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普净未等开口便说:“庙中人少,不能命人陪送,请小施主原谅。”沈煌见元相暗中点头,面有喜容,与前说之言不符,不知何意,只得罢了。普净师徒一同送到山门方始回转。
沿途留心,雷四已不知何往,心急回船,正往前赶,忽见道旁小酒铺中有人争吵,过去一看,正是前遇花子雷四,为了酒后无钱,欠账不允,店主说他常时装疯卖傻,太已可恨,非给钱不许出门。雷四说:“日常不少照顾,今日并非有心欠账,只为会账的人还未到来,无心说出,被店家听去,定要先钱后酒,酒未吃完,如何要钱?”店家答说:“既未带钱,还要多吃,难保吃完无赖,倚醉装疯。要酒容易,早晚一样会账,付完钱再吃,彼此放心,再不,将钱取出吃完再算也可。你一个穷酸,每年常来黄桶庙,一住三两月,除老和尚外,几曾有人理你?等人会账,明是说诳,想骗酒吃。”旁边酒客口气均帮店家,说:“你一个穷人,这大酒量,难怪人家多心。店主人先钱后酒固然不该,你不会把钱取出给大家看看,也显理直气壮?”雷四拍桌大骂:“店主狗眼欺生,旁坐酒客也是势利小人!谁都吃完会账,单我一人先钱后酒。你们以为穷人就没有好朋友?少时有人会账,该当如何?”店家和旁坐酒客见对方说话伤众,全都激怒,七张八嘴,纷纷嘲骂,店家更是气势汹汹,意欲动武。
沈煌见状,激于义愤,顿忘腿痛之恨,忙由人丛中钻进,对店家道:“我便是他朋友,来会账的,吃了多少钱照付好了,你们欺人作甚!”店家和众酒客俱是当地土人,见沈煌年纪虽轻,衣冠华美,颇有气派。雷四似见沈煌一到,证实前言不虚,越发气壮,不住拍桌大骂。店家自知理屈,便转了口风。沈煌也不理他,自将所带银钱取出,正要交与店家,口中说道:“酒账之外,下余赏你,下次不可欺生……”话未说完,吃雷四一把抢过,朝沈煌喝骂道:“你这娃儿真欠踢打,我共总吃了四大碗酒,还不满五斤,他们就狗眼看人低。你敢多给他一些钱,不打死你才怪!”随即自言自语道:“这酒十二文一斤,算你五斤。内里兑了三成水,我也大量,不再计较,共是六十文大制钱。吃了你半斤牛肉、两个锅魁,共十八文。还有一碗豆花,一文半制钱,却不能白便宜你。”
说完,取了几分碎银和六枚制钱,合成七十九文,再取一枚制钱,用手指一夹,便成两半,连银钱递与店家,说是公公道道,两不吃亏。店家先见沈煌倾囊会钞,出手甚大,方自惊喜,未容称谢,被雷四平空夺去,心正悔恨,又见沈煌没有大人跟来,本想放刁争吵,见那径寸制钱,对方只用二三两指一夹,便和刀割了一样,立分两半,幼童明是一个富贵人家公子,雷四竟敢随口怒叱,摸不清什么来历,空自悔惜,不敢发作。雷四会完账,便朝沈煌喝道:“你一个小娃儿,到处乱跑,随便乱用钱,实在可恨,还不回去!”
沈煌先前挨骂,本来有气,因初进门时激于义愤,自称雷四之友,不便再与争吵,正自忍耐,忽想起日前曾读《汉书》但桥三进履之事,猛触灵机,暗忖:“张子房为忍一时之愤,便成千古英贤,此人言行举止好些可疑,天下无此不通情理不知好歹的人,也许隐迹风尘中的异人,和但上老人一样,故作不情,以试自己度量,照着平日母师教训,量大才能福大,志在于秋,于人何所不容?身是幼童,前途远大,对方如是异人奇士,固不应为此区区小节失之交臂,如是妄人,当他疯子,何值计较?”心念一动,立改笑容,静听喝骂,一言不发,及见雷四二指夹钱,宛如刀剪,越知所料不差,因已拜师,虽然不便相从,却打好了结交主意,闻言笑答:“家师现在船上。后辈一时腹饥,偶往庙中吃面,不料与四先生相遇,真乃幸会。”还待往下说时,雷四喝道:“谁问你这些!各自走吧。”随即往外走去。沈煌见他似往道旁树林走进,本意跟去,继一想还是回船禀明师父为是,忙即追上,笑说:“后辈离船时久,要先回去了。”雷四闻言回身,忽改笑容,欲言又止,答了一句“也好”。沈煌看出他想引自己跟去,故作不知,恭恭敬敬行礼辞别,往回飞跑,中途遥望雷四,尚立林外未走。
回到船上,简冰如不知何往,问知文麟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命人上岸寻找,也无踪影,不禁大惊,待要寻去,幸而冰如入定回醒,力言“无妨”,随即上岸,文麟才略放心。等了半个多时辰,师徒二人全未见回,正在愁虑,沈煌忽回。跟着冰如也回到船上,面有喜容。沈煌说起经过,冰如听完笑问:“你果然眼力不差,度量更大,将来前途无限。你如愿从此人为师,也颇容易,你意如何?”沈煌力言:“弟子怎敢辜负师恩?况有母命,任他天大神仙,也只敬重,能与结交,于愿已足,绝无此意。”冰如微笑未答。
一会开船,沈煌问所遇雷四先生是否异人,冰如先是微笑不答,后说:“此人性情甚怪,早晚他必寻你,忙着打听作什?”沈煌虽觉冰如人甚和易,到底新近拜师,又奉母命,心中敬畏,不敢絮聒,只得闷在心里。
等到船行,到了黄昏,开来夜饭,冰如令文麟当夜早睡,无论什事不须多虑,夜来带了沈煌同出步月或往访友,如若寻到友人,也许明午才回,明早吩咐船家只顾开船前进,自会沿江寻去,周兄病体新愈,元气未复,务要静养,不宜劳动,像昨夜那样实是有害等语。文麟见他说时朝沈煌不住注视,面现喜容,方欲探询所寻异人是谁,冰如已先笑道:“周兄不必多问,日后自知。今日我留神查看,周兄禀赋甚好,又是童身,真气内蕴,颇为纯厚,此去峨眉,也许能有遇合,望自保重。”文麟不便再问。
船早泊岸,夜饭后,师徒二人同往船头闲眺。文麟见皓月流光,清辉如昼,天光云影,上下同清,遥望江边,鱼灯明灭,时有孤帆,迎风映月,顺流夜渡,江上夜景,分外清空,江风浩浩,正觉爽快,偶一回顾,冰如不时留意岸上,似有什事,心上盘算神气,想起方才访友之言,笑问:“简先生访友怎在夜间?此时已交二鼓,还不起身?”
冰如含笑答说:“我所约的人似还未到,稍等片刻不来,也该走了。”忽听沈煌惊呼:
“二位老师快看!”
文麟朝所指东头一看,远远天空中忽飞起一串红绿火星,微闻身后船家惊“噫”之声,方想时当秋暮,怎会放出这好流星花炮?猛又瞥见岸上竹林旁有两条黑影如飞驰过,往那流星起处赶去,紧跟着又有一条白衣人影一闪不见,似朝前两黑衣人追去。那流星只起了一次,比新年所见寻常“炮打灯”、“流星赶月”等花炮要大得多,红绿二色作一串飞起,为数竟达二十余个,由东方远处直射天空,离地数十丈忽然爆散,化为二三十蓬火雨满空飞射,方始消灭,十分好看,底下便不再现,遥闻人声呐喊隐隐传来,回顾船家正在交头接耳,面有惊惧之容,心方奇怪,忽听冰如从容笑唤:“煌儿,随我往老龙场谢善人家去。多带一件夹衣,以防天亮受凉。”沈煌在舱中取衣同行。
二人刚走,文麟笑问:“船家,可知那放流星的是什人家?”船家先是迟疑不答,文麟生疑,再四盘问。船家悄声说道:“这位简相公怎此时往老龙场去?又带着小相公。
今夜要遇上什事,如何是好?沈家素来厚道,我们苦人常受他的好处,小相公又是他家一条根,千金之体,何等重要,如非昨夜亲见那么厉害的强盗会被两只大雕打伤逃走,那雕偏听简相公的话,好些奇事,方才拼担不是,也不让小相公走了。只知放流星那家今夜有事,对头就许老龙场谢善人家,简相公偏在此时前往。我们久跑江湖,早看出他不是常人,不敢问也不敢拦,如今走后才说,就有什事也来不及,但盼今夜无事才好。
这类有本事的高人,小相公拜他为师固然是好,也有坏处,因为这类人多有对头,一个不巧便要受他连累。小相公既拜他为师,不请到家教习,却连周相公也随了去,令人不解,相公以后,真要留心。”
文麟闻言,虽然有些失惊,因和冰如相处这一日,看出他虽是隐迹风尘的异人,但极温文尔雅,举止安详,此行料无害处,也就听之,想起淑华只此孤儿,关心大切,仍然不免悬念,正想二次设词探间老龙场谢善人和那放流星对头的名姓来历,因何结怨,忽见岸上走来一个身材矮瘦的穷汉,走到船旁,朝里面看了一眼,略一沉吟便自回身走去,文麟先未在意,往前走不几步去而复转,像要上船神气。
船家久跑江湖,似见那穷汉花子不象花子,九月底的天气,穿着一身葛布短装,已然破;日,在岸上探头探脑,时当夜深,神情太已可疑,不禁喝道:“你这是做啥子?
趁早快给我走!想挨一顿堆锤么?”穷汉把两只怪眼一翻,冷笑道:“我在岸上闲走,又没到你船上,干你屁事!无知鼠辈,也敢欺人,今日我老人家有事,便宜你们。”船家听他回骂,不禁大怒,同声暴喝:“你敢到船上来,还不打断你狗腿!”内中有一个名叫王老么的,性情最暴,见穷汉生得文弱,倚仗人多,怒喝:“打这痞子夜游神!”
声随人起,正要往岸上奔去,刚到跳板之上,猛觉疾风飒然,一条人影迎面扑到,来势又猛又急,心中一慌,往侧一闪,当时站立不稳,跌落江边浅水之中,闹得满身都是泥污,再看穷汉,已到船上,越发恼羞成怒,就水里抓起一把烂泥,朝那穷汉打去,眼看打中,穷汉也未回顾,身形微微一偏便自避开。船老大站在对面,和另一船夫正向穷汉喝骂,不料大团烂泥迎面飞来,闪避不及,竟被打了一个满脸花,这一来全都激怒,忙擦面上泥污,一面去抢船上竹篙。
文麟见那穷汉,深秋天气穿着一身黄葛布的短衣,动作如飞,由岸到船,连那斜坡何止两丈,只把身形微晃便轻轻落到船上,最奇是和王老幺已然对面,眼看撞上,身又凌空,照理无法闪避,竟吃他微微一偏便自凌空而过,身法灵巧好看已极。自来旁观者清,文麟本就心细,再见对方那等穿着貌相,与沈煌日间所遇之人相同,不禁心动,因船家怒极发昏,不知厉害,也没想到对方怎么上船来的,王老幺正走对面,如何不曾撞上,竟敢恃众行凶想要动武,先前还在自命老江湖,岂不可笑?知道讨不了好,连忙喝止。
船家知周老师是秀才,此行以他为主,人又宽厚,不敢不听,忙即停手,还自愤愤不已。文麟已朝穷汉长揖笑道:“来者是雷四先生么?学生周文麟,日间门人沈煌回船,说起先生隐迹风尘,栖迟古庙。为了赶路心急,未及前往拜见,至今耿耿,不料深夜光降,真乃幸事。先生此来,当有见教,请至中舱一叙如何?”来人正是沈煌黄桶庙所遇异人雷四先生,闻言朝文麟上下仔细一看,意似怀疑,听完微笑道:“周先生虽似我辈中人,但看体气人情,文学不知,如论武功,似不应是那小娃的老师,莫非日前中什邪毒未愈,元气亏耗太过,看不出来么?”文麟便说:“我并不会武,只教沈煌读书,武艺乃另一人所传,也是初学。”雷四略一寻思,笑问:“舟中还有一人,此时何往?沈煌是否随去?”文麟想起冰如日间所说口气,暗忖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照实说了。雷四笑道:“你这人倒也诚实。今晚我还有事,愚人无知,我不会和他计较,行再相见。”
说罢便顺跳板往岸上走去,除却初上岸时那一纵外,行动甚是从容,一点也看不出是个武功极好的异人,知留不住,只得追送上岸,听其作别而去。船家到底久在江湖,有点眼力,先前只是一时之愤,这时也明白过来,互相埋怨不提。
且说沈煌随同简冰如走到路上,见所行之处乃是一片松林,本向西南,出林忽改向东,想起先前流星火炮从未见过,看出绕向回路,忍不住问道:“老师,今夜是往那发流星的地方去么?”冰如低声嘱咐道:“小娃儿家,只跟大人走,不要多问。到了那里,听我招呼,不令说话不可开口。我本不想带你同来,一则想教你见识见识,多认识两人,另外还有一事想要作成。此行也许受点虚惊,但是这类人多不肯与旁观的人为难,何况你是个小娃儿,遇着什事无须惊疑。如有和你年岁相等的人遇上,不问男女,只谈得投机便随他去。我这里人和地理均熟,事完自会寻你一同回船,放心好了。”
沈煌年纪虽轻,人却聪明机警,闻言便记在心里,随同前进。暮秋天气,草木多半黄落,雪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