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就你和她本身的条件讲,她比你大概要大四五岁,一个女人比男人大这么多合适吗?能有幸福吗?”
“能。”卢秋影张口就来地说,“我妈妈比我爸爸就大五岁。他们不是可以白头到老吗。”
“可是……”王一民想说他爸爸可以接着娶姨太太,一个比一个年轻。但是一想这话不妥,便又马上改口说道,“可是形式上的白头到老能等于真正的幸福吗?这一点你是最清楚的;第二,令尊卢老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总有他的成见,配偶要门当户对,在一些老人中已经成为金科玉律,这一点我想卢老也不会例外;第三,卢老即使在这问题上很开明,但是社会舆论也会使他低头,在这个社会里人言是特别可畏的;第四,塞上萧我是了解的,据我估计,在对待柳絮影的爱情问题上——原谅我还得叫她的名字,他是不会像你想象那样‘自动退让’的,很可能他也会像你方才喊的那样:”没有她我就活不下去!‘而且这样喊的还可能出现第三个、第四个,变成一场合唱,那时候你怎么办?再说,你有把握柳小姐会爱你吗?你能……“
在王一民说这段话的时候,卢秋影越听越激动,他用颤抖的手拿起王一民喝过的那多半杯葡萄酒,一仰脖都灌下去了。然后将高脚杯猛往墙根上一摔,随着叭的一响,他冲到王一民面前举着手喊道:“那我怎么办?我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所有的手段都使上,和他们抢,抢那……”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睁大了眼睛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冷静地看着他。
卢秋影的双手垂下来了,声音又变得低沉地说:“王老师,请原谅我,我不是对您说的那四条不满意,您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你有千条万条,我只有一条,不变的一条——我需要她!这就是我一切的一切片‘说到这里他把双手往脸上一蒙,一扭身,背对着王一民了。这个动作也是昨天晚上那个戏里的,是柳絮影的动作。他吸收的真快呀!王一民发现,他有好多动作、语言,包括方才这一整套表演和宣言,都是从那些小说、电影、戏剧里学来的,艺术作品在这个青年身上起着惊人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王一民看了看手表,表针已经移向六点了,他估计塞上萧他们很快就要来了。他知道在一时之间,想要这位少爷放弃他这“一切的一切”是根本不可能的。眼前最要紧的是不要在塞上萧和柳絮影双双出现的时候,在这位少爷的心里掀起醋海波澜。他那任性的劲再一上来,当面提出挑战、决斗等等岂不要坏事!他为了保护塞上萧,为了不危及党要求自己在这里要进行的工作,只有想法扭转这个危局了。想到这里,他就走到卢秋影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世兄,不要激动,我说的那四条,你还可以慢慢想一想。现在我想说的是另一个情况,在我来的时候,塞上萧已经去接柳小姐去了。老塞知道我在你这里,同时他也要来看你,所以一会儿很可能他俩一同走进这屋里来……”
“什么?”卢秋影猛然转过身来,伸开两只手说,“塞上萧和她要……要一同走进这屋!”
“对。”王一民点点头,有意加重语气地说,“很可能要双双地走进来!”
卢秋影一听马上叫道:“天哪!给我力量吧!这,这是我不能忍受的!”
“他们这样走来走去已经不是一天了。”
“昨天和今天是一个分水岭!昨天我可以把眼睛闭上不看,今天我眼睛里就要燃烧起仇恨的怒火!”
“为什么要这样呢?”王一民冷静地说道,“他们并不是有意要刺激你,侮辱你,损害你呀!他们怎么知道你这一夜之间的变化呢?”
“我要当面向他们声明。”
“天底下有这样谈恋爱的吗?”
“那我就从这屋里把塞上萧请出去!”
“那样一来柳絮影也会跟着走出去。”
“让您这一说,我就只能眼看着他们成双成对地在一起?这,这简直会像拿刀捅我的心肝一样!”
“至少今天你得先咬咬牙忍受着。”王一民一步不放松地说着,“今天你对老塞的任何损害都会伤及柳小姐的感情。先不说在他们中间是否已经燃起爱情的火花。只讲今天的情况,今天他们都是你们卢家的客人,是令尊大人请来的,他们俩还是主要客人,一位编剧、一位主演,现实已经把他们联在一起了。因此,你对老塞哪怕有一点不尊重都会使柳小姐脸红,而你要伤害了这位自尊心很强的名演员,恐怕你再想靠近她都很困难了。所以我劝世兄,可不能用自己的手撕毁了你这一切的一切呀!”
王一民这段话说得卢秋影目瞪口呆,半晌,他才说了一句:“那,我今晚得怎么办?得怎么熬过去呀?”
“惟一的办法是热情地接待他们!”王一民以坚定的。权威的语气说道,“主人的热情会变成客人的温暖,热情的感情也只有在热烈的气氛中才能出现。主人在招待客人的时候手里操着百分之百的主动权,看你怎么使用它。你是聪明人,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嗅——我懂了!我懂了!”卢秋影有所领悟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喊着说,“王老师,您真是我的好老师!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利用一切条件,热情地接待所有的客人,也包括塞上萧老师在内!让我和他的争夺战在和平的气氛中开始吧!”他的手抓乱了那梳得油光水滑的大波纹烫发,一缕发丝从额前垂下来。他将头往后一甩,一转身,跑向屋门,一把推开,大声喊着:“来人哪!来人哪!”喊完他又回到屋里,在屋地紧走。王一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又要干什么?
冬梅应声跑进来,她真的穿着那四寸高的高跟鞋跑起来了,跑得那样轻盈。
还没等冬梅站稳,卢秋影就吩咐上了:“去把餐厅里的鲜花分一瓶放这屋里,要选最鲜艳的;再把香炉里焚上香,一进楼门就要闻到香味,要快!”
“是,少爷。”冬梅转身要走。
“回来。”卢秋影又一指墙根下的碎玻璃碴子说,“赶快扫走!你一个人干不过来再喊春兰、夏鹃她们来。”
“回少爷,她们都在餐厅里忙着呢,这里我一个人能忙过来。”
“好,一切都要快!”
“是。”冬梅答应完急忙走出去取答帚和摄子。
卢秋影在屋里打了一个弯,忽然向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又跑回来对王一民说:“对,我忘了,我还要请您批改那首《咏蜡烛》的诗呢。您看我这回写得怎么样?我就取来。”
卢秋影说完就跑进里屋去了。
这首《咏蜡烛》的诗是前两天王一民给卢秋影出的题目。当王一民第一次看完卢秋影那些写在缎面洒金笔记本上的无聊短文和歪诗以后,就想尽自己的可能把这位少爷往正路上引一引,因此就找了一本《新诗歌》给他看。《新诗歌》是在左联领导下,由中国诗歌会主办的,是和新月派的《新月》诗刊作斗争的战斗性很强的进步文学刊物。在伪满初期,这样刊物还未被查禁,在知识分子中还公开流传着。王一民想从这里开始,扭转一下卢秋影的兴趣。哪知道这位少爷一边翻着一边皱眉头,当看到一首《咏蜡烛》的诗以后,他竟把嘴一撇说:“这算什么诗呢!什么‘人间缺的是光明,需要你来铺洒’,什么‘你那摇曳的红光帮助人类写下自己的历史’。太没味儿了,我写一首也会比他强。”
这首诗本来是王一民比较欣赏的,认为和过去这类诗相比,写出了新意。但现在却被卢秋影贬得一文不值,面对着这位少爷那撇得扭歪的薄片嘴,王一民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便脱口而出地说道:“好,那就请世兄作一首。题名也叫《咏蜡烛》吧。”
“好吧。”卢秋影把《新诗歌》往桌上一扔说,“过几天交卷。”
几天过去了,王一民也没再问,以为他说说就算了,自己也不打算对这位少爷过分求真。想不到他还真写出来了,这一来倒引起了王一民的好奇心,想看看写得究竟如何?
第21章
卢秋影把诗交给王一民就急匆匆地出去了。王一民一看,诗是用墨笔写在宣纸书笺上的,潇洒的小行书,写得很有功夫,只有在这笔字上才能找出一点他父亲熏陶的痕迹。但是这些漂亮的小字表现出来的将是什么内容呢?王一民马上联想到他那本子上的吓人诗句,什么“静美的女人,带着浅黑的色调……血盆似的红嘴……”要把‘有为的青年,整个吞咽“等等。王一民想到这些不由得双眉紧蹩地摇了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向手中的书笺上看去,只见上面写着:
蜡烛啊!
有人说你那摇曳的微光,
好像少女在暗夜中哭泣。
他们还举出明证,
说在你身上挂满了泪痕。
这全是对你恶意的诽谤,
我要为你把正义伸张。
蜡烛啊!
你应得到的不该是诽谤,
而应是热情的褒奖,
美妙的赞赏。
你为了给人们送来光明,
甘愿用自身的血肉,
燃起划破黑暗的光亮,
人们本应把你当成榜样。
蜡烛啊!
你的一生虽然如此短暂,
却从始到终,
都在和黑暗作战。
夜越黑,你越亮,
你用奋不顾身的精神,
把黑暗驱赶!
你一定深深地知道:
当一个人心中充满了黑暗,
罪恶便在那里出现;
当一个空间充满了黑暗,
坏事便在那里泛滥;
当整个世界充满了黑暗,
人类便堕入罪恶的深渊。
所以
你才和黑暗势不两立,
你才把光明送向人间!
王一民是皱着眉头开始看这首诗的。但是他看着看着眉头舒展开了,越看越觉得有内容,有新意,有闪光的思想。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卢秋影写的。这和卢秋影写的那些歪诗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不可同日而语了。难道几天工夫他就会有这么大的变化2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不由得又从头看了一遍。这一遍他发现有两处小小的改动,改动的字体乍一看和原诗的宇很相像,可是细一辨认,就找出了区别。后改的字体娟秀纤细,挺拔中带有妩媚之气,好像出自女人之手。这是谁的字呢?是不是就是这首诗的真正作者呢?王一民越看越觉得有这样可能,现在只是要弄明白这后改的字是出自谁的手笔。;
正在王一民猜想的时候,冬梅进来了。她双手捧着一个翠蓝色的晚清官窑大花瓶,里边按照“三大枝”的插法插着形形色色的花株,真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花枝插得高低错落,浓淡相间;绿瘦红肥,相映成趣,真使人感到杂而不乱,多而不繁,可称得上是一项艺术作品了。冬梅把花瓶轻轻地摆到写字台的一角上。王一民正坐在写字台前,离花瓶不过二尺远,他只觉一股异香扑鼻,不由得又深深地吸了两口,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香!”
冬梅笑指花说:“这里除了芍药和杜鹃不大香以外,那些都是我挑的特香的花。”她一枝枝指点着说,“这淡黄色镶紫边的叫含笑花,有香蕉的香气;这紫红色的花叫迷迭香,不但花香,连花叶都香;这开深黄色大花的叫日来香,是我们花房老师傅用晚香玉培养出来的,把晚香玉的夜晚香改成白天香了。”
王一民不由得探过头去细看了看说:“哦,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冬梅又指着一株枝条下垂,长着对生小叶的白花说:“这就是我从前的名——一素馨。这花本来是开春时候盛开的,我们老师傅能把它摆弄的立夏过了还开。”
王一民听冬梅讲得这样在行,就对她点点头说:“你对花挺有研究呢。”
“我爸爸就是老花匠。”冬梅一笑说,“我小时候就在中央大街卖花,啥花啥价钱,不明白还行?”
“还懂得插花?”王一民一指花瓶说。
“懂一点,也是卖花时候学的。那时候在外国三道街住一个日本老太太,每天让我给送花去。我送去她就当我讲,什么时候插什么花,祝寿插什么花,结婚插什么花,生小孩插什么花,每一种花又有不同的插法,讲究可多了。她说在她们日本这是一种专门的学问,在大学里学三年都学不完。”冬梅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说,“那日本老太太可好了,后来日本鬼子占了咱们哈尔滨,大伙都恨死他们了,可我心里还想着那个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