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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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第二部-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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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笃定,抽泣的声音便小了许多,她不敢再同北辰胤待在一个屋里,也推说要煎药,趁机退了下去。 


  房中于是只剩下他们叔侄二人,元凰刚才一直闭目养神,待旁人离开又张开眼睛来。北辰胤坐在他的床边,同他四目相交,一时不知该要如何自处。要是长孙太后在此,定会帮元凰紧紧被头,用手绢擦拭他的额角,然而北辰胤没有照顾别人的经验,亦没有女子的细致周到,他想要为病人做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落手,竟有些手足无措。待到元凰喝完了药,浑身发起汗来,睡得便不如原先那般安稳。北辰胤看在眼里,要留于礼不合,想走又放心不下,见到元凰鬓角贴着皮肤的发根处都布着密密的汗珠,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元凰的目光自方才起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好像根本听不见声音,只能辨识嘴唇的动作。他见北辰胤开口,以为他要说话,等了片刻才对北辰胤说道:〃你肯回来东宫看我,为什么不肯听我说一句话。〃这次的声音不如最初冷淡,听来是元凰的寻常语调,只有些有气无力。语气里不见责问,反而透露出不合年龄的疲惫倦怠。 


  北辰胤听他恢复了平常说话,心中逐渐安定,他不解其意,只得哄着元凰道:〃你要说什么,我听着。〃 


  元凰注视着他,但是摇了摇头。这个动作使得他的脑袋偏离了枕头,险险滑落下来。北辰胤于是一手托起他的后脑,另一只手把枕头摆正。他小心翼翼地让元凰重新躺下,将手收回的时候经过元凰身侧的床榻,元凰便探出手来拦下他的动作,把他的右手抓在掌心,一起拖进被子下面。 


  北辰胤顺着元凰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反握住他的手,元凰满足似的眨眨眼睛,扇动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暗影。元凰的手掌比北辰胤的略小,骨骼形状却很相似,指骨很长,感觉不到明显的关节。他的掌缘一样生有弓箭训练遗留下的薄茧,因为时间尚短并不显得粗糙,只是较之周围皮肤略为坚硬。北辰胤在指端多用了些力气,引起元凰的注意,看住他的眼睛询问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元凰仍是眨眨眼,给他一个浅淡的微笑,他的眉眼随着这个笑容生动起来,像极了早逝的眉姬。北辰胤还没来得及体味他眼神流动中的含义,元凰便困了似的阖起眼睛,轻声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这样就很好了。〃屋内随后剩下均匀的呼吸,不知元凰是假寐还是真的昏睡过去。 


  北辰胤望着他的睡颜,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他原本以为凭自己的头脑武功,元凰一路走来无论遇到何种险阻困顿,他虽不能一力解决,却总能够承担一二。当日秋狝的任性,北疆的意外,旁人将半颗心提到了喉咙口,他却都能从容不迫,化险为夷,从不曾失了方寸。然而流血受伤,心机诡计,他应付起来得心应手;医药问诊,他却几乎一窍不通,只能依赖旁人言语,候在一边束手无策。除了遇刺那次数月不起,他甚少缠绵病榻,莫说元凰如今所受之苦他无力分担,便是想要感同身受亦无可能。 


  这种无法掌控状况、确知实情的心焦是他所不习惯的,却因为无法冷静分析而无从排解,也因为无法着手协助而无所慰藉。他联想起元凰四岁那年一场大病,全靠卢老御医转危为安,如今卢平惠已经入土,若吴一针判断有误,又当如何是好。他不知道如这般握住元凰的手,两人间究竟是谁给了谁安慰,他倾过身体,伸手想去八仙桌上拿杯白水,却意外甚至是恼怒地发现自己左手的手指扣在杯沿上几不可辨的颤抖,激起狭小的水纹,沿着杯壁细微扩散。 


   


  长孙太后被秋嬷嬷从睡梦中叫醒,赶到东宫的时候听说三王爷陪在太子房里,感到难以置信。她在房外踯躅了片刻才抬手推门,北辰胤早听到脚步声音,转头见是太后,向她颔首致意,又回身去看着元凰,左手隔着被子握住他的手腕,慢慢地将右手从他紧握的手掌里抽出。太后担心元凰,却又不能坐去北辰胤的身边,立在案边面露难色。这时北辰胤面对着她站起来,动作轻巧地躬身礼道:〃太后来了便好,我先回府去了。〃 


  他怕惊醒元凰,将声音尽力压低,听来已近乎耳语。在他同长孙太后擦肩而过的时候,太后嗅到他衣上附着的苦涩药香连同蒸发而出的汗水味道。元凰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呢喃,北辰胤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蜷曲起来空握成半拳。长孙太后没有错过这个细微的举动,她不曾料到,多年来固持坚守的提防之心,就在那一刻轻易的土崩瓦解先帝纵然英明,毕竟不知元凰乃是三皇叔亲生。有些东西永远无法伪装,世上又怎会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她甚至开始怀疑,为何长久以来,自己居然理所当然地相信北辰胤会对元凰不利。 


  长孙太后走去坐在元凰身边,低头注视着烛火下北辰胤高挑的背影,蓦然同情起距她几步之遥的男人。他纵然手握天下重权,却一生都无法与亲子相认,待日后元凰登基,他屈膝为臣,便是如今日这般的亲近机会,都再不会有。想到这里,太后出声叫住北辰胤,柔声道:〃三皇叔,凰儿幼时一场高热,远比现在凶险,挨得两天也便好了。如今我看他已经退了烧,你明日下朝再来看他,想必无碍了。〃 


  北辰胤听出太后话中的安慰,知道已被这个敏锐的女子窥破了他的软弱。他没有否认,目中却闪出一瞬不容错认的犀利,迅速重拾起在元凰面前暂时放低的心防。长孙太后又在他身后幽幽道:〃以前,有许多事哀家未曾明白日后凰儿这里,还请三皇叔多多费心。〃 


  北辰胤淡淡答了一句〃太后言重〃,轻甩衣袖,大踏步走出了东宫。在那之后直至太后薨逝,她虽就国事同北辰胤时有矛盾,却再未怀疑过他维护元凰之心。 


  天佑二十年那一场莫名其妙的热病在元凰休养了一天之后便全然不见了踪影。这场病连同那天夜里的烟花一道,将元凰积聚许久的冲动燃烧殆尽。他依稀记得北辰胤在病榻前的焦灼神态,将其同第二天北辰胤前来探望时候的矜持态度相较,开始明白不论爱或不爱,三皇叔都只可能用这样一种内敛而残酷的方式同他相处。他又去旁敲侧击地问过玉阶飞,玉阶飞微笑着告诉他说,这世上有多少种人,便有多少种喜欢。终其一生,他可能会喜欢上很多个人,这其中只有一个最好,却未必能够留在他的身边。玉阶飞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带上了少有的认真同慈悲。他想起了十数年未见的北辰泓,当年离别时候嘴角抹不去的盈盈一笑。 


  一场悸动平息之后,元凰开始以另一种方式吸引北辰胤的注意。他尝试着在上朝议政时候提出独到详尽的见解,将获得北辰胤的赞同作为目标。慢慢地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也不再紧张脸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洋溢在胸口的平和温暖的幸福。他不知道这样的转变意味着什么,他猜想他对三皇叔也许只是少年人对英雄仰慕崇拜,总有一天会邂逅自己真正心仪的女子,才能够明白什么叫做喜欢。 


   


   


十七 莫失 


   


  时间虽能使曾经炽热的情感蒙尘,却无法将其一笔勾销。元凰时常会在闲暇时候怀念起那个烟花绚烂的中秋,想到天火照耀下身畔男子的侧脸光亮如昼,然后他会抬起手心慢慢举到眼前,细心寻找那个人在他掌纹间留下的印记。每每这时他会强迫自己将思路拉远,尝试着勾勒出他未来倾心女子的模样。他设想过多种同她相遇的方式,还为此被渡江修毫不留情地取笑,因而这种美妙的想象从来都是无疾而终。他情不自禁地将各种浪漫的可能同自己与北辰胤经年累月的相处作为比较,苦恼的发现无论何种际遇都无法及上这种根深蒂固的倚恋羁绊。 


  便是怀着这样不置可否的心情,元凰在两年后的秋狝途中,邂逅了一名唤作月吟荷的女子。 


  对于元凰而言,秋狝早已不如当初那样激动人心,转而成为一项虽无必要却不可废除的仪式。这年的秋狝远比不了元凰初猎的排场,两位皇叔忙于国事,两位堂兄沉浸于竞技场,铁将军更是为了避嫌不愿参加,只剩了不学无术的长孙佑达,自告奋勇陪同元凰前来。元凰本想马虎应付一下,不料长孙佑达一时莽撞,居然误伤了闯入围场的民间少女。 


  元凰宅心仁厚,又不愿多生事端,便将昏迷中的女子带回东宫医治,只等她清醒之后赔礼道歉。这件事情他虽未正式公布,却也没有存心隐瞒,再加上长孙佑达的口无遮拦,很快便在皇室中传了开来。伯英仲远兴冲冲地赶来探望,见到女子的姣妍容貌,不免含沙射影地揶揄了元凰一番。元凰本是心存坦荡,被他们一唱一和地取笑了,反倒尴尬起来,心中好像被人扔进了一把碎石子,只不动声色地催他们快走。送走伯英仲远之后,元凰被他们挑动了好奇,再加上一点少年人生就的轻狂,当真低头打量起少女的脸庞。那女孩儿至多不过十六七岁,穿一身点缀精心的粉色衣裙,被佑达一箭射伤面色苍白,轻拢的眉黛间露出一股弱不禁风的楚楚之态,令人心生怜爱。元凰细品她柳眉连蜷,淡如远山,总觉得这副眉眼似曾相识,目光不由凝滞,思量半晌,才记起是那日在天锡王府见到的三王妃像。 


  其实元凰救下的少女美则美矣,同眉姬却并无太多相像之处,只有蕴藏在眉心间的那一缕似有还无,欲语还休的哀愁,颇为神似。元凰对北辰胤本是由敬生情,他虽然不曾刻意留心,却早已将北辰胤作为典范,下意识里模仿三皇叔的待人接物,这种举动还另有一层的意思,便是希望能借此同三皇叔更为贴近。如今他想到眉姬,无由地对府中少女生出几分好感,照顾救治也变得殷勤。一来二去,少女不见苏醒,在东宫已逗留了近十天,加上元凰心心念念的记挂,外人看在眼里,难免添些无关痛痒的闲言碎语。 


  这事传到长孙太后的耳中,令她坐立不安,却又不好在元凰有所行动前将事情说破。这女子来路不明不说,更兼身份低下,听着下人议论,又生有十分狐媚之相,元凰若是一时兴起同她玩闹一场,倒是无伤大雅,太后却唯恐不谙情事的儿子一时不察被她迷惑,到头来要让乡野女子登堂入室。 


  元凰从宫人那里听说了母后的担心,他不着急解释,只等女子伤愈便可清者自清。他也知道这件事已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虽然不甚光彩,却不失为一个获得北辰胤格外关注的好方法。然而他再三打探,听说了大臣们密奏太后驱逐民女,听说了国舅爷劝太后任其自然,听说了惠王一家乐见其成,却一直不曾听到三皇叔有何意见。就在他丧气地以为北辰胤忙到无暇他顾的时候,却在一个阴霾的午后迎来了北辰胤对东宫的意外造访。 


  元凰清楚他的来意,带他去见了还在昏睡中的少女。北辰胤听他说完事情原委,但是〃嗯〃了一声作为回答,神色如同上朝时候的肃然。这是北辰胤在府中处理公务听取政绩时候的习惯,不论上报的是喜讯或者噩耗,他都只先淡淡答应一句,至多说声〃知道了〃,好恶不见颜色,待到有所决策之后才肯泄漏喜怒。元凰虽对他的行事作风有所了解,却不满他用这样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待自己,联想到宫内最近的风传,故意问道:〃侄儿想留她在东宫多住几日,皇叔以为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元凰以为他在北辰胤玄蓝的瞳眸深处窥见了自己一直期望着的讶异以至黯然。同样的心情曾多次折磨过他,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以往十数年里,皇城中间续会有天锡王有意续弦的揣测,有心的大臣们也都去试探过口风,连女方的品性家世都传得有板有眼。每到这时元凰便会觉得惴惴,紧张地观望事态发展。他以为自己当是北辰胤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认为这种关系天经地义,并不愿意同他人一道分享这份关爱;又或者他已经习惯了北辰胤常年累月在自己身边,从不曾想过这种紧密牵连也会有断裂的一天。他觉得这好比是自己有一样辛苦获得的珍宝,常在手边,精心爱护勤加擦拭,却冷不丁被他人卑劣地偷走,拾了便宜。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在他长成后依然如故,他将心比心,以为北辰胤也当会有相似的感受。然而还没等他为此窃喜,北辰胤已经抬起眼睛,用同方才一样平淡的口吻答道:〃太子宫内的事,本王不便插手。〃 


  他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甚至好像根本不愿花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元凰被这种无谓的态度刺痛,更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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