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沉默一下,道:“李国舅此言得之。”
我琢磨着这时气氛缓和些许,朝成公公点点头,他会意的喊了一声:襄仪公主到!
喊毕,我不疾不徐跨入书房,太子起身向我迎了上来,我瞧着那明黄色的身影,心底浮出一丝暖意,这便是那小我四岁的亲弟弟萧景宴,那眉眼神情虽还年少,但也瞧得出日后必出落得俊俏非常,不知那时又该引起多少后宫美人尔虞我诈。当然,只要能登上皇位,幔帐幕帘下的女人照样为他斗智斗勇,即便他出落得像个猪头。
厅中乌泱泱小半厅人,朝我行完礼后神情紧绷,我不由奇怪太子明明降了火,他们还瞎紧张什么,等人给我摆了个正位坐下后我才恍然,让氛围再度升温的人正是本公主。
宋郎生说,在朝臣面前,襄仪公主不发狠的时候还是比较和颜悦色的。
我端起茶杯用瓷盖拨了拨茶叶,道:“你们继续,无需理会本宫。”
他们这才将视线重新移回太子身上,继续讨论政事。我一面品着这东山碧螺春,一面思考在我失踪这期间,假公主定是无法堂而皇之的坐在这儿参与政务,想来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次数多了,那些臣子会当公主有心让太子独揽政事。所以今日,只怕个个心中惶恐是否事态严重才让公主再度出山。
国舅爷又道:“眼下应派遣一人将所筹物资送往江淮,辅佐浙直总督张显扬处理紧急事宜。”
太子沉吟片刻,问:“众位大人可有举荐之人?”
于是又陷入一片沉默。
我不由自主的撇了撇嘴,这可是份苦差,莫说艰难险阻无数,稍有差池,也是人头落地的事。不过,若是让内阁推举的人去做倒是份肥差,打着赈灾的旗号筹集银两,借朝廷的名义以权谋私,这其中有多少肥水自是不言而喻,如今父皇卧病在床,太子势单力薄,真要追查怕只怕是无头公案。
果不其然,大部分的官吏一脸为难默不吭声,李次辅见状道:“臣推举一人,户部侍郎陈庸,曾授淮安推官,对淮江一带民情所知甚深……”
我瞅着太子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让户部那群管账的人搀和这烂摊子,还不要黑个底朝天,舅舅您没事吧,贪污不要贪的这么明显好不好,真的,早晚会被。干掉的。
太子听完后,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把在场官员的脸扫了个遍,最终落到一人身上:“赵首辅可有什么合适人选,不妨说说看。”
原来这个看过去就快要睡着的老头就是当朝首辅赵庚年,他听到太子呼唤的声音张开眼睛,慢吞吞的抬起头,道:“老臣……”咳了两声,“老臣……”又咳了两声。
老臣果然是老臣,如此老成持重的说话速度,不得不令人钦佩。
我淡定的饮茶。
但听赵首辅缓缓地说完:“老臣推举,夏阳侯世子,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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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我被这口茶水呛的面红耳赤。
众臣纷纷转头投来关切的目光,太子甚至起身替我抚背顺气:“皇姐可有哪里不适?”
“无……咳,甚大碍。”甚有大碍。
此等情况下忽然听到聂然这个名字,我整个心窝子活脱像是被揍了一拳。
是了,我竟忘了,赵首辅正是赵嫣然她爹,也就是说,他现在推荐的是自家女婿。我已经无暇顾及此举暗里的旮旯是个什么模样,那些朝廷里斗来斗去的事若掺上他,终有一日……
总之是断断使不得!
我心中热了一热,就这么脱口而出道:“赵阁老倒是丝毫不避嫌啊。”
赵首辅温吞地道:“公主此话何意?”
“听闻令千金与聂家世子联姻,不知婚事操办的如何了?”
赵首辅一脸平静,极缓地道:“多谢公主挂怀,与聂家的婚事已然延期,怪只怪小女太过骄纵任性,老臣教女无方,此事不提也罢。”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潮楚的波澜,婚事延期了?为什么?可惜此时追问不得,甚至不宜表现出太过惊讶的神情:“既是赵阁老的家事,本公主也不便多问,阁老推举聂世子,不知有何缘由?”
赵首辅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思考着我的问题,又似乎只是在琢磨为何我会如此发问,我心底忐忑,却听他道:“聂世子自甲科入仕以来,已做绥阳知州三年有余,夏阳侯与老臣提起过世子历练滋事,如今既有这份空缺,虽未见得上佳,老臣不过提上一提,若有更能胜任的人选,老臣自当附议。”
反正什么话都让他说尽,这内阁首辅果然是只老狐狸。
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心思还停留在别处,太子大抵觉得这事一时半会儿难做决论,冲众位大臣甩甩袖子,让他们退下。
他卸下那一脸霸气外露的表情,坐我身旁端起凉茶,道:“要不是皇姐开了口,只怕那差事就落在那聂然的头上了。”
我心中些微的虚:“怎么太子对他不满意么。”
“且不说他如何,要这事给他办成,赵庚年怕会顺水推舟让聂然进内阁,唉,那时内阁里岂非都是他赵家说了算……”
我道:“不还有咱们舅舅嘛……”
太子说:“姐,你这时候提他,是在讽刺他啊还是在讽刺我啊……”
我是在自我嘲讽。
他替我斟满茶,关切地问:“皇姐身子可调养好了?”
“没好我就不会进宫来趟这谭浑水了。”
太子挠头看了我一眼道:“瞧这话说的,皇姐不在的这段日子,我都不敢公开寻你,既怕你出事又怕你真出了事,成日提心吊胆会被人拆穿假公主的事,那日驸马说把你找回时,你都不知道我……”他有些激动的欲言又止,只牢牢抓着我袖子不放,“总之,你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
心里涌起的那股热就快从眼角冒出来了。
他是襄仪公主最疼爱的弟弟,是东宫的太子殿下。就算忘了,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又岂能感受不出来?
我有些感激的看着他,又听他说:“这样,那些繁乱的政务终于有人帮我分担了……”
我:“……”
“皇姐,那日你为了给驸马贺寿明明先去玉龙山庄准备惊喜来着,可为何众人到时你却失踪了?这么久时间都跑哪儿去了?听太医说你受过重伤,是否有人要加害于你?”
贺寿?惊喜?没想到还有这种过往,怎么从没听驸马提过,难道是心灵受创太大?咳,至于为何受伤……加害……
我犹豫该不该把真相告诉太子,如若坦白,难保他一怒之下派人将聂然处理掉。
罢罢罢,终究不舍,我也就这点出息。
“之所以不回来,只因我根本不记得要回来。”我顿了顿,“为何失踪我自是不记得了,那段日子无非在一个小村落里过日子,后来遭人追杀死里逃生,再让驸马无意找到……”
太子目瞪口呆的看着我:“皇姐的意思是……”
“其实,我失忆了。”
等我心平气和的将那一大段省略煦方的缩减版故事讲完,太子已经有些怄得肺疼的迹象了。
于是被他炒豆子似的嘘寒问暖拉着走都走不了。
最后还是拿困乏做借口他才悻悻放手。
不过临走前,我多问了句关于派遣江浙的人选打算,太子恍然:“不提差些忘了,我就是为了这事才着急找你来,皇姐,纵观满朝文武,除了岭南派便是江淮派,不论派谁去都是一个结果,你晓得吧。”
我道:“总是有忠于父皇的清流吧。”
太子摇摇头:“清流诸人,精明务实,现今时局不稳,自当明哲保身,哪还敢站出来与赵庚年或李国舅为敌的?便有心向着我们,或鞭长难及,或人微位轻,阔于事情,根本没有处理危机的魄力。”
一个大拐子绕过来,我更加头晕了:“太子究竟看中的是什么人。”
太子笑笑:“是……皇姐府上的韩斐。”
我觉得太子的笑容有些那个啥,不过也懒得辩解,没准真相就是他误解的那么回事,我问:“他有什么本事可以和两派权臣对抗的?”
太子整了整颜色:“他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揭露恩师的罪行,所奉行的不过是一个‘律’字,只有这样的人,不论站在任何外力前都能依照自己的良知行事,才是对抗那些党派最强劲的利器。”
未料他竟是此等人。“这种人,不是最容易被奸佞之徒干掉的么?”
太子哈哈一笑,“可他是皇姐的人,又有谁敢乱动呢?”
我有些罪恶感的摸摸鼻尖,岔开话,“你说揭露恩师的罪行……是否是方良一案?”今日方从旧卷宗里看过,隐约记得那案人证是韩斐。
太子说:“不错,皇姐你竟还记得,这案的主审正是驸马呢。”
“太子既觉得韩斐能够胜任,我倒是无妨,回府交代一声,他大抵不会拒绝。”那家伙一脸和本公主多呆一刻就会发霉的模样,怎么可能拒绝,没准听完就开始收拾包袱了。
太子闻得此言,顿时云散天朗:“那就权劳皇姐了。”
回府的路上我将今日在宫中所见所闻过滤了一下,觉得需要回忆起来的事当真不少。途经大理寺的时候,略略算了算时辰,让人将车马停下,想着进去参观掌刑狱重案的大理寺,当然,主要还是好奇嫩的像草一样的驸马断起案会是个气象。
这儿的寺丞一见到我就极为熟稔的带我转悠,到了典客署的书房奉上茶汤,说一句“宋大人尚在前堂审案,请公主稍侯”就没了下文自顾忙活,我估摸着自己过去应当经常闲晃大理寺,才造就了如此薄弱的存在感,当然比起唯唯诺诺的客套还是这般自在。
这是宋郎生的书房,我打叠精神在书架旁晃了晃,除了卷宗便是律本,实在枯燥,难为他脾性古怪,成日与这些刑律典籍为伍,好好的人都该憋出些什么。
我正打算溜出去,袖子不小心蹭到书柜角落的什么物什。
是把旧扇。
我随手捡起来把玩,扇骨透着一股幽幽的沉香,绫绢扇面,不似俗物。我将扇子打开,只见折扇的一面只题着四个大字:“不若相忘。”笔势飘逸,落款处只写了一个郎字。再翻过另一面,画着艳阳下蜜蜂采花的场景,十分简洁。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扇面中间的缝隙,长长一条,像是被谁弄坏过后来又缝补的痕迹。
真是把眼熟的扇子。
我合上折扇收入袖中,径直穿过走廊越到前方升堂的侧门,透过屏风看堂上正在审案的宋郎生。他穿着穿绛红官袍,宽白袖口蓝色镶边,衬得他面如美玉。
不知是否是因为公堂的庄重,他的神情显得甚为肃穆,目光锐利的竟有些令人不敢逼视。不给堂下犯人太多喘息的时机,寥寥数语居然慑得人哑口无言,等反应过来时候,所有申辩都苍白的像是狡辩,而当罪犯连本身都无力为自己争取,这宗案件既成定局。
这才是大庆的大理寺少卿。要做到“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使“狱以无冤”。
我看着堂上那个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驸马,心底升起了千种百种的滋味翻腾不休,既熟悉又叫人渗得慌。
宋郎生无波无浪的擎出一支令签,声音板正:“依律决杖一百,拘役四年,拘役满日着役。”
令签啪的落地的声音像是一把锁,毫无预兆的开启记忆深处的某个匣子。
同样的人,同样的姿势,对着当时堂下还是大司马的方良下了外放受黜的处决。
那日,下堂以后,早已在书房里等候的我当看到宋郎生进来时,愤怒地道:“宋大人,本公主早已交代过不可妄动方良,你怎么可以如此草率的判他罪立?”
宋郎生道:“方良受贿是事实,下官不过是依律判处,绝无草率之嫌。”
我说:“他贪污是真,莫为了自己的利益?你可以去看看他的府宅,比一个知县还不如!他所求的不过是能在那个位置上更久更稳,他做的事亦是实实在在的利国利民!”
宋郎生冷道:“这一贪贪的是几万生民,千秋之罪绝不可恕。”
我一掌拍到桌上:“一个方良牵连的是整个太子党,一个方良要倒下多少人,你可知朝廷这趟水有多深?”
宋郎生凝目看了看我,平淡其实有力地道:“所谓持政者,计算利害多少,斟酌短长所宜,而持法者,不枉直,不漏恶。公主有公主的立场,下官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