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娜斯的战争奇缘
失业、贫穷,这些无疑都是战争的后遗症。但是给我最大震撼的,是我刚刚在中国驻伊拉克使馆看到的景象。
几天没有上网,生活中似乎少了一个重要的内容,觉得心里很不踏实。朋友们远在各处,但上了网大家仿佛就没有了距离。一个电子邮件,一个朋友的留言,感觉真的是天涯若比邻。熟悉的朋友都在网上。没有了网,我在巴格达会备感荒远。
吃过早饭我就拉着开车和英文都不错的夏南去网吧。放了一张在巴格达街头拍的照片在“雨窗在线”的主页,以维系这个新主页还不错的人气,让朋友们看到我最新的样子。我的这个个人主页开通才一个多月,我在心里已经不把它当做一个主页,而是当做我的网上客厅了。
夏南告诉我说中国使馆离网吧不远,我于是决定上完网后到已经惨遭毁坏的中国使馆看看。在安曼的时候,在那里等候随时重返巴格达的中国驻伊拉克使馆复馆小组组长孙必干大使还嘱我有时间到使馆看看那里的最新情况。使馆在战后的抢劫狂潮中已经被洗掠一空,即使重返巴格达,复馆小组也不得不重新寻找其他的临时栖身和办公之处,原来的馆舍只能等修复后才能使用。
出了闹市区,街上的汽车少起来,马路也变得宽阔了,一栋栋独立的院落式建筑在绿树青草的衬托下显得很大气,但是四周越来越寂静,在阳光下散发出些许萧条的气氛。这是一个专门划拨建设的使馆区,一些非洲阿拉伯国家和中国在内的使馆都在这里,但是现在除了部分馆舍有人之外,许多都已经人去楼空了。枯黄的杂草和垃圾散落路边,昔日巴格达郊外的田园风光,如今已是一派败落的景象。
接近中国使馆的时候,我远远地先看到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伊拉克警察,拎着一把破旧的步枪。看到我们的汽车向他的方向开去,他略微显出一些紧张,拿枪的手换了好几个姿势,但终于没有用枪对准我们,也没有要求我们停车与他保持距离。
我下了车,看到警察的红袖章上写着DPS几个字,夏南告诉我是“外交服务警察”的意思。我说我是中国记者,受中国大使委托来查看一下使馆的情况。夏南把我的来意翻译给他听后,这名叫穆哈默德的警察的脸上,立刻有了热情友好的笑容,伸手表示欢迎。我端起相机要给这个看守中国使馆废墟的警察拍照,他还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起枪等待我拍照。
从散发着异味的便门走进使馆,我迎面碰到一个衣着破旧但面容很年轻的当地伊拉克姑娘。我问这是什么人,他们告诉我是住在中国使馆的一家人中的儿媳妇。我吃惊地问:这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怎么竟然能居住在中国使馆?穆哈默德告诉我说,他们是无家可归的人,听人说这里有个使馆的房子空着,就在混乱中强行占领了使馆的门房,把这里当做他们临时的家。
这户人家姓哈穆森,有10口人,除了父母外,还有4个男孩、3个女孩和一个儿媳妇。我看到除了一个10多岁的男孩和他的嫂子外,其他人都外出打工或者溜达去了。除了父亲晚上要给别人值夜守更外,一家9口晚上都住在中国使馆的门房里抵御寒风。他们在2003年4月美军刚刚占领巴格达后就搬进来了。那个叫伊娜斯的姑娘说,和惨遭洗掠的中国使馆一样,他们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她丈夫一家过去租住别人的住房,后来战争打响,房东就把房子卖了跑到了国外,他们无处可去,就搬进了已经人去楼空的中国大使馆。
已经为新华社工作多年的夏南告诉我,伊拉克战后房租上涨,加上萨达姆倒台后前警察机构和军队被全部解散,失业率超过了50%,成千上万名像哈穆森一家一样住不起房子的人于是就在战争造成的权力真空和混乱中,占领了从伊拉克前部委大楼到前伊拉克军队营房等所有暂时没有人管理的房子,清理这些住户已经成为新政府最为头疼的难题之一。
他说,就在上周我抵达之前,巴格达市区还有约50个伊拉克家庭抗议环境部将他们驱逐出临时占领的原国家机构大楼。战争虽然使一部分成为新政府和各国际机构雇员的人收入增加,但是也使很多人失业,令原本就一贫如洗的很多伊拉克人雪上加霜。
伊娜斯介绍说,他们一对夫妇住在一个狭小的储物间里,其他人住在门房的另外一个小屋,门房的过道就成了一家人的厨房。我看到在储物间里堆满了破旧的棉被和毯子,他们就靠这些东西铺在地上过夜。厨房里有一口小锅和一堆油乎乎的厨具,另外一个小屋里摆着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破沙发,点了一盏碗口大小的煤油炉取暖,屋里烟气熏人。
令我吃惊的是,那家临时居民的儿媳妇伊娜斯竟然就是在中国使馆成的亲,而且现在已经身怀六甲,如果到夏天还没有其他合适的住处,她就打算把孩子也生在中国使馆。战争让很多奇怪的事情见怪不怪,在一个外国使馆结婚并打算把孩子也生在那里,如果不是战争,即使最富于想像力的人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夏南详细询问了情况后告诉我说,2003年7月,因为家里太穷,伊娜斯的父亲为了减少吃饭的人口,就威胁女儿说,如果不马上结婚,就把22岁的她嫁给一个她并不认识的人。于是伊娜斯就和现在的丈夫、23岁的史哈夫匆匆结婚了。他们的婚礼是2003年7月15日在中国使馆内的空地上举行的。婚礼进行时,负责保卫这里的警察鸣枪表示祝贺。
我们决定继续采访这户家庭。
几经周折,我们找到了史哈夫的母亲。这位7个孩子的母亲说,在中国使馆临时住处举行婚礼也是史哈夫父亲的愿望。因为他的父亲当时已经老病缠身,很担心他可能再也看不到儿子的婚礼了,于是就在中国使馆的废墟上操办了简单的婚礼。史哈夫的母亲说,他们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中国外交官一回来,只要中国人要求他们搬走,他们会立即腾出房子,不会让中国朋友为难。
此后很久,我依然能够记起伊娜斯在采访中说过的一些话并反复品味,觉得她的经历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战争反面教材。她说:“我可能是世界上惟一在外国使馆成亲的女孩。如果没有战争,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中国使馆的房子给了我们暂时的庇护,中国人允许我们暂时在这里安身,我很感激中国人,感觉好像欠了中国人一笔债。”
她多次说:我一直梦想能够有一个体面的婚礼,但是战争夺走了我的梦。我是在被临时废弃的中国使馆结的婚,尽管婚礼很简单,但是也很特别,所以我还是很高兴。
她母亲的话也令我难忘,她说:“我们只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才住进来的,中国人一回来我们马上就搬走,也许我们再去找一个暂时还空着的地方,过一天算一天。”
和我一起去采访的夏南对伊娜斯的故事也很感慨。他后来把这一经历精辟地总结为“三次惊讶”:
我和聂晓阳一起去探访中国使馆的时候,很惊讶地发现那里竟然住着一户人家。在后来的采访中,我们又惊讶地知道那个姑娘竟然是在使馆临时之家里成的亲。后来我们第三次惊讶地发现,那个姑娘已经怀孕了。如果局势在即将来临的夏天还不能改善的话,也许我们还会第四次惊讶地发现:一个伊拉克孩子在中国使馆诞生了。
第一部分第12节 中国使馆,伊拉克穷人的家(2)
洗劫使馆的强盗甚至揭走了墙上的瓷砖
中国使馆被毁坏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像。使馆紧锁的大门内侧本来是一片面积不小的空地,现在成了一个垃圾场,堆着包括这家人生活垃圾在内的足够装一卡车的各种垃圾。主楼所有的空调,甚至连所有的门窗都不见了。仔细观察,我发现劫匪甚至连墙上的瓷砖都揭了下来。这种洗掠真的闻所未闻。如果不是连续13年的制裁,如果不是物资匮乏到了极点,本来受教育程度很高的伊拉克人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主楼内的情况更惨。我很难想像他们用什么样的工具,能够把钢筋水泥的楼房的所有角落都翻检得如同震后废墟。劫匪们似乎要在一堆钢筋水泥中挖地三尺。走过主楼,是一个很大的中国古典园林式水池,中间是一个黄色琉璃瓦的亭子。可以想像在夏季巴格达的月夜,在有着荷花和金鱼的池塘边漫步,是何等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但是现在,这荷塘月色的美景已经由光彩照人的美女变成蓬头垢面的弃妇,水面漂浮着垃圾,钢筋从水泥中露出丑陋的黑骨。
使馆的大部分车都已经在战前撤退时开到了约旦,但是留下来的车就无一幸免。留在车场上的只有一部依稀能够辨认出丰田字样的残骸。所有的汽车部件,包括轮胎和座椅都被洗掠了,只剩下伤痕累累的、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
紧挨车场的使馆商务处建筑,和我在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城市拉姆安拉看到的被以军导弹摧毁的预警部队司令部大楼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所有的门窗都被卸走了,有的地方墙体还被砸出大洞。楼梯上,不少地方钢筋露了出来,一不小心就会刮破人的腿。地上全部是水泥的碎块和蒙着厚厚灰尘的书籍文件。我随便翻了翻,有的厚厚的手写体的文件上,还写着“内部资料,注意保存”或者“秘密文件,妥为保管”的字样,但是年代都比较久远,最早的文件是1990年,最近的是2000年的,估计最新的文档已经在撤离前处理了。
在文件散落满地的废墟中,穆哈默德顺手拿起一页纸,那是一份《人民日报》,上面刊登的报道很多都是我熟悉的新华社记者写的。这张在中国印刷的报纸,无意中见证了使馆的劫难。
穆哈默德说,在战后,这里的使馆区也有伊拉克警察巡逻,但是美国占领军不给警察配备子弹,拿着空枪的警察在荷枪实弹的劫匪面前只能束手就范。他说,劫匪们威胁说如果不让他们进去就打死警察,所以没有人敢拦阻他们。
在商务处建筑残破的楼梯入口,我惊讶地看到一句歪歪扭扭但清清楚楚的英文标语:美国人该死。穆哈默德告诉我说,当初美国军人看到劫匪涂抹的这一标语后很生气,以为是看守使馆的警察写的,声言要把他们抓去审问,但幸亏后来美军碰到的麻烦太多,才没有继续深究这里的反美标语事件。
“你想到大使官邸看看吗?”穆哈默德问我。
我并不知道大使官邸和使馆在同一个院子。既然这样,当然要看看大使官邸的损害情况。实际上这里和别的楼舍的命运完全一样,除了水泥地板,什么也没有剩下来。在大使的洗手间,劫匪们甚至连马桶和浴缸都撬下来搬走了。
穆哈默德通过夏南的翻译告诉我说,不久前还有一家人试图强行搬进已成废墟的大使官邸,但是后来还是被这里的外交服务警察劝走了。
就要离开使馆的时候,负责看护使馆的当地警察穆哈默德告诉我说,占领巴格达的美军巡逻队经常晚上把军车开到中国使馆墙外的林阴道边稍事休息,因为当地抵抗武装不会把这里当做袭击的目标。另外这里是使馆区,有很多伊拉克警察在外围警戒,美国士兵都认为在这里过夜很安全。
第二部分第13节 一张萨达姆的照片(1)
巴格达街头,萨达姆到处被“斩首”。
在巴格达繁华商业街地段向过往行人兜售报纸的小贩阿卜杜拉对我们说,每次有萨达姆的新照片公布,他的报纸就会卖得很快。
安装卫星上网的人在1月12日终于还是没有如约而来。早就有人告诉我,不要相信伊拉克人定的时间,但是我想做生意的人也许会例外,没想到也是一样。为了保证能在12日星期一前上网,我还曾专门去催过,回答说是最早10日下午就能来,最晚不超过12日上午。我们不停地催,他们却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过。
13日中午他们终于来了。这两个安装网络系统的商人看起来都很精明。我没有想到在经受制裁如此长久之后,一个普通的商人如何还能对电脑、网络和卫星如此精通。网络对伊拉克人来说还是新东西,我办公室一个资深的新闻报道员就从来没有上过网。但是一旦国门打开了,新东西进来了,就如春风吹绿原野,好雨浇醒嫩笋,成长的速度挡都挡不住。
突然宵禁让卖菜农民回不了家
负责安装网络系统的人一个叫穆哈默德,一个叫阿里,是兄弟俩。哥哥的英文很好,流利程度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