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走了似的。
这样的自我慰籍对于长孙太后而言并不足够,反而增添了她日复一日迫近的忧虑。她再三权衡,还是将玉阶飞请来淑宁宫中商议。有些话太后对玉阶飞不敢明说,只得在言语间反复强调担心太子出游的安危,一面恐怕宫外绿林中的威胁,一面又怕太子的陪同人员选择不慎,反在身边埋下隐患。玉阶飞坐在太后对面,带着他惯有的平静微笑,听太后将已经说过的话再次重复。
以她的年纪来说,长孙含荷拥有惊人的美丽同青春。她的皮肤很白,除了展颜微笑时候由眼角延伸出去的数条细纹之外,脸孔依然光洁,妆容很是简单,只仿照六朝时候寿阳公主的梅花妆,在额心点了一朵半开的红莲。她的头发依然乌黑光泽,身段也仍旧窈窕,只有在谈到元凰时候的这种母亲特有的喋喋不休,让玉阶飞能够隐约猜测到她的真实年龄。
〃太后的意思,我明白了。〃玉阶飞在长孙太后说完之后开口道:〃神武侯在大典结束后要即刻赶回边关,不能为太子护驾;太后本要选铁将军,又怕联系上秋狝一事,对铁家过分示好,引来朝中其他要员的不满况且,太后也怕铁将军生性忠直,敌不过高人的暗中伎俩。〃
〃太傅所言极是,哀家正是为此事烦忧。〃长孙太后垂下眼睛,似乎自己都觉得这种忧虑过于无稽,不好意思坦言相告:〃哀家没有玉太傅的眼力,为了太子,只能多存几分小人心思,事事都要倍加小心。〃
玉阶飞沉默片刻,作为对太后话语的思考,随后摇扇轻笑道:〃在玉阶飞看来,此事其实再容易不过,太后原无需如此费神。〃
长孙太后知道他有了好办法,赶紧追问道:〃依太傅的意思,当派何人陪太子出游?〃
〃哈,太后最顾虑谁,便派谁去。〃玉阶飞眼眸的海蓝颜色比一般人更为明晰,好像是打扫干净后的天空:〃其人若真有厉害手段,要对太子下手,太后不管派谁护卫,都难保不着了他的道。然太后若派那人亲身陪同太子,他即便原有着谋反的心思,此次也反倒要豁出性命去保太子平安。否则一旦事有万一,正落给太后一个治罪的口实。〃
长孙太后闻言先是一愣,只道玉阶飞是在说笑,脸色转为黯然。待她听了玉阶飞娓娓道来的解释,面容才逐渐开朗释然。她将一直捏在手中的绢帕置于桌上,缓缓地浅笑开来,正是一国之母的端庄态度:〃先皇当日所言果然不虚,玉太傅确是当世高人啊。〃
几日之后,长孙太后将元凰找来商讨成|人礼的详细安排。元凰不可置信地听母后说出所属意的出巡人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以为会是铁将军。〃
长孙太后看出了他的惊讶,也知道自己此次的决定同以往举动并不相符。她耐心地又对元凰重复了一遍:〃这次就让三皇叔陪着你去。我去问过玉太傅的意思,他也觉得这样最是妥当。〃
〃可是,〃元凰仍然记着上次秋狝的失望,这次格外小心翼翼,〃可是,三皇叔朝中庶务繁忙,可能脱不开身。〃
〃不会的。〃长孙太后笑着允诺他:〃太子的事情,他怎会脱不开身。你尽管放心吧。〃
元凰顺从地点点头,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怕母后又临时更改了主意。他离开淑宁宫后特意前往萧然蓝阁拜访老师,想知道他是如何说服了母后。长孙太后虽然从未对元凰说明,元凰却可以感觉到她对三皇叔始终暗存着一份无必要的防备。他多次旁敲侧击都没能够问出太后的理由,却被玉阶飞三言两语解开了心结。
〃这个嘛,〃玉阶飞用他常常拿来对付元凰的,不经意的语调愉快回答道:〃你是我的徒弟,我当然要经常给些优惠才是。〃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藏着些莫名的狡黠,元凰捕捉不到,只是觉得太傅的眼睛今日分外好看。
元凰的成|人礼由国师提前一月占卜了吉日,又经由玉阶飞的肯定,定在三月初的时候举行。仪式依照惯例设在宫内供奉历代先君的太庙,神武侯也在典礼举行的前三天回到了皇城,闭门沐浴斋戒。元凰也同神武侯一样闭门斋戒,不过是在典礼十天前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他的朋友渡江修与他同年,因为不是贵族而未能获邀参加他的成|人仪式,而他之后要外出巡边,又会错过江修的成|人礼,未免觉得有些遗憾。好在江修并不计较这个,还笑嘻嘻地要他记住皇室典礼的过程,回来好给他讲解开开眼界。
这是元凰有记忆以来,宫中最为盛大的典礼。他虽然曾随着先皇参加过各种祭祀,却毕竟年纪尚幼,又不是其中的主角,只得站在一旁,先是充满好奇,而后便百无聊赖地看着。而自从北嵎宫中无主,历年的祭祀都由北辰胤一手安排,从简操办,已许多年没有过这般花团锦簇的盛事。按理说来皇子的成|人礼比不得祭神重要,然而在皇帝早丧的情况下,太子哪怕并不掌有实权,亦是宫中地位最为崇高之人。因此太子成|人礼的重要性,并不下于日后的登基大典。
三月的气候还有些微冷,神武侯年纪老迈,又是从边关疾驰而来,疲惫尚未恢复,比其他人更畏寒些,因而在吉服外穿着一件皮毛外翻的对襟端罩。长褂用黑狐皮制成,上绣暗色麒麟纹表明他一品武官的身份,内衬绵白缎里,左右各有两条明黄|色的流苏垂带,是当年北辰禹父皇所赐。下袍宽广成方形,剪裁得棱角分明,在下摆边缘还镶有一圈紫貂皮毛。在元凰眼中,这件深色端罩配上神武侯雪样苍然的发丝胡须,除了显出一代名将的虎虎威严之外,更透出一股凛然不侵的正气来。
长孙太后是受礼者的母亲,于公于私都当要打扮的格外隆重。她所着是一套石青色底色的圆领对襟礼服,水平袖口,裙摆分左右而开。轻移莲步时候便露出雪纺色的轻棉里裙,随着脚步婉转荡漾,好似仙子凌波而来。褂子以暗团龙实地纱为底,上面再以五彩缉线绣成八团夔凤纹以及缠枝勾莲纹,以金蓝二色为主,其它色彩间饰其中,更有五枚铜镀金錾花扣镶嵌其上,显贵非常。上衣如此反复讲究,下摆却很是简单,省去了纹路装饰。皇帝龙袍上常用的石青色昭示了她无可比拟的高高在上,而下裙的简素则使得礼服在明丽之外增添了柔和,显出她寡居的太后身份来。她脸上的妆容精致而不厚重,尽数遮掩住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却又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数十年来历练而成的凝持端庄。
自从父皇崩后,北辰元凰从未见过如今日般严妆的母亲。他站在一个青年的角度,由衷赞叹母亲华艳修饰下的美貌;又站在一个孩子的位置,觉得这样的母后同昨日淑宁宫里向他不住念叨的妇人判若两人,让他感到无由来的陌生。这种陌生并非负面,而更像是登山的游人在不经意间发现了熟悉的嶙峋山石背后隐藏着的桃花源,令人耳目一新。
元凰的两位皇叔按照宗庙祭祀的惯例,都在吉服外头罩上了符合亲王身份的蟒纹衮服。亲王衮服同太后一样是石青颜色的圆领对襟平袖褂,不过里头用暗云纹理的香黄缎作了衬。领口裹有银色的缎面衮边,正背面各用圆金线绣有九爪蟒龙,两肩上另有比前后稍小些的团蟒纹样,纹饰皆以红蓝绿三晕色为主,下摆用蓝绿晕色绣有江河水波纹。北辰胤早年因战功受过父皇的赏赐,还在衮服背面戴有明黄流苏的背云披领。亲王的衮服不如太后礼服这般细巧精致,却多了几分沉稳恢弘。元凰小时候也许见过几次这般打扮的皇叔,如今在自己的成|人礼上看到却另有一番感触。他悄悄地站在一旁,将自己同两位身材高大的皇叔作比较,有些灰心地发现即使经过了成|人礼,自己同〃大人〃这个概念,却还有一段距离。哪怕看着身披蟒褂前来道贺的伯英仲远,似乎也远比自己要年长好些。
成|人典礼自早上开始,在宾客来齐之后,由神武侯给太子授冠。太子不宜像寻常人家的男孩子那样跪着受礼,元凰便一直恭敬地站在神武侯的下首。他初时穿着件浅绀青的外袍,上面绣着三尾一组的夔龙纹,颜色颇为明亮,脚下踏着的也是白色的厚底云头鞋。这是他少年时候的礼服装扮,看着只觉得清新活泼,比不上成|人的威严厚重。神武侯取过第一枚缁布冠,小心地替他插在发上这是寻常人家都有的礼节,象征着男子抛弃儿童的趣味志向,成就成年人的美德。元凰抬起头来,听神武侯朗声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神武侯虽然年老,声音却很是响亮,散在宗庙上空,迤逦往皇城的各个角落飘去,让所有北嵎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君王已经长大成|人。皇宫里因为太子成|人礼的举行,没有了往日隐藏在各个角落的嘈杂,从而变得很是空旷。老人雄浑的声音也因此清晰地笼罩住整个天空,一直传到了荒废已久的太和殿。殿外的大钟在神武侯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轰然而鸣,激荡着宫内的画檐绮户都嗡嗡作响。宫外远远休憩着的一群野凫哗然而起腾上天空,从元凰的角度看去,正能见到一群大小不一的黑点整齐远去,仿佛也是为他成|人而特意安排的节目似的。
他跟随着宫人们走往内殿更衣,却忽地对于横陈在面前的未来惶恐起来,他回过头去,视线扫过母亲因为高兴而含泪的慈祥眼睛,扫过神武侯阳光下巍然静立的身躯,最后移到北辰胤的脸上,却正迎上朱纬东珠的织玉朝冠之下,温和注视着他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几乎不能称之为注视,而更像是一种久远的凝望。这样专注的眼神让元凰惊喜万分,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成|人礼对三皇叔竟然如此重要,不知道他竟也会这样用心留意自己在成|人礼上的每一个举动。这种突如其来的喜悦给了元凰莫大的鼓舞,让他坚信自己能够面对日后帝王道路上的坎坷曲折。
从内殿出来之后,元凰已经换上了一套石青衮服,脚下的靴子也换成了黑色。太子衮服乍眼看去同亲王衮服很是相似,只是衣面在暗云龙实地纱上换绣了五爪金龙纹四团,两肩前后各一,间以五色祥云。左肩上另绣有日纹、右肩上有月纹,暗喻皇帝被衮以象天。与亲王明显不同的是,太子衮服外系有一条明黄腰带,龙文金底,其上镶有象征日月的珊瑚白玉,结成五组图案,边缘更围有珍珠二十。元凰来到神武侯面前站定,让老将军为他戴上第二重珠玉冠冕,象征天下权力的交接。正冠之后,在天都太子昂首的瞬间,宗庙内外礼乐齐奏,直冲霄汉,周围肃立着的乐官们都同神武侯一道,念出太子授冠的第二道祝词:〃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君德,恩威无疆,受天之庆。〃
北辰元凰便在悦耳的礼乐声中,向太后同皇叔国舅一一行礼,而长辈们在受礼之后,除太后外都向他躬身祝贺,以臣子的身份自居。元凰最后行至父皇的神位前下跪三拜,他起身时候听到连绵不绝的乐声回荡在耳侧,正仿佛他身后延绵不绝的江山起伏。
十一 夜风
三月正是北嵎最美好的时节,冬方才退尽,春尚未满放,在中原已经桃花遍野绿柳满枝的时候,皇城左近山坳里的艳红梅花才不情不愿地将妍色收敛。往年里元凰随着父皇参加过农人的开耕礼,见到父皇亲自下地,驱牛垦田;他也在儿时同母后一起出去踏过几次青,每次到了宫外,年轻的母后即使不在父皇身边,也会在说话时带上笑容。只是即使这些个出宫的机会,由于他四岁那年一场令人心悸的寒热,也并不是元凰的太子生涯中能够随意要求的东西。直到结识了渡江修,元凰沉闷的少年生活才开始沾染上柴米油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有时候元凰觉得他只要透过宫中的老樟树,就能看到同伙伴打闹而弄得浑身是泥的渡江修。
即使有了江修,十五岁的北辰元凰仍然像许多年纪相仿的少年一样,渴望能拥有更为刺激新奇的体验。元凰读过许多书,练习过四家书法,虽然只拜了玉阶飞这一个老师,却奇门遁甲九流三教无所不曾涉猎;他还会用好几种兵器,也懂得弹奏古琴。简而言之,若在皇城街上随意寻找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他懂得的东西一定不如元凰一半那么多。北嵎太子有最好的师父,受最好的教育,可他的满腹经纶胸中河山,十数年来全都被装在了皇城东宫中那一间小小的书房里,至多再加上一个萧然蓝阁,却是个比皇宫更不食人间烟火的所在。元凰有时候会羡慕伯英仲远相对而言的自由,至少他们曾花了一天光景,纵马去到比秋狝围场更人迹罕至的地方游玩对于元凰来说,从来都是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