那男子道:“这雪洞极阴极寒之地,你现在凡胎肉体,可受不了这个冷,你跟我出来,我告诉你。”
宋春看了一眼床上的顾九,有些恋恋不舍,那男子道:“他只是个躯壳,你守著他也不会醒来,你跟我来,我告诉你。”
那人将宋春领到屋外,山间景色极为秀丽,林木葱郁,各色花卉开得绚烂,细看过去,竟然没一种他认得,只听那男子道:“这山的名字唤著涂山,这座山极赋灵气,我本是一只玄狐,年深日久,得了涂山的灵气,修炼得道,成了狐仙。我是这涂山众狐类之首,人称涂山老祖。”
宋春想起皇泽寺和尚说过涂山狐曾纠缠过一位施主的话,知道他说得不错,但不知当年皇泽寺那和尚收的狐狸却是哪一只,是文秀还是眼前这只,而顾九又与他们有什麽纠葛。
只 听那黑衣男子道:“我那时候还不叫涂山老祖,我的名字叫做胡泫。这山极富灵气,除了狐类,还有花妖,各种山兽精怪,天帝念涂山氏当年之功,不曾收降这里的精怪,这里便成了我等异类修炼的道场。有一年,天庭的莳花侍者来到这里,他是司花的神主,看到这里的花草缤纷豔丽,别处从没见过,深为喜爱,便留了下来。”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宋春,宋春微微一怔,突然觉得这人的眼神十分熟悉,却完全想不起在何处看到过。
胡泫指著窗下一大丛红 得异常的花道:“那种花,称为九荔,是这山中最为美丽的花朵,凡间绝对没有,百年前有一位书生和我有些小孽缘,我带了他到山中来,给他将一株九荔偷入凡间,他家在皇泽寺旁边,他将九荔植在家里,但这本是仙间珍品,在人间便成变种,开不出红色花朵,花色尽作深紫,这便是皇泽寺那株百年紫桐。”
宋春 顿时明白过来,原来皇泽寺那株紫桐与别处不同,却原来根本不是紫桐,而是九荔,只听胡泫继续说道:“从这里出去前面断云崖上有一株千年九荔,当时也在修道中,莳花君喜欢这株九荔,每日细心照料,并以琼浆灌溉,那九荔本就将要得道,有了莳花君以仙露琼浆浇灌,不多时便修成|人形,你给他取名顾九。”
宋春啊地一声,他满心不信,然而这人说得活灵活现,他半信半疑,只听胡泫继续说道:“我那时候早已经得道,只差一步便可入仙道,明明是我先识得你,每日陪你饮酒作诗,赏玩风景,日暮同行,可是你却偏偏中意那个花妖,哼,我胡泫生平什麽时候居於人下了?”
宋春道:“你做了什麽?”
胡泫得意地一笑道:“我们狐类,生平最擅长的便是施展媚术,迷惑人心,我不过略施法术,你便几乎失去定力,只可惜功亏一篑,你终究还是没入了我的道,可那小花妖不明究里,只当你花丛中来往多了,是个轻薄浪荡子,他初成|人形,心思单纯,受不得这个委屈,奄奄欲死。。。”
胡泫说的话轻描淡写,说到花妖时,语气更是充满幸灾乐祸,宋春怒道:“你。。。。。。。。你离间他人,真是该死的妖物。”
胡泫冷笑道:“这是你们自己生了猜疑,才会给人离间,世间种种纷争,莫不是为人心相背而起,患得患失,猜疑揣测,才会让我有机可趁。”
宋 春一阵默然,只听胡泫道:“眼看那花妖欲死,你醒悟过来,日日夜夜地守著他,又跑去向你天庭的旧友求助,却也只保得他一脉灵根,他痴念太重,要再为花仙,却永远不能够了。你为了救他,便向天帝许下愿心,要弃了仙班列名,只要能救得花妖,天帝许了你,让那花妖下界为人,历尽十世轮回,便重返仙道。你不肯和花 妖分离,便也陪著他,在下界历尽了十世轮回,这一次,你们便十世轮尽,将返涂山灵地了。”
宋春听他诉说往事,心头一阵恍惚,这此前尘旧 事,心头似乎有些映象,然而缥缥缈渺,似是而非,并不真切,只听那胡泫嘿嘿笑了两声,充满愤懑地道:“可是我怎麽肯让你们如此快活?历尽十世轮回,便再双双对对回到涂山,我宁肯一把火烧了这里,也绝不能够让你们快活了去。那花妖就是因为疑心你,不肯相信你,才会遭此劫难。我和枉情司的判官喝了几次酒,又送 了他一枚灵珠,然後让他轻薄了几次,他便事事听从我,让我给花妖下了情咒,让他在凡世,若是他爱上的人有一点儿对他不起,他便会心碎而死,到这枉情司受磨心咒所拘,不得安宁。然後我便在你下凡之时,在你额上点了一笔桃花印,你下凡後,便会风流多情,浪荡轻薄,你每一世遇到顾九,都会让他心碎而死,呵呵,呵 呵,我在这里瞧著,心里不知有多快活。”
宋春耳听得他怨毒的笑声,看他美丽的脸扭成一团,突然觉得这人也十分可怜,忍不住道:“你这样做又有何用?你虽然快活,却也应该明白,那不过是为符咒所拘,除了这些,莳花君心里的人,仍只是顾九一个,你仍是什麽也得不到。”
胡泫脸色一变,恨声道:“我虽然什麽也得不到,可你们也不得团聚,而且每一世都在怨恨中分离,最多奈何桥上勿勿一面,转眼各自分离,我就是看著你们这样,才觉得快活。
宋春听他言语偏执,知道这人不可理喻, 索性一声不吭。
胡泫也不理他;只顾接著说了下去:“眼看你们十世将满,而那千年九荔却仍没枯死,我费尽心思也没办法破解你留下的结印,那一天恰有个不知死活的书生闯进山来;你的结印能封住我;却封不住凡人;书生被我迷上;事事听从於我;我让他盗出根茎;一举毁了;这样就算顾九能回来,他的本身却已经枯死,再也不会复还, 只有永堕轮回。可是我没想到书生竟然瞒著我,带回一苗嫩芽,种在皇泽寺内。花妖的灵脉因此得以保存。”
宋春听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胡泫怒 目道:“你以为这样便真的能让他复生吗?哼,我那时候受了伤,没办法亲自去皇泽寺,只好派了个孙儿去对付,谁知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和那寺里的和尚搅上了,那小子自食苦果,爱上个假模假式的臭和尚,那株紫桐我终究没能下得了手。”
宋春听到这里,便道:“我知道,後来九郎在人间再次因为我负情心碎而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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