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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番说辞讲得神态自若,仿佛刚才三番五次叫玉阶飞离开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玉阶飞微微笑道:〃有劳了〃,随手将扇子插在背后,随在点松涛身后缓缓而行。
玉阶飞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天锡府他虽只在多年前来过,房间格局却还记得一清二楚。他随着点松涛渐行渐深,知道这不是去北辰胤书房的路,又见周围逐渐幽静,往来下人也更为稀少,料想是要前往王府最里起居所用的厢房。果然点松涛行至一处长廊便停了脚,指着走廊另一头远远立着的两个人影说道:〃王爷便在回廊尽处的房内候着太傅。主上起卧之所,小人不敢擅闯,只能送太傅到这里。〃
〃呵,无妨。我自去便是。〃玉阶飞谢过点松涛,将羽扇抽出握在手上,轻摇翠羽,慢悠悠向两条人影处踱去。回廊柱是最普通的样式,没有多余的雕刻,边上连排着一模一样的房门,再加如出一辙的窗棂檐柱,便是以玉阶飞的眼力也看不出分毫差别。他从未来过王府的这一块,却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到了北辰胤行坐寝卧的所在。这十数个难分彼此的房间,正是扰人视听防范刺客的最基本措施。虽说北辰胤未必真会在平日常用的卧室见他,却毕竟让人带他来了这里,看来果真是染恙在身,不便外出。
玉阶飞走了一会,渐渐看得清楚前头两个身影。他认出一个是王府侍卫统领弄潮生,另一个则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板健朗,面色也甚是红润,若要玉阶飞猜他年纪,说是花甲之年也行,说是耄耋之年也不无可能。玉阶飞虽未见过这名老者,依着长孙太后日前所言,推测便是卸任的御医长卢平惠。
他离得二人尚有一段距离,但他耳力甚佳,已能够将二人的低声谈话听个大概。只见弄潮生刚把一句话说完,卢平惠便出言责道:〃吾于大内领职数十载,侍奉两代先皇,尚未见过这般不知轻重缓急的下人。〃
弄潮生显是理亏,心虚地辩解道:〃老先生也听王爷说了,此番秋狝是太子初上围场,非去不可。我们做下人的,又怎能做的了主。〃
卢平惠仍是不依不饶,追问道:〃即便如此,汝等随身水囊内携有汤药,怎也不记得提醒王爷服用。〃
弄潮生很是无奈:〃这我同老先生说过三遍了,太子走失在前,与太子同行之人又没马上报来。王爷遣散众人分头去找,哪里还顾到你的药。〃
〃即便如此,汝等也当时刻为主子着想。〃
〃哎。。。。。。〃弄潮生正想回嘴,一转头见是玉阶飞到了,赶紧收起话题:〃玉太傅来了。〃
那老者看了玉阶飞一眼,又看看弄潮生,也恭恭敬敬地向玉阶飞长揖到地:〃小人见过太傅。〃
〃啊,先生请起。弄统领是玉某旧识。不知这位是?〃
〃小人姓卢,是王府的下人。小人不敢在此惊扰太傅,先行退下了。〃老者草草说完,又向着玉阶飞迤然一礼,阔袖一甩回身便走,临去前又向弄潮生瞥了数眼,大约对玉阶飞到访也不甚赞成的意思。弄潮生也不向玉阶飞多作解释,转身轻叩门框,向屋内朗声道:〃王爷,玉太傅到了。〃说罢不等屋内人回答,便替玉阶飞将门推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房门一开,玉阶飞便能见到北辰胤坐在屋子正中的八仙桌旁,桌上已事先摆上了两副茶盏。北辰胤见是他来,也不起身迎接,只向弄潮生吩咐道:〃没事了〃,又转头向玉阶飞简单招呼:〃太傅请坐。〃
弄潮生应声道:〃属下在廊外候着〃,便将门重新阖上。北辰胤仪容修整,除脸色略白之外,并无憔悴之态,身上所穿并非往日见客的正式服饰,而只着了件玄色中衣,苍青的外卦披在肩头,空荡荡的袖子垂落轻摆,倒像是小憩起身后随意换上的。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北辰胤,周身也透着无法错认的皇族威仪。青紫二色历来为高官厚爵者的服饰,汉朝便有公侯紫绶,九卿青绶的礼制。北辰胤平日上朝佩穿的朝服由宫中织造衙门特制,是以瑞紫搭配缁墨缎面为主,朱彤锦罗为附的大襟右衽夹袍,再戴象征亲王身份的乌漆披领,后垂有亮银流苏背云;青莲色的马蹄里袖,银朱色的广口外袖镶有三道荼白衮边,袖身相接处另制有接袖,内衬酱色九蟒暗花绫里,外袖面上更缀以六股鎏金丝线串绣而成的双面穿云团龙纹;下裳同上衣相联,左右开裾,下摆饰五彩八宝立水,沉稳大气又极尽华贵。他府内穿着的寻常深衣并非经由织造制成,却也用的是蓼蓝草混上蜀中高地特产的青杠碗木,再配以淮南青矾,历经数道工序方能染成的苍青颜色。玉阶飞虽然知道北辰胤本人未必在乎这些,衣饰全交下人一手打理,却也不得不暗叹天锡王府不输宫内的尊贵作派,即便在细枝末节处也是纤毫不乱。
房里的家具很是简洁,除了桌椅床榻,别无长物。那张北辰胤落座的八仙桌,所用木材并非是富贵人家常用的紫檀,而是清淡细腻的金丝楠。金丝楠木温娴幽雅,冬日触手不冰,据传千年不腐,虽没有紫檀的威严奢华,却较之紫檀更为稀少难得。按北嵎律法,金丝楠木只用于皇族宫阙同僧殿庙宇,若是有平民想要伐木造器便需报官批准。玉阶飞在桌边坐下,顺势将羽扇放落,低头便可见桌面因了木材的缘故,在光下隐隐呈现出金丝万缕。他不同北辰胤无谓客套,开口便是一句:〃我本是听说王爷染恙前来探望,如今见着三王爷,却可谓是纡青拖紫,朱丹其毂,显贵不下往日啊。〃
北辰胤听出他话中讥讽并不接话,眉尖上挑,从容反问道:〃这是太傅探望病人时该说的话么?〃
北辰胤说话嗓音本就低沉,算不得响亮喧然。此时玉阶飞留心他的声音,除了稍带些鼻音,也不见有什么异样。玉阶飞正要再反唇相讥,却嗅到一股不易觉察的辛辣药味,自对面北辰胤的茶盏中缓缓释出。玉阶飞细辨之下,微微敛起了长眉:〃细辛?〃
〃想不到太傅对医药百家,也有涉猎。〃
〃呀。。。。。。〃玉阶飞长出一口气,露出如假包换地惊讶表情来:〃这么说果然是病了?〃
北辰胤看他一眼,嘴角微扬:〃太傅这话说得古怪。〃
这次换成玉阶飞没有界面,顾自把话说完:〃哎,细辛可不是随便用得。〃他意味深长地注视北辰胤:〃细辛镇痛,的确是有奇效,只是此药毒性甚巨,医书皆言每用不过一钱。玉阶飞游历四方,从未见过有人将它泡在水里当茶汤饮用。〃
北辰胤眼见玉阶飞嘴上说得调侃,神色却逐渐肃然,眉宇也不自觉地压低。他仍是微笑了一下,比之上一次的略含轻纵笑容,却多出几分安慰的意思:〃细辛惯来以根入药,才有用不过一钱之说。茎叶处的毒性要微小许多,再经府内医官反复处理,想来没有大碍。〃
玉阶飞听完他的解释,也没有露出赞同或是反对的意思,只是抿一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摇摇头:〃我看你府内的卢医官,胆子也是够大。〃他说完不等北辰胤回答,又转了话题,悠悠问道:〃王爷这一病,惊得满朝文武都坐立不安,唯恐皇城就此变了天色。别人是好心前来探病,王爷又何故尽教人家白跑一趟便是玉阶飞,也是三顾才得入内啊。〃
他这句〃变了天色〃一语双关,也将北辰胤本已了然的,替人打探消息的来意坦诚相告。北辰胤侧过脸去,慢慢饮着杯中的细辛汤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回答道:〃前些日子非是不见先生只是。。。。。。〃他放下茶盏,心照不宣地望向玉阶飞,知道玉阶飞必能明白他不说出口的暗示:〃只是,实在不宜见客。〃
这个答案令玉阶飞始料未及。他总以为北辰胤明知会惹太后疑心,还坚持闭门不见,必然有其幕后的理由,也并没有指望北辰胤会将秘密尽数相告,却不料北辰胤数日谢客的原因,竟真是久病不支,又不能让消息走漏北辰胤几番挑拨竞技场,在皇城中树立暗敌不少。他称病不朝,固然一时让人真假难辨,不敢轻举妄动,但若是当真大病卧床,自是决计不肯让人看到他虚弱的样子。玉阶飞想到这里,微微怔神,将摆放在桌面上的羽扇重新拾起,一贯清越声音也低落些许:〃既用细辛,便只是寒热头痛。怎么。。。。。。竟至于斯。〃
〃只是不巧拖延数日,未得痊愈而已。〃北辰胤语调沉稳地回答他,浑然没有将这次的病放在心上。他面前茶水已经饮尽,草药辛辣的气味没了温水的掩护调和,愈发明显的向四周挥散。玉阶飞放下羽扇,正要伸手去够桌侧的砂壶,却被北辰胤抢先一步提起了壶柄:〃多谢太傅美意这些小事,我自己总还做得。〃
〃咦,玉某代服其劳,方是探病的礼节呀。〃玉阶飞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却收回了准备去取茶壶的手,看着北辰胤先将碗盏注满,而后又尽显地主之礼,移近玉阶飞的茶盏替他满上。北辰胤修颀的手指扣在紫黑的砂壶柄上格外显眼,连指节处覆盖肌肤的细腻纹理都清晰可见。玉阶飞注意到北辰胤的动作舒畅而且平稳,除非是对他了解至深,否则绝不会发现这其中所堪堪失缺的,武者惯有的那小半分雄健力道。只有在细辛冲鼻的气味借着滚水直冲上来的那一瞬间,玉阶飞才能从对面男子微蹙的眉间理出一份埋藏至深的疲倦,势如山倾。
北辰胤感觉到了对面的注视,他不习惯这种暴露在他人了然目光下的感觉,即使对方是玉阶飞也是一样。他将砂壶放回炉上,温言道:〃太傅既然已经见了人,便可回去向太后交差了。〃
玉阶飞于是重又轻松地笑起来:〃王爷这是在下逐客令?〃
北辰胤并不正面回答:〃太傅此行目的已成。今日招待不周,来日我定亲往萧然蓝阁请罪。〃
玉阶飞兀自坐着不动,神情认真:〃玉阶飞求见王爷,并非全为此事。〃
〃噢?〃
〃王爷既然身体欠安,理当好生修养才是。这几日政事,怎都不见延误。〃
北辰胤暗忖这必是长孙太后存有疑虑,辗转托玉阶飞前来试探。以玉阶飞的聪明才智,要随口编出几个令太后信服的答案自是不难,他既然懒得动脑,北辰胤便也就事论事地答道:〃既受先皇所托,理当尽心竭力,怎能因小病罢辍。〃
〃事有轻重缓急,〃玉阶飞一面轻摇羽扇,一面将目光移到房内床榻幔帐后面,枕侧重迭堆积的公文急报:〃再是废寝忘食,也不致勉强至此。〃
北辰胤本以为玉阶飞不过是替太后传话,如今听他再三追问,才确定玉阶飞必然意有所指,想要猜测其中的隐射。正在这时他从早晨起就一直尝试着忽略的头痛猛地剧烈起来,耳中哗然炸响嗡鸣成一片,将万般费心神思统统排挤在外。他暗暗深吸一口气,用手指按压住眉心,片刻之后才向注意到异状的玉阶飞缓声答道:〃太傅的好意,本王心领了。政务若是积压太久,恐误了百姓营生。〃
〃王爷说得是,〃玉阶飞忽略掉方才所见,顺着北辰胤的话头接道:〃近日西佛国周边田间颗粒无收,百姓税饷不及筹措,多亏王爷及时体察民情,才不致流离失所。〃
北辰胤闻言神色一凛,因为疼痛而微阂的双眼霎时清朗,挟射而出的目光锋利得好像鹰隼划破晴空的翅膀:〃你如何得知?〃
六 天意
玉阶飞闻言并不马上回答,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羽扇遮挡住表情。他避开北辰胤的目光,低下头去,轻啜一口茶水:〃玉阶飞只是推测,未曾亲眼所见。朝中也无任何风声,王爷且放宽心。〃
北辰胤的目光并未因此缓和,反由霜锋薄刃转为沉沉暮霭:〃太傅既然有所觉察,此事果然是龙气异变所致?〃
玉阶飞抬头微微一笑算是承认:〃我前日察觉天象有变,细观之下却是西北角有龙气隐隐异动。据北嵎史书记载,历来但逢龙气不稳,鎏法天宫周围必遭灾变。现下正是秋收时分,王爷抱病在身仍勉力理政,定是事逢危殆,不能拖延。玉阶飞便大胆猜测是百姓粮税缴纳出了差错侥幸料中罢了。〃
北辰胤沉默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慢慢转动面前的茶碗,细辛浸泡得太久,水色由透明的琥珀转为昏沉暗黄,草药的气味比原先淡了许多,一点一点蒸腾上来。他另一只手的中指同食指指尖按压在太阳|穴上,眉心微蹙,思虑良久方道:〃西佛国周遭土地欠收一事确然无误。只是此事我已经差人清查,是今春农人错植稻种所致,同龙气全无干系。事关重大,我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