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氏得以保全,固然出于嬴政的恩典,但李斯的挺身相救,却也让他们五内感激。自此之后,蒙李二氏的关系越发亲密。
再说荆轲虽死,主谋燕国和太子丹还在。犯强秦者,虽远必诛。嬴政加派十万大军,增援屯于中山的王翦,命其灭燕复仇。王翦得令,挥师急进,大破燕、代合兵于易水之西。
嬴政二十一年,冬,十月,王翦攻陷燕国都城——蓟,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辽东乃黑山白水之地,加上天寒地冻,气候严酷,王翦老成持重,以为非用兵之时,一边告捷于咸阳,一边命秦军就地休整,以待明年春暖再战。副将李信,乃是秦国年轻一代将领中最杰出者,大为不服,力主宜将剩勇追穷寇。王翦压住不许,李信奋然道,愿立军令状,必得太子丹人头来献。王翦无奈,只得应允。
李信率三千精锐,战旗飘扬,战马嘶鸣,日夜兼程,追击燕军。风雪纷飞,不能阻挡少壮将军的冲锋。苦寒边疆,无法冰封秦军男儿的热血。
李信踏雪破冰,越山涉水。殿后燕军根本不能抵挡,一战即溃。眼看就将追及燕军主力,燕王喜大恐,秦军怎么这么狠,都逃了一千多里,还不肯放过?彷徨无策之下,只能遣使求救于代王赵嘉,代王赵嘉也是势穷力孤,无兵可派,只能表达精神上的支持,又送书一份,道“秦所以犹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
其时,太子丹藏匿于辽东衍水之间,有门客十余人相随。将太子丹安置在这样隐秘的地方,也是老燕王的一片爱子之意。然而,太子丹正当躁动之年,又怎耐烦一棹冬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过着江上渔父的清淡生活。
太子丹终日抑郁,只盼着被父王早些召回。这一日,终于盼来了使者。太子丹大喜,设宴款待,不觉大醉,又问道,大王见召,莫非秦军退乎?
使者答道,正因秦军未退,所以召太子。
太子丹笑道,此为何故?
使者道,得太子之头,秦军自退也。
太子丹这才惊醒过来,一脚踢翻酒案,便欲逃脱,早被使者按翻在地。太子丹怒喝道,我乃燕国太子,你们反了!
使者道,“今日破国亡家,尽由于汝!杀身报国,复有何怨?”一剑砍下太子丹的头颅,其门客亦尽数诛杀。
燕王喜再也喜不起来了,只能亲手将儿子的头颅,盛于金函之中,遣使献于李信,以求得暂时的安宁。李信孤军深入,无法持久,而辽东寒冷的气候,也让久居西北的秦军将士不能适应,既然得到了太子丹之头,目标业已如愿完成,于是退兵。
第五卷 历史绕轮转;落叶随风飘 第二百三十八章
燕国丧了国都,折了太子,只能栖居于僻远的辽东一隅,譬如游魂,不久自将溃散。因此,秦国的主攻目标,转移到了楚国身上。
其实,早在王翦进攻燕国的同时,秦国便已开始了对楚国的用兵,主帅则是王翦之子王贲。在王贲的统领之下,接连攻克了楚国的十多座城池,取得了一定的战果。但是,从整体战略的高度来看,王贲伐楚,更大程度上还是起到牵制楚国的作用,投入的也并非秦军主力。
现在,是时候吞并楚国了。然而,楚国实力之强,远非燕国可比。选择一个称职的灭楚主帅,无疑是摆在嬴政面前的首要任务。
在秦国众多的将军中,年轻的李信居然是嬴政意下的第一人选,这在秦军内部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不过也难怪,李信虽然资历尚浅,但他以三千士卒,不畏风雪,千里奔袭,深入绝境,最终取太子丹人头而归,这辉煌的一战,实在令嬴政印象深刻。李信这一战,将一个将领的勇气、决心、果断、强硬,都表露得淋漓尽致,和稳扎稳打、保守持重的王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无疑,李信的战法更合乎嬴政的胃口,也符合强秦应有的风格。
嬴政于是首先召见李信,问道,“寡人欲取荆,以将军之见,用几何人而足?”李信不假思索,脱口便道,“不过用二十万人。”嬴政赞道,“李将军果贤勇也。”又以同样的问题问王翦,王翦答道:“非六十万人不可。”嬴政笑道:“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于是以李信为主帅,以蒙恬为副将,领二十万大军,南伐楚国。
王翦见嬴政不纳己言,心中不快,一怒之下,于是谢病,归老于故里频阳。
这一年,另有一事。新郑有人谋反,意图恢复韩国。幸好规模不大,很快便被镇压下去。尽管如此,此事还是引起了秦国上下的高度重视。眼下,秦国在前方战场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然而,如何巩固和融合新征服的土地和人民,却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新郑谋反虽然只是一个孤立事件,可是,谁又能担保,接下来不会轮到邯郸、蓟城?
嬴政召集廷议,让百官各抒己见。百官也的确是各抒己见,莫衷一是,直听得嬴政头昏脑胀,还是不得要领,于是望定李斯,问道,“以廷尉之见,该当如何?”
李斯道,“以臣愚见,只用一字即可。”
李斯话落,整个朝堂顿时安静下来。百官虽然素知李斯之能,但李斯说只用一字即可,这海口未免夸得太大。即便是一篇数万字的长篇政论,也未必能解决此一问题。百官屏息静待,倒要看李斯如何圆场。
嬴政也是颇为惊讶,道,“哪一字?写来。”
李斯气定神闲,运笔写下一个两尺见方的大字。宦官托着李斯的墨宝,呈于嬴政。嬴政注目良久,忽面露笑容,叹道,“古人云,一言以兴邦。今观廷尉,堪称一字以安邦。”又将李斯的书迹传示群臣。群臣看去,果然只有一字:
凝!
群臣窃窃起私语,疑义相与析。嬴政笑道,诸卿稍安。凝字之意,有请廷尉道来。
李斯道,“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则必夺;不能并之,又不能凝其有,则必亡。能凝之,则必能并之矣。得之则凝,兼并无强。”
群臣若有所悟。李斯再道,“古者汤以薄,武王以滈,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无他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吏以法,凝民以政;法立而吏服,政平而民安;吏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以守则固,以征则强,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注)
李斯言罢,举座称善。此后,在新攻取的土地之上,复制秦国的政治模式和法律体系,前面军队打下一块,后面官吏巩固一块,皆李斯之谋也。
注:李斯这段话,源自荀子议兵篇。是当年李斯在求学之时,荀子对李斯的一个问题的回答。此时正好被李斯用上,当然,将重礼改为了重法,以因应形势。
第五卷 历史绕轮转;落叶随风飘 第二百三十九章
嬴政二十二年,秦国兵分两路,分别进攻魏国和楚国,其军事目的再明确不过,就是冲着灭国去的。
先说灭魏之战,秦军主帅为王贲,一路长驱直入,迅即攻到魏国国都大梁城下。无奈大梁城池坚固,城内又是粮草充足,秦军数度强攻,皆无功而返。然而,大梁城在地形上先天不足。大梁,即今天的河南开封,地处黄河之滨,黄河洪流,就在离城数里之处轰隆而过,而大梁城的地势,远低于黄河的河床高度,从大梁城仰望黄河,还真会让人产生“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错觉。
王贲于是命军士于大梁城西北开渠,引黄河之水,筑堤壅其下流。时值初春,正是春汛时节,秦军冒雨兴工,王贲亲自催督,渠成,雨一连十日不止,水势越发浩大。随着王贲一声令下,决堤通沟,洪水泛溢,大梁城顿成泽国。城墙久浸于水中,不免颓坏,秦兵乘势而入,大梁于是告破。见大势已去,魏王假只得请降。王贲尽取魏地,为三川郡。魏国就此灭亡,六国已六去其三。
大梁城破之时,尽得魏国王室,惟独不见了魏王假的幼子。王贲传令下去,道,“有得公子者,赐金千斤;匿者、罪至十族。”
藏匿公子者,实公子之乳母也。有人劝乳母道:“得公子者赏甚重,乳母当知公子处而言之。”乳母答道,“我不知其处,虽知之,死则死,不可以言也。为人养子,不能隐而言之,是叛上畏死。吾闻:忠不叛上,勇不畏死。凡养人子者,生之,非务杀之也,岂可见利畏诛之故,废义而行诈哉!吾不能生而使公子独死矣。”于是偷偷带公子逃入沼泽之中。后为秦军发觉,围而射之。乳母知道已是无处可逃,伊只是将小公子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小公子挡住锋利的箭镞。乳母身中十二箭,昏倒在地,犹不忘将小公子压在身下,以免他为箭所伤。目睹此情此景,弓箭手也皆心中惨然,不忍再射。嬴政听闻此事,也是大为感慨,于是赦免乳母之罪,飨以太牢,又爵其兄为大夫,成全了一段千古佳话。
魏国之灭,几不费功夫。然而,灭楚却不可能同样轻易。环顾当时残存的燕、代、齐、楚四国,楚国是其中唯一还有强劲战斗力的大国。只要攻克楚国,几乎就可以说统一天下已成定局。
攻楚之战,由两个娃娃将军统领。主帅李信、副将蒙恬,都是二十出头的生猛小伙。两人各领一军,两路并进,李信攻平舆,蒙恬攻寝。
楚国方面,则由名将项燕坐镇指挥,与秦相抗。名将项燕,今人多所不知,但提到他的孙子,却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孙子,便是西楚霸王项羽!说起来,也算是造化弄人,倘项羽早生得数年,与老爷并肩沙场,以项羽的盖世勇力,秦国能否顺利灭楚,恐怕尚是未知之数。
然而,历史没有假设,项燕也等不及小项羽的长大。秦军当前,计将安出?项燕不愧名将,胸中早有筹谋,他自知楚军战斗力不如秦军,只有利用楚国辽阔的疆域,以纵深诱敌,拖长战线,消耗秦军,然后趁机突击,一举可胜。
战争一开始,秦军果然高奏凯歌,李信、蒙恬两路军皆获大胜。李信再攻鄢郢,又轻易攻克,于是引兵而西,欲与蒙恬在城父会师。至此,楚军方才精锐尽出,从后追击,凡三日三夜不息,杀都尉七人,军士死者不计其数。秦军大败,只得狼狈退兵。
遭此惨败,嬴政大怒,知是李信用兵之过。灭楚,看来非得王翦不可,于是亲自驾车,驰至频阳,见谢王翦,道:“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翦心中气犹未消,道:“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
嬴政再谢道:“已矣,将军勿复言!”嬴政把话说到这份上,让王翦已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王翦知道,摆谱固然愉悦,但也得见好就收。想当年,战神白起便是因为拒绝出任秦军主帅,最终被赐死于杜邮。如今,难得嬴政亲自登门,又是请罪,又是道歉,给足了他面子。倘再敢抗旨不从,势必会落得与白起一般下场。王翦只能应允,道:“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嬴政一口答应,道:“为听将军计耳。”于是亲手以上将印佩于王翦,授兵六十万。
三日之后,王翦从频阳启程,行不百里,为一彪人马拦住,高呼王翦接旨。随从皆有狐疑之色,恐有不祥,独王翦坦然自如,道,必是大喜之事。
果不出王翦所料,嬴政将六十万大军交给王翦,并不是真的放心,为笼络王翦,特降华阳公主,简宫中丽色百人为陪,迎王翦于途,诏遇处成婚。于是,列兵为城,中设锦幄,行夫妻合卺之礼。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反观嬴政,却偏偏急着要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而且婚事办得如此仓促,那华阳公主必不超过十六岁,而王翦却已是一垂垂老翁,如此婚姻,可发一叹。
王翦得了年轻貌美的公主,成了嬴政的女婿,却并不满足。起兵出征之际,又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嬴政奇道:“将军若成功而回,寡人方与将军共富贵,何忧于贫?”
王翦道:“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
嬴政大笑,许之。
然而,事还没算完。王翦兵马发至函谷关,又先后五次派遣使者回咸阳,每次都是同样的要求,请嬴政再赐美田宅园,多些,再多些。
副将蒙武看不过去了。你们老王家也是秦国数一数二的显赫门第,可你王翦却如此厚颜无耻,一副贪得无厌的嘴脸,就跟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至于吗?于是正色劝谏道,“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
王翦道:“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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