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拳民们确实在公众面前表演过烈火烧身的真功,其实那不过就是在身上涂上酒精燃烧罢了,酒精的燃点极低,我们小时候都玩过抓火的游戏,在酒盅里倒满烧酒,点着之后,升起火苗,用手去抓,一点感觉也没有。
再至于刀枪不入,就更是一种骗局了,表演刀枪不入的壮汉,不过就是有一点肌肉收缩的功夫而已,关键在于向他耍枪耍刀的人,要表演得非常到位,类如今天的戏剧武功表演,无论是拳是脚,都要表演得出神入化,力量要用到位,但不能伤着对方,此中是有许多技术的。
其实在天津卫,侯六爷才是地地道道的二毛子,侯六爷为三井洋行服务,帮助日本财阀掠夺中国财富,三井洋行表面上只是一个商业洋行,但暗中代表日本政界和中国做金融生意,满清政府向日本政府贷款,一切都经过三井洋行的商业渠道,所以三井洋行绝不仅仅是一个贸易机构,它带有半官方机构的性质,它的经济活动都带有政府色彩。
说到杀二毛子,杀侯六爷一家那是不容置疑的,杀侯六爷的全家,虽然那时候连我父亲都没有出生,但杀了侯六爷,杀了我祖父,后来也就没有了我父亲,当然也不会日后再有我出来兴风作浪了。
…………
义和团弟兄既然不是天兵天将,血肉之驱,本乡子弟,都是喝海河水长大起来的,老门老户就不可能没有一点通融。
那时的侯家大院地处大王庄积庆里,积庆里义和团弟兄自然都是积庆里一带居民,家住积庆里,没有人不知道侯家大院,知道侯家大院,就更知道大名鼎鼎的侯六爷侯春源侯大人的,而且侯家大院还是有名的六块匾侯家,侯春源大人更是一方贤达,积庆里有名的善人。
自从积庆里一带有了义和团,侯六爷就留心哪一个是这一带义和团弟兄的首领,很快,侯六爷就得知积庆里义和团的大师兄,原来就是一个挑水的人夫,天津话叫“挑水的”,叫张二。自然,当上了义和团大师兄,他也就不再挑水、而成了专职义和团首领,虽然没有俸禄,却也有饭吃了,而且不必出卖劳动力,或者套个后来的词汇,叫做“提干”了。
挑水的张二做上了大师兄,积庆里一带民众再不敢唤他张二了,叫什么呢,按照天津人的习惯,称他是“爷”吧,只怕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点头,再叫他张二吧,大家又觉得不为恭敬,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想出了一个合适的称呼,人们不约而同地就叫他是张二哥了。
据老祖父对我们说,天津义和团拳民多是下层民众,这个阶层因为社会地位的制约,在心理上有一种自卑感,即使他们成了拳民,再譬如像张二哥那样做上了大师兄,但从精神上他们绝对不会膨胀到觉得自己就是历史创造者的程度,张二哥当上了大师兄,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当地乡绅、大门大户人家疏通关系,而且以确保当地乡绅和大门大户人家的平安为条件换取存在的合法性,说起来也应该是一种默契了。
侯六爷侯春源大人再平易近人,再天性善良,再没有架子,他也不会屈尊和张二哥对话,张二哥担着两只水桶走在路上,看见侯六爷从对面走过来,张二立马得侧着身子给侯六爷让路,还要将一对水桶横过来靠着墙壁。唯恐溅侯六爷身上水珠儿。如今就算是张二哥提干了,做上了义和团的大师兄,但到底他也忘不了自己的身份,绝对不像后来的造反派那样,胳膊上一挎上红箍就六亲不认,嘴巴上喊着“舍得一身剐,敢将皇帝拉下马”,真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张二哥做上了大师兄,很快就有人给侯家大院捎到了信儿,张二哥禀告侯六爷,只要他在这一带地方“主”事,就绝对不会错待了侯姓人家,外面无论怎样杀二毛子,义和团也不会到侯家大院来打扰。张二哥让人带信儿说,如今天下大乱,外面无论什么应酬,就请侯六爷嘱咐家人免了,出门走在路上,万一遇见什么意外,他张二哥说不上话,只怕就要吃亏了。
有了张二哥的话,侯六爷也很大方,让人转告张二哥,侯家大院腾过一道小院,给义和团立个“坛口”,一切费用,侯姓人家全包下来了,而且对于主持坛口的大师兄,另外还有一份酬谢。
坛口,是义和团的基层组织,按八卦分支,设有乾、坤、震、巽、艮、兑等不同的级别,立在侯家大院里的坛口是最低一级的坛口,成员约80人。在侯家大院设立坛口,就意味着这个坛口全体成员的活动费用由侯姓人家包下来了,一个坛口的活动经费是多少?义和团没有规定,而且拳民们的生活费用义和团也不负责,无论演练,参战,都是无偿自愿行为,连后来通行的劳务费都没有,如此也就更不知道什么是津贴,资金了。
每个坛口有百多名弟兄,相当于后来一个连的成员吧。上面有什么“指示”,由坛口负责向下传达,外面有什么行动,坛口负责招集弟兄,或是参战,或是演练,每个坛口就是一支小队伍。
民家设立坛口,实质上是一种赞助行为,侯家大院立了一个坛口,除了对大师兄有一点点表示之外,对于这个坛口的义和团弟兄也要有些表示,用个规范词,就是施以小恩小惠,每个拳民多少都得到一点点好处,如此侯姓人家也就会得到这一带坛口弟兄们的关照了。
我曾经向我的老祖父问过,你看见过坛口祭香吗?
第一部分三、买办人家评说义和团(3)
老祖父自然是看见过的,老祖父对我们说,坛口活动也并不隆重,就是大师兄一个人按时到坛口来,焚上一柱香,再煞有介事地东瞧瞧西望望,说是看上苍有什么指示,再看人间有什么灾殃,由此再决定义和团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每天的例行公事,大师兄就是做些表演罢了,焚香之后,我家自然有人会和张二哥打交道,据老祖父对我们说,反正每天大师兄走的时候,都要带走一蒲包食物。
蒲包,是当时天津人用来放食物的包装袋,那时候没有塑料袋,卖食品的商贩,就用蒲包来装东西,鲜货铺,一蒲包水果大约有2公斤吧,最大的蒲包可能在3~4公斤之间。小时候亲戚朋友到家里来,平常日子大多都带一蒲包水果,也说不上是送礼,就是一点点表示罢了。
张二哥每天从侯家大院带走的一蒲包食物,有馒头,有大饼,自然更离不了酱肉,有时候还有条大鱼,反正足够张二哥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了。再过些日子,侯家大院平平安安,侯家大院于一只蒲包之外,还有一个小纸包儿。“买包茶吧。”送小纸包的佣人对张二哥说着,张二哥也不说什么,将蒲包和小纸包一起带走,心照不宣,也就是了。
义和团之后,又出现了红灯照,距离天津60华里的杨柳青,有名的杨柳青年画,就是杨柳青镇的传统产品。义和团在天津日益壮大,杨柳青镇上一个叫林黑儿的女人,摇船来到天津,将船停靠在天津城北归贾胡同北口的南运河上,以此为据点,林黑儿发展一些天津城内的女子,自称是红灯照组织,大显神通,很快就成了义和团的一个派生组织。
红灯照,顾名思义,自然就是天上升起红灯,以照耀天下了。参加红灯照的女子,必须是未婚女子,而且还得是经期没有开始的黄花女子,用天津话说,就是未来天水的童女,更必须是缠足女子。这类女子参加红灯照之后,她们就被赋予了魔法,每天晚上脚上悬着两盏红灯升到天上,而且“红灯升起,歼灭敌人”,无论是什么洋兵洋将,红灯只要升起在夜空里,他等就被消灭了。红灯照的本领比义和团还大,义和团还要操练功夫,什么“下天门”呀、“掐诀”呀、“顶仙名”(刀枪不入)呀等等等等,那是要付出一定体力的。而红灯照则不然,她等只要升到天上,立即敌人就被消灭了,由此扶清灭洋的伟大使命也就愈来愈完成了。
我的老祖母生前对我说,她看见过红灯照,据老祖母说,那景象是非常壮观的,夜半三更,就是为了等着看红灯照,老祖母每到入夜便坐到院里仰望夜空,有时候自然也是看不到红灯照,赶到红灯照显灵的时候,夜空中真是这里两盏红灯,那里两盏红灯地在夜空上飘飘浮浮,相信义和团、红灯照的市民看见夜空中的红灯飘浮,立即跪地焚香嗑头,而且每到红灯照升起的时候,整个一个天津城就要沸腾起来,满城的人都向天上仰望着,祈祷红灯照消灭洋人,保佑大清江山万世不衰。
稍有一点知识的人也不会相信义和团、红灯照这类的鬼话。一个未出嫁的女子体重再轻,也总要在30公斤左右,凭籍着什么力量她们就能升到天上去呢?而且只要她们脚下系着两盏红灯,不须任何武器就把洋人消灭了,直也是太荒唐了。
我的老祖父崇尚新学,每说起当年义和团、红灯照旧事,他总是愤愤地对我们说,那是骗人的鬼话,什么刀枪不入?后来在八国联军洋枪洋炮面前,刀枪不入的鬼话,不知道葬送了多少愚昧的中国人,再至于红灯照,那就更是骗人了,所谓的女子升天,其实就是放风筝,夜半三更将风筝放到天上,风筝下系着两盏红灯,如此便是红灯照了。
义和团时代,红灯照就是一个活广告罢了,给乱哄哄的社会添加点热闹气氛,乱世多妖言,民众对朝廷丧失了信心,妖言就有了市场,一旦妖言也成了一种信仰,社会就会随之变得疯狂。
义和团开始传入天津,天津知县阮国祯曾经明令严禁,阮国祯满城贴出告示,严禁“习拳”滋事,而且“有违立惩,决不姑宽,分别首从,锁押下监”。但阮国祯远没有朝廷的权威,北京义和团得到朝廷支持,有恃无恐地恣意横行,义和团更是无法无天,他们置天津县的严禁于不顾,阮国祯看到事态已经无法收拾,只好自己逃走,从此天津成了一个不治之城,没有法律,没有秩序,天津城完全瘫痪了。
在义和团控制天津的时候,侯姓人家真的能逃过这一场劫难吗?一切只有靠天保佑了。好在侯家大院立着坛口,有了什么消息大师兄会出来保护,但事态恶性发展到最后,侯家大院也受到威胁了。
一天深夜,侯家大院早早地熄灭灯火,大家都早早地睡下了。大概到了后半夜时分,前院里值更的老佣人匆匆跑到后院来,急急火火地敲着侯六爷的窗户,轻轻地向侯六爷禀告说:“老太爷,你老出来看看吧。”
老佣人请侯六爷出去看看,那就是说有“情况”了,什么情况呢?自然是义和团杀上门来了。
匆匆忙忙,侯家大院所有的人都惊醒了,男人们都跑到前院听外面的动静。女人们更是护着孩子,唯恐出现什么意外。
院外,喊声震天,而且愈来愈近,已经就响在耳际了。侯六爷带着全家男子一起跑到前院来的时候,外面的火光早已照得漫天通红了,据老祖父后来告诉我们说,那天夜里向侯家大院涌来的义和团弟兄不在万人之下,众人一起喊叫着“杀二毛子呀”,举着火把,就向侯家大院涌过来了。
侯姓人家的男人们都吓坏了,也没有人说应该祷告上天,侯姓人家的男人们一起跪了下来,没有人出声,也可能是大家都站不住了,跪在院里等杀头,只好听天由命了。
大难临头了,跪在院里,侯姓人家的全体男子吓得全身打颤,天知道这些男子汉们在想着什么?是想他的妻女?还是想着他自己的罪孽?似是一切都来不及想了,人们只等着义和团拳民闯进院来,一个个把侯姓人家的男人全杀光。
“噔噔噔。”已经听见踏上大门台阶的脚步声了,火光更照得侯家大院如同白昼,据老祖父后来对我们讲,当时他也跪在大院里,他的几个弟兄已经有人吓得尿裤了。
也是千钧一发,就是在拳民们眼看就要冲进侯家大院的时刻,就听见院外有人大喊了一声:“停下!”果然,向院里冲过来的脚步声就收敛住了。
“不要骚扰民宅!”在院门外面,只隔着一道大门,侯家大院门外台阶上似是站上了一个人,拦住向侯家大院冲过来的拳民,大声地向人们喊着。
“杀二毛子!”被喝住的拳民似是有人向喝止的人申辩。
“你怎么说这户人家是二毛子?”那个拦住拳民的人质问着。
“阿弥陀佛!”跪在院里的侯六爷到这时才念了一声佛,他似是看到一线希望了。
第一部分三、买办人家评说义和团(4)
谁会挺身出来为侯姓人家说话呢?明明侯姓人家就是二毛子,他还拦阻拳民不可骚扰民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