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发几句牢骚而已”,胡宗宪摇头笑道:“怎能算是礼物呢?”说着用马鞭拍拍官袍上的拂尘道:“我胡宗宪一辈子,就是喜欢个大,大气魄、大事业、大起落,都要够大才好!礼物当然也不能小。”
“那我拭目以待。”沈默笑笑道。
进了城之后,除了五步一岗的卫兵,见不到半个行人,沈默知道这是胡宗宪出行的派头,要的就是这种威严,估计一直到总督行辕,都不会看到闲杂人等。
两人沿着西湖并骑而行,此时西湖早春,正是一年的枯水季,湖面明显低于堤沿好几寸,但并不影响湖水对岸边垂柳的滋养,已经能看到嫩黄色的一从,间或也有令人振奋的绿色夹杂其间,还有从南方飞来的燕子,衔着潮湿的泥土在筑巢,向人们欣喜的宣告,春天真的已经来了。
看到这欣欣向荣的景象,沈默一直有些压抑的心情好起来,面上带着微笑:但一直笑着的胡宗宪,目光却变得伤感起来,不由自主的轻声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便让一切的掩饰,都显得如此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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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到了总督行辕时,胡宗宪又恢复了平静,对迎出来的郑先生点点头,看他的表情,郑先生便知道他的想法,无声的叹口气,又深施一礼,请他们进去。
进屋后,使女请沈默去更衣,胡宗宪也到另一间暖房擦洗,郑先生紧紧跟了上来,待进屋后斥退伺候的侍女,低声问道:“东翁,那天巡抚衙门传旨,我在暗处都看到了。”
“是吗?”胡宗宪平举双手,由郑先生为他宽衣解带,闭着眼问道:“有几个为我说话的?”
“一个……”郑先生小心的接下那贵重的玉腰带,低声道:“疾风识劲草,这话一点不错,风一刮,就全伏倒了。”
虽然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但胡宗宪仍感到不是滋味,低声问道:“那一个是谁?”
“俞大猷。”郑先生小声道:“这人确实无比厚道啊。”
“可惜虎父犬子啊……”胡宗宪想到那一忽悠就上当的俞咨皋,不由为俞大猷惋惜道:“为什么虎父生不出虎子呢?”他又想到自己的儿子,可不也是大哥别笑二哥吗?
“看来东翁已经想开了。”郑先生道。
“呵呵,我要是再执迷不悟。“胡宗宪对着镜子里的半拉老头道:“你会不会弃我而去呢?”
郑先生狡猾道:“那得到时候才知道。”
“哈哈哈……”胡宗宪笑起来道:“果然是文士风流啊,什么时候都从容不迫。”说着动情道:“你郑开阳博学无边,文武双全,乃我见过最卓越的军事大家,却屈居我帐下八年,虽说我以友待你,但还是太委屈你了。”
郑先生正色道:“东翁哪里的话,若曾区区布衣,譬如草芥,却有幸为抗倭大业出谋划策,此生无憾,又何谈委屈?”
“你洒脱,我却不能装傻,你我宾主一场,今日缘尽,我要为你以后做打算啊。”
郑先生一愣道:“缘尽?您进京掌兵部,不更需要有人出谋划策吗?”
胡宗宪摇头道:“用不着了,这些我年身心俱疲,人都快垮了。”说着低声道:“一到徽州老家,我就上本养病,歇息两年再说。”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二九章 江南春(中)
听说东主有归隐之意,郑先生怅然若失,又听东主让自己转投沈默帐下,他更加感到难堪,毕竟前几天还当着东主的面骂过沈默,这样的转变,也来得太快了吧。
“想当年本座开府设帐,便邀天下才智之士,共谋抗倭大事。”想起往事,胡宗宪感慨万千道:“江南义士争相赴约,一时间府中精英荟萃,实乃本朝一大盛事。”说着如数家珍道:“其中佼佼者如衡山先生、句章先生,鹿门先生,还有你开阳先生,皆乃大才大能之士,正因为有了你们,我才能从那么艰险的局势中挺过来,一直坚持到胜利。”
听胡宗宪追忆往事,郑先生也是一脸唏嘘,又听他语调低沉道:“一转眼,十年过去了,衡山先生过世了,鹿门出去做官了,句章先生也因为我不听劝谏,离我而去;只有你一人还在我身边。”
郑先生眼圈发酸,轻叹一声道:“东翁,说这些干什么?”
“这些年来,我为你争取过世袭锦衣卫千户,你没有接受;推荐你去北京修国史,你也没有答应。”胡宗宪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想像茅坤一样堂堂正正的出仕做官,我不是不能帮你谋个县令什么的,但我所虑的是,一来你的大才不在治理一郡一县;二来,日后升迁几无可能,作那捧着卵子过桥的芝麻官,实在是划不来。”
“学生知道,”郑先生黯然道:“谁让学生无能,十几年都考不出个功名呢?”
“关节就在这儿,你大才不在此,但官场上的道就是论资排辈,什么人想在里面混,都得先到科举场上走一遭,茅鹿门三甲同进士出身,我就能帮他谋个按察使。”胡宗宪道:“哪怕像你那连襟,不过举人身份,不也能当上苏州知府吗?”说着诚恳道:“你有经天纬地之才,胸怀奇韬伟略,不是那些只读圣贤书的酸腐文人可比,何必要像他们那样,非得靠一身官服来证明自己呢?”
郑先生似乎有些意动,但仍然默不作声。
胡宗宪对他的性格了若指掌,拿出杀手锏道:“你呕心沥血写成了《筹海图编》,难道不想让它变为现实,使大明海波永定吗?”
郑若曾终于动容了,长叹一声道:“大帅认为此人可以做到吗?”
“是的。”胡宗宪郑重点头道:“我对他的信心,远超过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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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总督府充满波斯风情的大理石浴室中,沈默洗了今生最豪华的一次澡,看着满池香汤被缓缓放掉,他不禁暗暗摇头,心说就是给大象洗澡,也用不了这么一池子水。
侍女帮他擦干身上,奉上熏香的湖绸内衣,蜀锦云纹的衣裳,黑貉皮的外袍,还有一条深绿色的玉腰带,一双青云堂的官靴,沈默估计着,这一身百八十两银子也下不来。
不过他可不打算穿这个,微笑道:“姑娘,我穿不惯这个,你出去跟我的侍卫讲,他们会给我准备衣裳的。”
侍女们心说,这么好的衣裳还穿不惯,这位公子爷莫非只穿金缕衣?不过这样的相貌风流,确实要金缕衣才能配得上。出去向三尺等人讨要,便得了个蓝布包袱,进来打开一看,从里到外都是普通棉布的料子,且虽然干净整洁,但一看就是浆洗过的,一两银子都不值。
“大人,您真的要穿这个?”侍女难以置信道。
“是的……”沈默不芶言笑道,想起自己与柔娘熟识的过程,正是发生在这卢园中,他便不敢再对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孩子假以辞色。
侍女们没想到如此一段风流人物,性格却如此枯燥,不由暗叹白生了一副好皮囊,便收起些许粉色的幻想,帮他把衣服穿好。
收拾停当,便到了午饭时间,就在总督行辕用点‘便饭’,不过在沈默看来,这一桌奢侈的珍馐,至少也得靡费百金,心说不知正餐会花费多少。
胡宗宪却习以为常,而且他食欲不振,只用了一碗雀舌羹……别小看那半汤罐肉羹,乃是用一百只云雀的舌头,配以鹿茸、燕窝等名贵食材,精心烹制而成,营养绝对够了。
沈默也吃得少,他只捡了几样素菜,吃了几个玉面窝头,便端起茶盏漱口,发现竟然是上好的龙井,不由暗叹一声,但还是吐到了铜盆中。
这一桌菜,俩人几乎没动,胡宗宪眼都不眨一下,便命人撤下,两人移坐暖阁,马上有侍女奉上八样点心果品,又沏了茶。
胡宗宪掀开茶盖,看一眼便泼在地上道:“这种茶怎能给贵客喝?”
沈默这时候也已端起了茶盏,同样掀开茶盖,一嗅是雨前,且比皇上赏得还要好,刚想称赞几声,却听胡宗宪如此说,只好硬生生的憋住,不自然的笑道:“这茶就很好了,不必换了。”
“我知道你不爱饕餮。”胡宗宪却坚决道:”但极爱吃茶,既然饭没吃好,茶是一定要喝好的。不然就太不给我面子了。”
“那……恭敬不如从命工”沈默无话可说,且也想看看,他到底能献出什么宝来。
胡宗宪便让人取个精美的景德镇瓷罐过来,神秘兮兮的让沈默看里面的茶,沈默是爱茶之人,哪能按捺的住,凑过去一看,只见里面是个色白如雪的茶团,上面还有两条小龙蜿蜒其上,仅外观便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沈默不由愣住了,这可不是白茶,也不是十大名茶中的任何一种,竟叫不上名字来口脑子同时飞快的运转,过了好一会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难道是……龙园胜雪?”
“好见识!”胡宗宪伸出大拇指道:“正是此茶。”
“那可真不是凡茶可比。”沈默震惊道:“旷世绝品啊!”他也只是从前人著述中,才得窥此茶全貌,乃是五百年历史的北苑御茶中的绝品,据说是取‘银丝水芽’精制而成的。
当时人们将北苑茶叶分为‘紫芽、中芽、小芽’三个等级。紫芽,即茶叶是紫色的,料作御茶时,紫芽是舍弃不用的;中芽,即一叶一芽,也就是现在所称的‘一旗一枪’,一般名茶都是这个档次:小芽,是刚长出的茶芽,形状就像雀舌、像鹰爪,雨前中的上品,便是这个档次。
而小芽中最精的,状若针毫的才被称作,水芽……要把本就价值千金的小芽再行挑拣,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贮之,清泉清之,才能得到光明莹洁,若银线然的,银丝水芽。用其制成方寸团茶,仿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园胜雪。
因此最擅奢侈享受的宋人云:‘茶之妙,至胜雪极矣,’但‘每斤计工值四万,造价惊人,专供皇帝享用’,到本朝定鼎后,爱民恤民的朱元樟,终于叫停了如此劳民伤财之举,自此北苑御茶成为历史,几乎销声匿迹口虽然后来,当地官府仍然征集民间精品茶入贡,但想要重现,龙园胜雪,那样不计成本的巅峰之作,却不是民间力量可以办到的,所以它便和同时期的许多名茶一样,只在青史上流下惊艳的一笔,再也没有重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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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满意沈默震惊的表情,胡宗宪有些得意道:“王询组织建州的十大茶园,用五百亩顶级的茶园,试验了整整一年,才焙制出这小小的一块,也算让国宝重见天日了吧。”
沈默笑笑,道:“如此珍贵的茶团,应该留着欣赏把玩,破坏了就太可惜了。”因其稀少,宋朝皇帝赏赐宰辅大臣时,也不能人手一銙,往往只能两人一銙,而得到赏赐的宰相们,也舍不得将其分开,而是轮流收藏,谁有客人时,便拿过去把玩鉴赏,视之若无价珍宝。
但胡宗宪不这样认为,他一挥手道:“茶嘛,就是让人喝的,光能看不能喝就一文不值,”说着双手一用力,把那銙茶团掰成两瓣,道:“一人一半,拿回去喝吧。”
看他把那龙团胜雪掰面饼似的一分两半,沈默感到心都被掰开了,小心将胡宗宪递过来的那一半茶团收好,还在摇头道:“真是暴殄天物啊……”
看着他的样子,胡宗宪哈哈大笑,命人冲上茶,笑道:“老弟,我明天酒席之后,便要离开了,衙门的班子全给你留下……你别误会,只是让你不必为日常杂务所羁绊,如果看着谁不顺眼,只管换掉就是,不必顾忌我的面子。”
沈默微笑道:“兄长多心了,我不过是署理一阵子,等这边安定下来,肯定是回京的,所以这样的安排最好,为我省心不少啊。”
“那就好,那就好。”胡宗宪捻须道:“现在这时候,我也不瞒你了,东南现在问题不少,但有三件事,你必须马上着手解决,不然会生乱子的……”
沈默点点头,听他继续道:“首先是衢州的叛乱,必须立刻平定,不然蔓延开来,你虽然是初到,却也难免要受牵连;还有兵饷问题,东南六省,共有百万大军,这些军队都需要各地官府开饷,现在东南的财政走向好发展,但二十年的战乱初定,元气大损,所收赋税还不足以支撑,朝廷叫停提编又太过武断,每个省现在都面临巨大的缺口,许多地方过了年就没再发过饷,如果再不解决,肯定是要出大乱子的。”
沈默默默的点头,表示记下了,又听胡宗宪道:“第三个,看起来最不显眼,却很可能是最要命的,年前南北都察院几次下文,要求各地官府追究,战时通奸,行为,在东南各省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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