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我只知道以自己的直觉感受世界,我不懂得什么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也不需要站得高些、或者是看得远些,更不知道要去看什么深远意义,我就是看见红卫兵踩在孩子头上的那只脚,我还看见了小黑胡同里跪着的一对老夫妻。
革命会使一些人吓得精神崩溃,但看见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反而变得镇定。革命总是要消灭一些人,如果说我曾经逃过了1955和1957两次劫难,那么1966年,对于我来说,将是大限了。一个孩子尚且被踏上一只脚,谨小慎微的哥哥尚且被打成牛鬼蛇神,一贯“立场反动”的我,能逃过这一场革命吗?作好思想准备,一场大劫,正在等着我。
回到家里,妻子看我没有什么变化,舒了一口长气,然后才向我询问工厂里的革命情况,据妻子说,他们工厂的革命已经开始了,许多工程师被拉出来跪在大院里,造反派的英雄们,在工程师们的身后狠狠地踢他们。
没有说什么话,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去工厂的路上匆匆赶到哥哥家里,祖父告诉我说,后半夜大约3点,哥哥被红卫兵从家里拉走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
…………
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愈烧愈烈,工厂里一些革命狂徒也开始骚动起来了。工人本来成分很复杂,天津是一个水旱码头,许多人沾染着流氓无产者习性,看到学校的学生们可以造反,他们更期望工厂也有造反的一天。学生们造反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防止修正主义,防止中国改变颜色,工人造反也有了理由,反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工厂里第一批出来造反的英雄,很少生产骨干,我在的车间,带头造反的,就是一个小流氓,这个小流氓技术不如人,政治上也没有什么表现,看着别人提级提干,心里很是怏怏,几年前征兵,他是应征对象,为了逃避兵役,他在大雨中站了一夜,第二天重感冒,这才没去检查身体。后来有人告密,他受到团内警告处分,政治上可靠的人就看他不起。
文化大革命给这类小流氓带来了希望,以串联为名。多少日子看不见他的影子,从外面回来,就像回到未庄的阿Q一样,神气起来了,写大字报,表示一定要把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到工厂。
工厂里贴出了大字报:《为什么我们这里还是死水一潭?》看着社会上的革命热潮,富有革命热情的小流氓们早就坐不住了。革命自然要有对象,随之就有向我发难的大字报贴了出来。本来,从农场回来之后,我在工厂里最是小心谨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发表评论,让我做什么我就低头去做什么,要想拿我开刀,我自认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当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阶级斗争天天讲、时时讲的年代里,想从我身上找点什么罪名,那不是太容易了吗?
社会上闹革命,学生们斗老师,地富反坏右、反动资本家都受到了“冲击”,工厂里,“群众”情绪一时时地高涨,工厂党委没有接到通知,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只好一旁看着,听天由命地等着革命形势的发展。
1966年8月26日,工厂里的革命终于爆发了,才到工厂,就觉得情形不对,一些工人手持木棍站在工厂门口,和警卫一般,活像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当我走过工厂大门的时候,我看到持棒站岗的工人向我投射过来凶恶的目光。不光是我有了某种预感,工厂里每一个人都预感到今天一定要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平日我走进工厂,人们还很随便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今天走进工厂,迎面走过来的人就像躲避瘟疫一般地躲着我走路,人们连头也不敢抬,似是不敢看将死的人一样,人们害怕留下可怕的记忆。
难道今天真的要活活把我打死吗?
我做好了精神准备。
上班铃才响过,就像是刮起了狂风暴雨一般,安装在大院子里,安装在车间里的每一只大喇叭都放出了赞美领袖的革命歌曲,真的革命就要开始了。还没容我去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人们呼喇喇地全往大院里跑,最先高举革命大旗的英雄们正在工厂大院集合呢。
第五部分十八、革命又起(3)
领头的是一个工人,我认识,肤色极黑,没有文化,可能是因为出身好吧,就自觉地担任了领袖,他手里拿着一根大木棒,就是镐头的大木柄,一米多长,胳膊一般粗,一棒子能打死一个人。可能是自发组织起来的战士们站成一列长队,胳膊上佩着红臂章,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大木棒,至少也有五六十人。这些人站成一列长队,正听那个领袖喊话,远远地我听见领袖向他的战士们喊道:“革命的同志们,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站起来的日子到了,现在我们立即出发去抄那些反革命的家,把他们的老窝砸碎,回来我们再收拾那些王八蛋们,牛鬼蛇神们听着,你们的末日到了。”
然后,这些人跳上一辆大卡车,一阵风,就开走了。
他们去砸谁的老窝呢?想都不去想他,即使他们去砸我的“老窝”,我也没有办法,抄家之风已经在社会上刮起来了,红卫兵们耀武扬威地抄牛鬼蛇神的家,一大车一大车的家俱,衣物被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也有的当众焚烧,熊熊大火就在街头上燃烧着,满街砸碎的器皿,据说保留封建时代遗物,都是梦想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他们人还在、心不死,他们对于亡国共产是不甘心的。
大约到中午,抄家的英雄们回来了,拉回来几汽车的旧家俱,还有贵重的衣服,都是工厂里那些富裕人家的东西,这些人虽然不反对社会主义,但他们的家庭比一般工人家庭富裕,就成了革命对象,再有的人过去是私方人员,还有的人家有历史“污点”,革命一来,就无一能够得以幸免了。
看热闹的人回来说,造反英雄们没去抄我的家,因为我是思想反动,立场反动,这些反动货色是带在身上、藏在脑袋瓜子里面的,去家里,很可能倒抄出著作来了,我不会把反动思想写在纸上、再贴在墙上的。
抄家英雄们回来之后,倒也没有别的行动,但工厂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人人都预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就要降临了。这场暴风骤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也不过就是社会上的那些做法吧,游街,当众罚跪,任由人们辱骂,逆来顺受吧,人人都接受这个现实,我一个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做好了精神准备,我不想反抗,也不敢反抗这场暴风骤雨。
我正在车间扫地,到这时,我已经是车间辅助工了,早从一开始革命,就有人提出不能把生产指挥权交给一个右派,那时候有一部电影,说农村一个地主破坏生产,公社让他赶大车,他就狠命地打牲口,贫下中农说,要把赶车的鞭子从地主的手里夺过来。按照这个逻辑,我也就不能再做生产管理员了,工厂人事部门通知我当辅助工,我立即拿起大扫帚,打扫卫生了。
在车间里扫地,就看见许多人在外面贴大字报,把车间外面的墙壁都贴满了,偷偷抬头向墙上看过去,许多大字报上都歪七竖八地写着我的名字,名字上还打着红叉,名字下面写着“坚决砸烂狗林希的狗头”之类的字,除了我之外,大字报还说要砸烂其它几个人的狗头,都是五类分子之类的人物,也点了工厂党委书记的名,问他为什么压制工人的革命热情。
午饭过后,工厂大院里闹起来了,只听见人们喊革命口号,也看见人们往大院里跑,我不敢出去看热闹,就蹲在车间角落里等着有人来抓我,果然,就在大院里一片口号声中,几个工人闯到车间来,在角落里找到我,恶凶凶地向我吼道:“狗林希,出来!”
不敢违抗,我跟着这几个人从车间里出来,那几个人带我走到工厂大院,我心里突然烧起一种火焰,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我几乎要发疯了。
黑压压,工厂大院里跪满了人,我看见跪在最前面的是总工程师,后面有几个有历史问题的人,还有几个技术人员,跪在院里也无所谓,外面革命的情况我也不是没看见过,最最无法接受的是,工人们想出最下流的作法,让每一个跪在院里的人,嘴里叨着一只臭鞋。
车间里,总是堆着一大堆臭鞋,也不知道是谁的鞋,干脏活的时候,找来一双穿上,穿过之后,就丢在车间里,日久天长,车间里总有一股臭味。如今揪牛鬼蛇神,真不知道是谁想出了这样一个下流的作法,把最脏最臭的鞋,给牛鬼蛇神们叨在嘴里,真也是恶毒到极点了。
还没容我想好在这种局面下应该如何办,早有人把一顶纸糊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我还没有挣扎,立即又有一个人过来,把一只臭鞋向我举了过来:“叨上!”
“叨上!叨上!”疯狂的人们一起喊叫着,不知道是多少只拳头向我挥着。
立即,那只臭鞋已经塞到了我的嘴边,一股恶臭呛得人不敢呼吸,紧紧地咬着牙关,我就是不肯张开嘴巴,似是我的举动激怒了革命群众,那个拿臭鞋的人,突然一使劲,把那只臭鞋按在了我的嘴上。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从哪里来的一股邪劲,从众人的揪扯下,我用力地挣扎出来,向围着我的人群,我大声说道:“无论我有什么罪,国家有法律,我接受国家法律的制裁。”
人们没有想到会有人不服从他们的侮辱,我的反抗使人们变得疯狂了,立即就出来一个人向我问道:“你是不是右派分子?”
“曾经是过!”我冷静地回答说。
“你是不是反革命?”那个人又向我问着。
“我不是。”我还是冷静地回答着。
“让他叨上!”人们自然不会和我多费唇舌,又有人向我喊了起来。
我当然还是不肯叨那只臭鞋,就在我躲闪的时候,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打死他!”
第五部分十八、革命又起(4)
突然,就像是天黑下来一样,我只感觉到有人在我的头上狠狠地砸了一拳,呼喇喇不知道多少人就向我涌了过来,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下被人打倒的,也不记得头上挨了多少拳,身上又挨了多少脚。我只听见人们喊叫着,只觉得似是有一股狂风滚动在我的身下,我被人们踢过来,又被人们踢过去,世界变成一团黑暗,我听不清人们在喊着什么,也感觉不到人们在怎样打我,又是怎样踢我。
不知道是多少只脚踩在我的头上,也不知道是多少只脚在踢我,又是多少只拳头狠狠地打我,我似是也感觉到有人抢起木棍向我的后背打了下来。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也没有时间想我会不会就这样被他们打死,更没有去想这场野蛮的拳打脚踢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据说,工人们兴奋了,多少年之后,一位好朋友告诉我说,在我被打的时候,从工厂各处不知道有多少人疯狂地往大院里跑,人们一面跑还一面喊叫:“打便宜人去呀!”那位朋友看到这一切,他说至少有上千人围着打我,外面的人打不着我,就使劲往里面挤,从里面打够了我的人被挤出来,我的朋友告诉我说,那些人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打人,可以让人的血液沸腾,把一个人活活地打死,更会让人变得疯狂。工人是社会底层的穷苦人,平时看着如我这样的人斯斯文文,心里就老大不舒服,今天我被人们踩在脚下,可以活活地打死,他们心中的兴奋是可以想象的。这场革命所以能够在几天时间里把群众“发动”起来,就是先激起人们的疯狂,那些在老师面前规规矩矩的孩子,那些不堪承受功课之苦的学生,那些对老师每天的训斥早就怀恨在心的少年一旦有了可以任意辱骂和折磨老师的权利,立即他们就会卷起一股狂潮,一场空前野蛮的革命,就一日之间开始了。
被踩在众人脚下,被愤怒革命英雄们踢得滚过来、滚过去,我几乎失去了知觉,我有死的预感,如果不出现奇迹,人们不会停手,在中国打死一个人,打死一个知识分子,就和打死一只苍蝇一样,不会有人追究责任。不光没有责任,还要受到赞赏,因为他打死了一个敌人,用当时流行的一句话说,那就是:“要铲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就在我躺在地上等着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突然人们停住了手,我身上也觉得再没有人踢我了,停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一个人向我大声地喊着:“狗林希,你怎么敢和革命群众对抗,把他揪起来!革命的同志们,我们一定不要上狗林希的当,他想打乱我们革命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