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马车受太多颠簸,及时帮着供应水,酒,食物,就没什么事了。
本来其实这也应该是很轻松的差事,可是,放在这位身上,就不对劲了。
自从护着马车前进以来,就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意外。好端端的过路,道路会莫名的被巨石挡住,前路会无端端塌陷,他们要辛辛苦苦的埋头修路。好端端的过桥,好好一座桥就会莫名其妙的断掉,他们要含着眼泪临时砍树搭桥。
他们护在马车四周,马车倒是没什么事,他们自己的马儿,若是一个照看不到,就会拉稀生病,不能前进。去买的食物,和水,不知为什么,经常会被下药,说起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大多也就是泄药一类的东西,他们经常被这位主子要求试食物,然后就拉得一塌糊涂,有气无力。
到如今,大家是学乖了,一般来说,尽量不在城镇中住宿,以免给人可乘之机,去备办食物和水时,总要分开去多家不同的地点采购,还常常先用自己的马儿试一试再说。赶路时,十几匹马,分批分段在前方开路,人人瞪大眼盯着下方,防备着忽然冒出的绊马绳,大陷坑,等等机关。
这两天倒是安宁了些,没让暗中算计的人得了手去,只是他们自己也累得半死,精神和肉体都无限疲惫,偏还有苦不能说,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硬着头皮熬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暗中怨毒深了,还是忍不住回头,愤愤的瞪着马车。
那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到底要去哪里?暗中一路算计他的人又到底是什么来头,天啊!眼下这苦难,究竟何时才是个头啊!
前方马蹄声响,转眼有两骑同样装束的人如飞到了近前,策马到了被护在中央的马车前,二人从马上各取了一串皮袋一捆食盒下来,在马车前恭敬的说:“这是刚从前头城里买来的酒和食物,都是分着十几处不同的地方买的,我们也一直不错眼的盯着,就算有人下毒,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在所有酒和食物里都动手脚。”
马车帘子半掀开,露出半张沆沆洼洼,犹如鬼怪的面孔,仅露的一只左眼,灰暗阴沉,寂寂森冷,径自伸手把皮袋与食盒接了进来,车帘又迅即放了下来。
二人退了开来,这才又解开马上的大包裹,拿出一个个的热馒头,分递给一众正在费力清理道路的同伴。
马车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狄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现在,他连手帕都懒得用了,只随意的用手拭了拭唇边的血迹,信手拿起一个酒袋,打开来,放在鼻前闻了一会,又浅浅抿了一口,确定了真的没有被下药,这才用力喝了一大口。
最厉最烈的烧刀子吞进咽喉,直入胸膛,并不觉得特别燥热,也找不到刀刮咽喉的痛与快……
狄九平静的垂下手,没有试图再饮酒。
真是已经喝了太多的酒了。现在,就连这最烈的酒,对他也已经没有什么刺激作用了。
看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不能再指望靠烈酒帮他麻醉身体,减轻创痛,振作精神了。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没有什么工具能永远有效,人能依靠的,从来就只有自己。
第三百一十三章 正主出场
狄九随手将皮囊往旁一抛,再打开一个食盒。
食盒中,盛着浓稠适中的清粥。清粥居然还带点香气,端在手上,温热正好也适中。
狄九先自己喝了一小口,品了一会,确定没什么问题,这才替身旁沉睡着的傅汉卿掀开半盖在身上的被子,扶他倚着自己的腿半坐着,左手用汤勺喂粥,右手指尖挟了一根银针,轻轻刺激着傅汉卿掌管进食的几处|穴道,让他能够如正常人一般的自然吞咽。
马车徐徐前进。
碎石已清,道路已整,但是路面毕竟不可能平滑如镜。时不时,车内便会微微一颠,然而,这样程度的颠簸,已经不会影响狄九手里的小小汤匙。他微妙的保持着平衡,那汤匙总是稳稳当当,轻轻巧巧,将那热粥喂进傅汉卿嘴里,而不会溢出一滴来。
喂完了大半碗粥,狄九这才重又扶傅汉卿躺下,极轻柔细心的替他重把被子盖好。自己静静坐在他身旁。
马车里有的是地方可倚可靠,这样漫长的时光,也不知已经赶了多久的路,旁边也并无别的人看着,但他依然坐得笔直。身旁有酒,他却已不需要,身边有许多食物,但既然傅汉卿已经吃过了,也就够了。
数年时光,习惯而成自然。照料阿汉的身体,一切最小的细节,他都不会忘。而照顾他自己……他早就连想都想不起来了。
他已经没有任何正常的食欲了。而不饿的时候,他自然也就想不起来要吃。他的身体,五痨八伤,五脏六腑处处伤痛,各部位的机能也在退化,在崩溃。就算进食,他每次吃的食物也极少,若是勉强多吃些。肠胃反而会不能适应。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太不在意照料自己,所以才让身体一点点弄到这个地步,又或是因为身体一直这么糟,他才索性养成了这样完全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习惯。
狄九默默的伸手,按在胸口,隔着衣服确认了一下七八根扎在前胸各大要|穴的银针,位置并未偏移。这银针扎在胸前已经好几天了,自从发现就算是烈酒对他病痛的麻醉能力,对身体的激励效果也已开始渐渐减弱之后,他就毫不犹豫的将银针扎进各处大|穴里。
用邪术聚力凝神,激发体力,不可久用。不可长恃。但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使用,到现在,已经只有让银针一直留在自己体内,不敢拔出。
他知道。自己已经扛不过术后的反噬。若是拔出针来。他无论如何已是活不成。不过,反正用不用银针,都是一个死。自己的身体已经接近崩毁的边缘了。不要说拔针,就是一口气松下来。人立刻倒地暴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现在,阿汉还没有醒,所以他还不能死,他还不甘心死。
活着,活下去,活到可以带着阿汉走进小楼的那一刻,活到能以一只虫子的微薄力量去挑战巨人的那一刻……
然后,也许……他只会静静的,根本没能力掀起一丝波澜的死去。可无论成败,他也已经尽过所有的力量,那样的结局,纵仍有憾,终是无悔。
每一次日落,每一次日出,他已经不多的生命就又减少一点,又减少一点。而这一路上,却总是有人骚扰着他,阻拦着他,堵堵路,拆拆桥,下点不会死人的药,用鞭炮吓吓马……虽然都是些恶作剧般的手段,却是极为有效的拖延着他的脚步。
任谁一天总要被人这样算计十几二十回的,那行程,无论如何都快不起来。
若他是轻身一人,那些暗中动手段的人,早就让他揪出来了。可现在他身边带着一个人事不知的傅汉卿,他又一刻也不敢离开傅汉卿身旁,而那些暗中拖延他行程的人,明显也早就知道他的厉害,人人都做足了防备,不管玩什么手段,绝对绝对都离他很远,不肯进入他可以攻击的范围里来。他并不想让任何人目睹他现在的狼狈,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最后的下场。然而除非他敢放开傅汉卿去独自追击,或者是敢背着昏迷的傅汉卿去打架……对于这群讨厌的苍蝇,继续孤身一人的话,他是毫无办法。
冷静的计算着自己剩下的生命,他明白,这样的损耗,他已经负担不起。因此,当那群壮劳力主动送上门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选择放弃了自己的骄傲,使出种种杀伐威吓的手段,裹挟了他们同行。
人多好办事,这些人四下把马车一围一绕,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买了食物还能用来试药,暗中捣乱者的行动效率直线下降,狄九自己也就清净了不少。
狄九又在心中默算着时间。
按照现在的速度,再过三天,就能越过燕国的国境了。此后再行十几天,就能到……
很好,他的时间,还来得及。
狄九轻轻伸手,重又把傅汉卿抱在怀里,慢慢的拉动他的四肢,替他活动手脚。
此一去,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无论如何,他能照顾他的时日,怕也只剩这十几天了。
然而,他从未想过,要停下前进的脚步,从未想过,容忍任何人,任何力量,阻止他去做这最后的努力……
马车之外,惊叱怒喝声起,他轻柔而缓慢的把傅汉卿重又放下,车外有马嘶声,惨叫声,有身体重重跌落大地之声,他细心的再次替傅汉卿盖好被子。
车外笑声朗朗:“好大的威风啊!难道这条路是你家开的?只准你们走?要不是我有点儿本事,岂不是要让你们给白白欺负了?”
狄九慢慢的挑开车帘探出身。
到底是谁,欺负了谁呢?
喽们的手段不再好用,正主自然就要现身了。
算起来,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几天了。
狄九一跃下车,静静立在车前,扬眸望向前方。
四周一堆人躺在地上哀号惨叫,有人在身旁哀惨惨的说:“爷,这人肯定就是一路上跟我们作对的缩头乌龟……”
话犹未落,一道银光疾闪,这人已是捧着被飞来横银打得满是鲜血的嘴在地上打滚了。
对面的人,一手把几块碎银在掌心来回抛动,一边慢悠悠道:“接着说。有什么有趣的词,都放心大胆的说出来。我这人一向大方得很,听得高兴了,一定有赏。”
一众山贼敢怒而不敢言的,缩头缩脑的直往后退,用祈盼的眼神,将出气的希望全都集中在他们的另一个压迫者身上了。
狄九却只静静的站在马车前,静静的看着前方的人。白衣白马,一骑横拦,挡在道路中央,摆明了就是找个麻烦惹事的主。
那帮山贼也是一肚子闷气,看到这么一个扎眼的东西挡在前路上,哪里还会客客气气打招呼,直接上去,或推或拉或纵马硬撞都是正常的,结果被整得惨不堪言,却也是怨不得人。
狄九平静的道:“你们终于肯正面出现了?”
方轻尘静静的打量狄九。
灰色的衣袍,灰暗的装束,这么灿亮的阳光,却象是根本照不亮这个只属于黑暗的人。
半张脸狰狞犹如鬼怪,恐怖得让人不愿正视,另外半张本来应该十分英朗的面孔,却因为消瘦和憔悴,黯淡而没有生气。
这么一个人,就算是站在阳光下,也只似是地底冥府走出来的幽魂。
不知为什么,方轻尘轻轻蹙了蹙眉。
第三百一十四章 眼力如何
应该说,方轻尘来拦狄九,是拦出了一肚子的火气。
本来就是为了这混蛋的性命,他才会跑去燕宫,然后不幸被风劲节抓住治伤配药,折腾了整整三天。
他那边耽误了,狄九却不肯配合他,路上收服了这帮山贼,他行路越来越快,萧清商和赵晨的手下能做的骚扰越来越有限。
两下这一错,害得方轻尘一路上是紧赶慢赶,连气都没空多喘一口。为了能及时拦住狄九,胯下的燕王神驹,被他油光锃亮,膘肥体壮的骑出来,到现在已经是生生被拖得瘦了一轮,毛发枯干,无精打采,脏兮兮一副可怜像。
马都如此了,他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路上吃的苦头,方轻尘自是咬牙切齿,实打实全部算到狄九的头上了。
当然,等他真的赶到了狄九的前头,按照萧清商和赵晨事先给予的指示,打出了信号,得到了二人的属下来会合听令后,他却没有急不可待的直接冲到狄九跟前来。
方轻尘先在前方的城镇处,找了最好的客栈,让人好好刷洗了一番他那匹白马。自己则趁这时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找最好的成衣铺子,买了一套亮晃晃的白衣裳换上。
小容和风劲节是自己人,去见他们当然不用讲究,狼狈就狼狈了。这狄九,却是他要对付整治的家伙。那他自然是要打扮得容光焕发,超凡脱俗一点,确保一出场就能让人眼前一亮,衬得对方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那才叫个舒服。
这一刻他策马拦在路当中,那人独自一人挺直了背守在马车之前,二人遥遥相对。越发显出天壤之别来。
方轻尘的白马白袍,轻逸绝尘,越发衬得狄九的灰衬黯淡,神容苍漠。方轻尘的俊朗洒脱,华采风姿,越发映得狄九容颜如鬼,妖异魔魅。
方轻尘一人一马便占尽天地光华,狄九却永远只属于黑暗。
方轻尘令人一见之下,顿生倾慕结交之心。狄九却只能让人看着厌憎畏惧,远远躲开。
如此落魄,如斯狼狈,谁又会知道。这人也曾俊朗非凡,也曾光彩照人,也曾手握重权,也曾是千万人的膜拜效忠倾心佩服的对象。
胜出一局,实在应当是极得意,极自满。方轻尘却高兴不起来。
他忽得轻轻一叹:“你知道我从何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