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赶紧捂住嘴,唯恐真把春天吓跑了……
于是从这往后的几天里,看小燕子筑巢,便成了孩子们每天必做的功课,吃完早饭就坐在门槛上,看着那对燕子夫妇衔着草泥飞进飞出,视察工程进度。
但那对燕子应是新嫩,对筑巢还不在行,不停有泥巴草叶掉下来,都两天了,才垒了那么一点点。看着燕子夫妇白忙活,让阿吉和十分着急道:“爸爸爸爸,我们帮帮它们吧。
沈默轻拍着怀里已经睡着的平常道:“不要着急小燕子自己会弄好的,如果咱们帮忙弄它的巢穴了,小燕子回来了,就永远都不会再来咱们家了!”
“啊……”孩子们瞪大眼道:“为什么呀?”
“因为小燕子有志气,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沈默微笑道:“你们都这么大了,还要娘亲帮着穿衣服,吃饭也要大人喂,是不是该向小燕子学习呢?”
“嗯……”孩子们懵懵懂懂的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自已的事情自己做,却不想输给小燕子。
孩子们看累了,沈默便让他们靠在自己膝上,教他们唱起了《诗经》上的歌:“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当然只教这四句,也不求他们记牢靠。只要孩子们能体会到诗歌之美、不忘这可爱的小燕子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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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三月里,沈默都尽情享受着合家团圆的天伦之乐,或是带着妻儿至京郊踏青,或是在家中与幼子嬉戏,一家人其乐融融,恍如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但在京城这个马蜂窝中,又岂能独善其身?就算你不找麻烦,麻烦还找上你哩……
就在那对燕子终于筑幕成功,孩子们喜悦的蹦蹦跳跳时,又一个不速之客上门了。
“老爷,有位邹大人,说是您的同年。”沈安奉上一份朴素的名刺,沈默看一眼,点点头道:“请他前厅用茶,我换身衣服就出去。”
把孩子们交给柔娘,他进去屋里洗洗满手的泥巴,又让丫鬟梳了头,这才换件干净的直裰,出了垂花门。
前厅中,一个相貌愁苦的中年官员正在那坐卧不安,不时张望着遮住里门口的屏风,直到沈默从那里转出,他才面色稍定,忙不迭上前施礼道:“邹应龙见过年兄。”
“云卿兄别着急,坐下慢慢说话。”沈默看他额头冒汗,亲热的请他坐下。
听沈默准确叫出自己的表字,那云卿兄邹应龙面上一阵激动,待侍女看茶退下后,他深吸口气道:“厚着脸皮来找江南兄,请您给出出主意。”
沈默微笑问道:“遇到什么难处了?”这是他让人心折的地方。当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从不废话,总是竭诚相助。
邹应龙心中又是一暖,看看左右道:“此事机密非常……”
“但讲无妨。”沈默道:“这里说话传不出去。”
“好,那我说了。”部应龙点点头,便向他倾诉开了……
原来这位云卿兄邹应龙,是陕西西安人,丙辰年进士,是沈默的同年,但成绩不如人意,仅以三甲同进士及第,所以平素有些自卑,不大与同年接触,尤其走进了翰林院的沈默等人。及第之后,榜下即用。授了行人司行人,五年后转迁都察院,成为大明朝一百一十名监察御史中的一员,正七品。
他们这一科的同年心最齐,向来互通有无、相互帮衬,在几个强力人物的协调下,谁有机会往上升,大家都想法子找关系,一起把他捧上去,然后升上去在拉扯后进的。所以官儿升得都不慢,在京的好几个,升到五品,大部分都是六品,地方上的也有不少干到知府、知州、或者在省里高就的,像他这样六年多了还原地踏步的,却已经不多了。
邹应龙因为没有得力的同乡。又不大与同年交往,不禁仕途上不得舒展,日子过得也极为窘迫……御史又有个外号叫“鬼都不理”,谁都不敢送孝敬,所以只能指望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这些年朝廷银根吃紧,只能发半俸。交了房租之后,连养活妻子儿女的钱都不够,还得靠老婆和长女给人家打零工,才能勉强度日。
他出生贫寒,拼命读书,实指望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能摆脱贫穷的折磨,让家人过上扬眉吐气的日子,谁知进士也中了,官儿也当了。日子却依然窘迫,面对着家人的冷言论语,邹应龙倍感愁苦,终日郁郁,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所以当张居正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弹劾严世蕃一本,将其一举拉下马时,他心动了。因为张居正告诉他,虽然之前的弹劾严党的越中四谏,壬午三子等人均以悲剧收场,但这次的结果会有不同,因为弹劾严党的时机已经成熟,只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成功了,他将成为政坛的明星,会实现质的跃迁;不成功,徐阁老也会保住他的身家性命。让他不必重蹈前辈的覆辙。
邹应龙是西北人,有着南方人没有的纯朴,不知道世上有三样东西——男人对女人的誓言、女人对男人的眼泪和政治家对任何人的承诺,是最靠不住的。
所以在短暂的犹豫后,他接受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当然,当时光想着光荣去了,至于艰巨,是事后回到家才愈发体会明显的。
当白日梦带来的激动散去,他才想起严党的强大可怕,二十年来。胆敢挑战他们的人,非死既亡,下场极为凄惨,早就吓破了英雄胆……哪怕严党今不如昔,如明日黄花,也依旧可以将冒犯者打入万劫不复。
邹应龙身为御史,还亲眼目睹了一个怪现象,从去岁年末至今近半年。满朝皆知严嵩父子已失圣意,徐阁老取而代之成为必然,可只要有官员、甚至是科道言官上奏疏弹劾严家父子,倒霉的肯定是他自已!邹应龙还听说,严家父子控制负责接收呈送奏章的通政司,只要是弹劾他们父子俩的,其党羽就会抽出来交给严世蕃亲阅。若是往年,这种奏章往往难逃付之一炬,上奏的大臣也会遭到严厉的惩罚,以做效尤。
但这阵子严世蕃的举动很诡异,一本弹劾的奏章都不扣,哪怕把他们父子俩骂成“祸国奸贼”、“窃国大盗”也不怕,只对通政司的人道:“全都递上去吧,越多越好。”
其党羽担心道:“您不怕?”
“怕什么?”严世蕃冷笑道:“就这么递上去,倒要看看谁会倒霉!”结果,那些奏章摆上嘉靖的案台后,全都如泥牛入海,而本想投机的官员们,全都被发送到狱神庙,跟吴时来几个做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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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管是敢于捋虎须的、还是想要投机的,全都进去了,谁能保证他将成为例外的一个?
邹应龙照照镜子,悲哀的发现自己还真没长出个福大命大的面相,于是更加信心不足,几度想把那些烫手的材料放进灶里做饭,可回头一面对老婆孩子的奚落嘲笑,他又实在不愿继续窝囊下去了,想要豁出去拼一把。
决断是如此的难,纠结了半个月。他都没想好,到底上不上这一本,但那边张居正等烦了,他对邹应龙道:“如果你觉着有困难,那把材料还给我,我让别人去干。”
“别,我干!”邹应龙这下着急道:“这个月保准上奏!”
张居正便跟他约定了期限,四月初一休沐日前,一定要将奏章呈上。临走时,还状若无意的提醒他道:“听说你那一科里高人多,不妨跟他们取取经嘛。”
邹应龙起先没在意,可眼看着期限一天天逼近,还是心里没谱,不知道这奏章怎么写,才能逃过前辈们的厄运,这时他才想起张居正的话,心说:“看来得找个高人取取经了”可找谁呢?那些同乡?还不如自己明白呢。
想来想去,他觉着有一个人最合适,那就是丙辰科的班头,六首天下无的沈默沈拙言,从登科那天起,就是他们这班同窗中的风云人物,开海禁、牧苏松,掌国子,干得都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当得都是别人一辈子当不上的官儿,虽然很多前辈看沈默不爽,但他们那帮同年特别推崇他……道理很简单,因为沈默官儿当得再大,别人也占不着他的便宜,只有那帮同年,实指望着他能飞黄腾达,然后拉兄弟一把了。
加上沈默为人谦逊低调,热情周到,从不以自己的学历资历压人。反倒热心为同年奔波服务……不管是地方还是中央,只要他能施加影响的,都会全力帮同年争取,哪能不得人心?加之还有一班琼林社的铁杆兄弟,让他便成了丙辰科当仁不让的领袖。
虽然邹应龙平素跟沈默接触不多。但有问题想要找人求教时,还是第一个想起了沈默。这就是魅力,看不见摸不着,可以先天生成,可以后天修炼,它能让人不自觉的向你靠拢,对你心折,甚至没来由的信赖。而且这只算初级境界,一旦这种魅力,和令人心折的外貌,非同一般的能力结合起来,那才叫真的了不得。
但不幸的是,福祸两相依,有好必有坏,这种魅力在给沈默带来莫大好处时,同时也带来了莫大的麻烦,比如说无聊的嫉妒,比如说无端的麻烦……
在听完邹应龙的讲述后,沈默心中只有一句话,我顶你个肺啊!
但不是顶可怜兮兮的邹应龙,而是顶张居正那个死锤子,还极有可能是策划者的徐阁老。
他刚刚有了自保无虞的本钱,可以不用终日提心吊胆,想要置身事外。过一段安静的日子,来个坐看风起云涌,只等水落石出,但老谋深算的徐阶显然不想轻易放过他,还的让他招风惹雨,战斗在到严第一线。
但沈默绝不答应,他不想在严党倒下后,自己成了最扎眼的一个——锋芒外露、人人远之,那无疑会让他成为所谓的孤臣。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混成了孤家寡人,真的离死不远了。
第十卷 莫道浮云终蔽日 第六三九章 最后的一本
如果时间倒回半个时辰,沈默绝对会从后门溜掉,就算被人笑做无胆鼠类,也不愿跟这件事儿沾边。
归根结底,嘉靖皇帝陛下,之所以让他靠边站,不是为了让他在家享受天伦之乐,而是对他之前锋芒太露的警告和薄惩,如果自己还不识相,在这个节骨眼跳出来的话,必然激怒皇帝,从而引起难以挽回的恶果。
这次可不像二月会试那次,只需在掌握罪证后稍加威胁,袁炜就得乖乖就范,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事情办成了,谁也没有惊动。这回是两党的终极决战,哪怕徐党占多大优势,也不可能兵不血刃、不声不响的就将旧势力击败。
严党经营朝堂二十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满是其党羽,虽然经过徐党一番连消带打,已是骨干尽折、羽翼纷落。可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会在眼看覆灭时迸发出强大的反击,让胆敢挑战者付出血的代价。
沈默对决战前双方的实力进行评估,相信徐党能取得最终胜利,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必将损失惨重,失掉一部分人望。这无疑是他最愿意看到的,毕竟他虽然名义上是徐阶的学生,但已经孵化了自己的小阵营,正可获得更多的发展空间。
但徐阁老显然不想让他独善其身,这就要硬拉他一起下水……这一本,谁上都无所谓,可偏偏就安排给了邹应龙,就是分明知道,他沈拙言身为丙辰科魁首,不能不帮老同年这个忙。借助自己的能力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想将自己推向前线,跟严党肉搏,这样无疑可以分散严党的火力,减轻徐党的损失,还能削弱沈默这个明日栋梁的地位,对徐阶来说,无疑是一举三得的妙招。
沈默终于无奈承认,无论自己如何示好,如何装孙子,都换不来徐阁老的真心相对,他也终于认命,看来自己始终不是徐阶属意的接班人,更悲哀的是,为了给他选定的接班人创造优势,徐阶必然会不断的、明里暗里打压自己,以及一切有威胁的人物。
沈默心中又一次响起了那神圣的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自己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江南兄,江南兄?”自从把来意道明,邹应龙便见沈默呆坐在那里,面上的表情阴晴变幻,还一阵阵咬牙切齿,这让他惴惴难安,心说:“是不是怪我给他惹麻烦了?”便小声道:“您要是为难也不要紧,能跟您倾诉一番,在下就很开心了。”说着便要起身告辞。
“哦……”沈默这才回过神来,伸手示意他坐下,笑道:“我不是在帮你想办法吗?”
“真是麻烦您了。”邹应龙高兴的坐下,心说:“你思考问题的方式还真特别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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