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权衡利弊之后,两人都觉善,这胡大不能杀看刘显对他的感情不似作为,看那些官兵们更是真情流露,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份血火同袍情。如果不顾他们苦苦哀求,执意杀人的话,沈默与刘显之间,必然会产生裂痕,这对剿匪是巨大的利空。
因为东南军队采取的是募兵制,所有的士兵都是由将领亲自招募、亲自训练、亲自指挥,将领和官兵间的感情和联系,当然不是旧式军队可比,原先的军队中,招兵的地方官府,练兵的是都督府、是各省都统;而总兵官只是个被临时指派,带兵打仗的职务,等到仗打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也不认识谁……”
在原先的军制下,将不识兵、兵不识将,根本无感情可言,更不可能诞生‘俞家军’、‘戚家军’等带着个人烙印的军队。而刘显的部队虽然没有‘刘家军’的名号,却也只听他一个人的指挥。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考虑他的感受。今天大人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要是再把他的人杀了,在沈明臣和余寅看来,后面就不好收拾了。
而且还有一点,胡大一死,他的同袍不敢报复沈默,只能把这笔账记在蓝小明头上,双方的粱子可就大了,肯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不是把山民往逆贼那边推吗?
综合考虑一番,二人都觉着最好能和气收场,当然前提是给大人搭个漂亮的台阶,让他完美的收场。
正在等待机会的时候,蓝小明出人意料的为胡大求情,再没什么比苦主不追究更能为胡大开脱了,于是沈明臣上前拱手道:“大人,学生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沈默点点头,但依然背对着他没有转头。
“大人严明军纪,学生无比赞成。”沈明臣轻声道:“但一来,今天乃是您正式在赣南开府设衙之日,杀人不祥;二来,毕竟这胡大犯事在前,咱们申明军纪在后,似乎还不应重责其身;三来,这么多人为他求情,就连苦主也不例外,看来此人确实有可取之处,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如暂且留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
刘显一听这话,也赶紧附和道:“恳请大人让他戴罪立功!”
“求督帅爷爷给机会戴罪立功!”众官军也一致央求道。
此情此景,沈默还能说什么?其实他心里,是有另一套脚本的,不过让沈明臣这一帮忙,倒像是帮了倒忙,只能退一步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事出突然,加之大家相处尚短,还做不到心意相通,也没法要求尽善尽美了。
“你们这是逼本官啊”,沈默叹口气道:“但军法如山,不能儿戏,本官无法改口,这样吧……他的命运就交给老天爷来评判。”说着低声吩咐几句,三尺便从包袱中掏出个竹筒,这是沈默他们平时猜枚的工具,他将一枚铜钱投入竹筒中,淡淡道:“正面是生,反面是死。”说着将竹筒扔给了胡大,沉声道:“自己摇吧……”
胡大感觉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颤抖着捡起竹筒,吃力的摇了起来,仿佛这小小竹筒有千钧之重。
但那铜钱还是蹦了出来,刻一道弧线,在众目睽睽中跌落尘土。
灰尘渐渐消散中,空气几乎凝滞,那枚铜钱终于显露出来。
是正面……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四零章 龙南县(下)
“是正面!”欢呼声随即响起,竟然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这枚铜钱,送你作纪念了……”在护卫的簇拥下,沈默大步走过瘫在地上的牛大身边。
胡大哆嗦着捡起那枚制钱,原先是写着‘嘉靖通宝’的那面朝上,这一捡起来,应该翻到写着‘一文’才对,但他仍然看到了‘嘉靖通宝’四个字,不由一愣……
离开市集,沈默径直来到了已经备好的行辕之中,他到后堂去更衣,刘显、郝县令,还有那蓝小明,则候在外面等待被召见。
一个二品武将、一七品县令、还有一个山民青年,这三位能坐在一间花厅中,同时等候被召见,确实让人觉着稀奇,就连陪着说话的沈明臣,也不禁暗自好笑。
但在当事人却绝不这样觉着,尤其是第一次进公门,倍感举措的蓝小明,以及心中惴惴的老刘显都阴着脸杵在那。只有郝县令好整以暇,坐在那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和沈明臣东拉西扯。
如此过了一会儿,沈默的侍卫队长从里间出来,刘显便欠身站起来,按照官阶、熟悉程度,都该是他先被接见。但三尺朝他歉意的笑笑道:“刘老总,您先稍候,我家大人请郝县令进。
“啊,哦”,刘显僵一下,只好硬生生的重新坐下,差点没闪到腰。
“失陪失陪……”郝县令拱拱手,拍拍屁股进去了,让刘显深感忐忑不安,只好试探沈明臣的口风道:“句章老弟,这郝杰是个什么来路?怎么……”怎么能抢到我前头去呢?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沈明臣呵呵笑道:“难道草堂公从没打听过?”
“呵呵”刘显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真没打听过”
“是没把化品芝麻官放在眼里吧”沈明臣淡淡一笑道:“不瞒你说,郝县令是丙辰科的进士……”
“丙辰科”,刘显先一愣,然后恍然道:“原来是经略大人的同年”,说完懊丧的拍腿道:“怨我太大意了,活该这次被告个结实。”
郝杰确实是沈默的同年,但他到龙南时,沈默还在京城呢,鞭长莫及。其实是胡宗宪将他调到这儿来了,这看似毫不起眼的一招闲棋,却在半年之后派上了大用场…有这个铁杆耳目在,谁也甭想跟沈默耍花招,都得老老实实的办差。
胡大帅的手段,确实是高深莫测,若非在半年前就预见到,赣南民乱要等着沈默来处理,也不会下这招闲棋的。而且半年时间足够让郝杰了解情况,要再长点的话,难免会有跟同僚沅崖一气的危险,火候拿捏的刚刚好。
当然这些事情,郝杰并不知道,他只是单纯觉着,自己的好运快要来了,心里满是与同年重逢的激动与雀跃。
但当下面人一回避,室中同窗二人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丙辰科不算录取的大年,也有三百人登科,这么多人只相聚寥寥数日,根本认不过来。要是留在京里的还好说,日后聚会几次,便都能叫上名来了。
可像郝杰这种榜下即用的,次月就离京赴任了,根本没机会混个脸熟。说实在的,沈默还是来之前翻阅资料时,才知道有这么号人。
当然,沈默是那一届的魁首,众人瞩目的焦点,郝杰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但那又如何?两人虽然同时登第,但沈默高中状元,一路扶摇直上,这还不到十年,就已当上礼部侍郎、东南经略,这次把差事办好了,回去多半就要升尚书了,可谓位极人臣,贵不可言。
但郝杰呢,却是那一科的倒数第十,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同进士,被晾在南京整整八年,要不是胡宗宪把他弄到龙南,可能到老也就混个六品主事,然后便光荣退休了。像他这种芝麻官,大明有两三千之多,你让他怎么以平等的心态对待这位,贵同年。
但他这人话多嘴快,还是抢在沈默前头道:“一晃八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真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又觉着有些不妥,哪能把心里想得说出来啊。
这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沈默摆摆手道:“彦辅!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关,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唤我,拙言,好了。”
也亏沈默有心了,还特意记了郝杰的表字,这一说出来,顿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郝县令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不可不可”
“哪有不可?”沈默可亲的笑道:“想当年同学年少,我等金殿传驴登皇榜,春风得意琼林宴,好像就在昨日一样,那时候你我如何相处,现在便还如何。”
其实当初压根就没相处过,但郝杰当然能领会沈默的意思,心说:“早听说这沈默本事大,脾气好,对同年更肯照应,看来我真是遇到贵人了。”如此一想,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了,他受宠若惊道:“不敢直呼台甫,还是请教您的表号?”
“贱号江南。”沈默笑道:“彦辅兄呢?”
“匪号少泉。”郝杰恭声道:“您还是直呼姓名吧”,
“你要再见外,咱俩就公事公办。
”沈默笑骂一声道。
“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郝杰不好意思的笑道。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郝杰才从里面出来,刘显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出声问道:“郝县令,大人叫我了吧?”
刘显歉意的笑笑道:“大人让他进去。”说着指了指那已经闷得蹲在椅子上的蓝小明。
“他……咱”不光刘显,蓝小明都觉着很诧异,一下蹦到地上,安慰刘显道:“咱就想跟大人老爷说声谢谢,不用多长时间的。”
刘显郁闷的没理他,待郝杰领着蓝小明进去,才对沈明臣低吼道:“句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故意折辱于我?”
“先想想自己干的好事吧”,沈明臣低声道:“不妨告诉你,大人来之前,先拐去了定南县俞大猷的军营,和他密谈了一夜,然后才来的龙南。”
“啊,”刘显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结舌道:“谈,谈了什么?“
“就只有他们知道了。“沈明臣不负责任的笑道;“反正没让我知道……”
刘显心中更是打鼓,他与俞大猷关系紧张,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沈默一来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这究竟是何用心?
行辕内书房,沈默笑容和蔼的对那局促的畲族青年道:“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找你来说说话,请坐吧。”
边上的郝杰也宽慰他道:“是啊,大人是很和善的,你快坐下吧。“
那蓝小明才慢慢坐下,但一点不敢坐实了,仿佛椅子上有刺一般。
“我听说,”见他还是太紧张,沈默便闲扯道:“我听说,你们山哈蓝姓,都是以,千、万、大、小百,的顺序排辈,有这一说?”山哈是畲族人自称。
“有。”青年毕竟年轻,沈默一问便打开话匣道:“咱太公叫蓝千明,咱阿公叫蓝万明,咱阿爸叫蓝大明,咱就叫蓝小明,等俺媳妇生了娃,俺儿就叫蓝百明……”,
郝杰心说,这小子是不是存心占我俩便宜?咋说到长辈都是咱咱的,一说到老婆孩,就俺俺的了……”
“那等到你孙子怎么办?”沈默饶有兴趣的问道。
“再轮回来呗。”蓝小明一脸你真笨的样子道。
“也对,不可能六世同堂。”沈默呵呵笑道。随意的攀谈很快让青年隔阂尽去,开始有啥说啥了。沈默便很自然的问道:“为什么要跟那些大兵交易?”
“贪便宜,”一说到这事儿,蓝小明的表情凝重下来,道:“我们山哈人只务农,但今年让官军剿匪闹的,收不了多少粮食了,”说着低下头,一脸羞愧道:“那些兵爷们卖的东西,比店里便宜不少”
“他们都卖什么?”沈默淡淡问道。
“什么都卖。”蓝小明道:“盐、布、粮食、还卖过鸟统……他不知要害,言无不尽,却把边上的郝县令吓得脸色发白,心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刘显只能自求多福了。
“缺得很厉害吗?”沈默的注意力,却没放在军丅队上,追问蓝小明道:“是一直很缺,还是最近才缺?”
“很缺的”蓝小明面容愁苦道:“别得都还好说,布可以自己织,粮食可以自己种,但盐可自己造不出来,原先我们是吃下历的井盐,和广东那边卖过来的海盐,可现在下历成了贼窝,往广东的要道也被土匪挡住了,买不到便宜盐,只有北方运过来的高丅价盐,咱们山哈可吃不起。”
“难道赖清规不卖给你们盐吗?”沈默状若不经意的问道。
“卖是卖,但卖的死贵!”蓝小明恨恨道:“还经常把买盐的扣下,要么寨子里出钱赎人,要么跟着他们当土匪!”
“对自己同族还如此狠毒?”郝县令感叹道:“看来真是丧心病狂。”
“他不是我们山哈,”蓝小明登时急了,大声嚷嚷道:“客家是客家,山哈是山哈,只是你们分不清!”
郝杰有些听糊涂了,笑骂道:“你说绕口令呢,什么什么分不清楚?“
沈默却眼前一亮道:“你说,造反的是客家?不是你们山哈?”
“也有山哈,谢允樟就是山哈,但赖清规不是,他是客家。”蓝小明实话实说道。
“我先出去透透气……“郝杰彻底听糊涂了,他都当了半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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