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停,吞吞吐吐说道:
“我名周文麟,义妹蔡三姑命我来此……”话未说完,忽听身旁有一女子低呼“文弟”,正是方才所闻那人口音,回头一看,原来相隔数尺的身后设有一床,床上卧着一个少妇,刚刚坐起,正是这些日来心心念念魂梦不忘的幼年爱侣、现作寡鹊孤鸳的意中人淑华,带了满面病容和衣而卧,床上悬有罗帐,偏在门旁,又有屏风挡住,由黑暗中初次进门,迎头便遇着这么一位貌相鬼怪的女异人,所以不曾看出。
文麟平日积想成痴,魂梦为劳,做梦也想不到,淑华孤身一人会到这等荒山危崖的异人家中,先前虽听语声相似,并拿不准,及见果如所闻,人又瘦比黄花,玉颜憔悴,带着一脸病容,惊喜之余,由不得又怜又爱,又是惶急,哪还再顾别的,脱口喊了一声“二姊”便要走过,转身时,瞥见女主人正含笑相看;猛想起意中人现正守节,女主人来历未知,因何至此尚未问明,三姑怎会知道、是何原因也都不晓,当着外人如何不避形迹?念头一转,忙即停步。
淑华原不料文麟寻来,先听女主人说,还不甚信,跟着便听屋外走动,闯进一人,探身一看,果是文麟,当时悲喜交集,忙着起身,见文麟回顾惊喜惶急之状,恐其情热大甚直奔过来,刚要下床,觉着有些头晕,只得急呼:“文弟请坐!这位便是主人黑衣女侠晏家大姊,芳名一个瑰字,我全仗她才得死里脱生。你我二人的心迹为人均所深知,无须避忌。你那义姊蔡三姑我也见过。说来太长,请见过主人,再作详谈吧。”
文麟闻言应诺,忙向主人行礼拜谢,回头一看,黑衣女侠晏瑰已然不见。淑华叹道:
“文弟,我病未愈,尚难起身。好在这里不比家中,主人又是一位奇女子,在煌儿未来以前,正好将我多年来悲苦心情向你一吐,便知薄命人并非只顾自己虚名,实有难言之痛。自你和煌儿走后,虽然连遭危难,历尽艰危,居然能有今日,与你在此相见。难得是心迹双清,无须顾忌人言。有此一会,免我饮恨终身,无法向你出口。”
文麟见他说到末句,气力越发衰微,好生怜惜,想走过去安慰几句,又知淑华性情外和内刚,恐其误会,心中不快,欲前又止,方喊:“二姊的话我已知道,且请静养,缓缓再谈吧。”淑华也觉话说太急,气力不济,重又倚向枕上,一面喘息,手指床边椅子笑道:“休看我初脱患难,来日未知如何,今日能与你在此相见,心中实是喜欢,请随便坐下再谈吧。”
文麟看出淑华对他,竟比平日预料的还要情深,并把以前疑团打破,仿佛一块石头落地,心虽舒服异常,但一想到淑华此来经过和双方未来的情况,又担心淑华的病,当时百感交集,正自心乱如麻,忽听淑华唤他旁坐,见那椅子就在床头,意中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正注视着自己,虽然带着几分病容,但那明眸皓齿微笑嫣然,容光依然美艳,尤其颦笑之间隐蕴着无限柔情,和以前偶然相见判若两人,由不得心头怦怦跳动,忙走过去,面对床头,侧身坐下,心情甚乱,也想不出说什话好。彼此注视,相对无言,呆了一阵,文麟脱口说道:“姊姊,我想得你好苦。”说罢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
淑华知他心情大热,刺激太深,嫣然笑道:“你也瘦了。我们难得相见,好容易有此时机互谈心事,再如伤心,我就不理你了。”还待往下说时,觉着身在人家,近日所遇男女异人对于彼此心志为人虽极同情,言行仍须稍微矜持,不可过于随便,忙即住口。
文麟闻言,忙强笑道:“姊姊,我不伤心。煌儿近来进境极快,年月不多,文武两途均有成就,病体决可无害,请你放心。龙子也在这里,只见过一两面,匆匆不暇多谈,只闻武功甚好。”淑华接口笑道:“这些事我都知道。煌儿明早便来相见,此时不必谈他。别远会稀,且把眼泪擦干,还谈我们的话吧。”随将枕畔一条手绢递过。
文麟早见淑华半坐半卧,倚在枕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棉被,那一双纤纤玉手搭向被外,春葱也似,袖口边露出三寸来长一段皓腕,看去依旧粉光致致,肤如凝脂,虽在病中,仍然不减以前圆融光润,想起昔年两小无猜,耳鬓厮磨,分手以前彼此均将成人,因淑华大了三岁,从小亲热已惯,别时曾经互订心盟,虽未搂抱亲热,这一双玉手却经自己再四把握温存,直到对方假意发作方始放下,满拟再过数年便可连理双栖,同偕白首,不料人事难知,反复无常,文麟连经颠沛,等到扶枢回乡,意中人已因亲庭严命被迫改嫁,变得今日这等悲伤之境,回忆昔年花前月下背人亲密的崎旋风光宛然如昨,正在强忍悲怀胡思乱想,见淑华将所用手绢递与自己擦泪,纤手微抬之际,隐隐约约望见袖口内那一段嫩藕也似的玉腕,越发勾动前情,不能自禁,左手接过手绢,就势把淑华的手握住,觉着柔肌凉滑,宛如无骨,心方一荡,忽想起淑华人最端庄,今非昔比,这等孟浪,定必不快,心中一惊,正待松开,见淑华面带微笑,并未抗拒,忙又握紧,把左手也加了上去,双手握住,揉了一揉,慌不迭赔着笑脸,抢先说道:“姊姊不要生气,实在这一年来相思大苦,只想和昔年一样,容我稍微亲近,重温旧梦,于愿足矣。”
淑华欲言又止,呆望着文麟,停了停,叹道:“就这样也是不该。你真痴得可怜,叫我有何法想?你口口声说要出家,这是出家人的心情举动么?”文麟见她不曾生气,喜出望外,闻言脸涨通红,索性低下头去偎在淑华手上,一面亲热,凄然答道:“如不出家,又如何呢?”
淑华自从患难之后,连日听人说起文麟山居苦况,以及拼死拒婚、立志出家、与蔡三姑结为姊弟经过,越想越觉对他不起,见面以前早就打好主意,见文麟伏在自己手上,湿阴阴的,知其又在流泪伤心,佯嗔道:“自来会短离长,况我二人天生苦命,前世冤孽,既有今日,当初何必令我二人相逢?人生本是幻梦,这等认真作什?我比你心情还要痛苦得多,难得有此意想不到的机缘,我们应该高兴,畅谈些时,何苦作此楚囚对泣,糟蹋时光?再如伤心,我……”底下话未出口,忽把右手夺回。
文麟正在悲喜交集,心情陶醉,骤不及防,见淑华把手夺了回去,误认生气,心方一慌,未及抬头,淑华另一只粉团般的玉手又伸了过来,先当淑华临时心软,忙又握住,亲了一亲,觉着凉滑更甚。同时,淑华另一手正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微笑说道:“你看我这手都被你眼泪滴湿了,这大一个人偏爱伤心,何苦来呢?”
文麟一看,这二次把握的乃是淑华左手,原来淑华不特没有生气,为想安慰自己,把右手撤回,却把左手换上,明是双方处境太难,彼此相思,好容易遇此良机,想任自己稍微温存,以酬这多年来相思之苦,越发心生感激,又几乎流下泪来,因知淑华天性喜洁,爱好天然,此时刚脱患难,人在病中,这一双玉手依旧那么净如玉雪,凉滑柔细,惟恐眼泪湿污,忙用手绢重将眼泪擦干,抬头一看,淑华左手被自己握住,右手又搭向自己肩上,半倚半卧,侧身相对,相隔甚近,这一抬头,玉颜相去不过尺余,香泽仿佛可闻,才知对方情深义重,只为处境艰难,自己心情太热,不得不作防闲之计,一“旦遇到时机,便任自己着意温存,不再作那冷冰冰峻拒之容,方想:“你早这样对我,我也少受好些痛苦。”
淑华见他猛然抬头,往旁一偏,笑问:“文弟你够了么?今日相见,把话明言,也想和蔡三姑一样,把你当作一个亲兄弟呢。我知你对我痴爱太甚,无奈造物见忌,实逼处此,有何法想?今日暂且由你稍微亲爱,使你知我对你从未忘情,以后便和你在蔡家温室中自言自语所盼望的心思一样,我母子由此也同移居峨眉。好在所识都是高人隐士,光明磊落,不拘形迹,日常均可见面。我视你如弟,你也视我如姊,互相关爱,但在今日一会之后,谁也不许再提前事。你是一个奇男子,当能谅我苦心,能知自爱,出家之念必须打消,才算真个爱我,肯听我话。当你初进门时,我因主人虽是奇女子,昨日并还劝了我一夜,语意诚恳,人更义侠,终觉身在人家,方才主人有意避开,越发不好意思,还想稍微矜持,此时我已想穿,不再顾忌,由你亲热一阵再说正文,只不误你,我这薄命人有什相干?”
文麟见她说时虽带笑容,语意沉痛,双目红晕,明波欲流,分明心情痛苦已达极点,不禁心中一冷,慨然答道:“我本心只想与姊姊常时相见,于愿已足,为了数年宾馆,咫尺蓬山,休说互吐衷曲,终年难得一面,以为姊姊只顾虚名,弃我如遗,一时伤心过甚,而姊姊的声音笑貌却是横亘心头,抛它不下,那相思之苦,直非言语所能形容,欲求解脱,乃有出世之想。不过痴心不死,还想煌儿学成,送他归去之时,和姊姊见上一面再走,不料会在山中相见,大出意外,尤其姊姊这番情义,真个刻骨铭心,永世不忘,既能常时相见,正是梦想难求的事,有姊姊在,自然不会再作出家之想了。”淑华接口笑问道:“我的心情,今日你已深知,那你还娶妻不娶呢?”文麟早就料出淑华心意,故意淡淡的笑答道:“这且不必提它。我还不知道姊姊遭什家难和别后光景呢,先谈正事如何?”淑华气道:“已过的事,早谈晚谈不是一样?莫非我问的不是正经话么?”
文麟见她面有愠色,知道明言不娶定必不快,又不愿说假话,又窘又急,无话可答。淑华立即把手夺回,刚说得“你好”二字,两行清泪已忍不住挂了下来。文麟越发心慌,忙赔笑道:“姊姊快莫伤心,依你就是。”
淑华闻言回嗔作喜,忙把眼泪擦去,笑问:“你肯听话,才是我的好兄弟。今生无望,终有来生。如其死而无知,便是数十年的真夫妻,还不是个假的?你不说相知以心,相见以诚,只要彼此情深义重,不在婚嫁么,如其因我害你鳏居一世,岂不加重我的伤心?这叫对我真好么?既然答应,却不许你反悔呢。”文麟略一迟疑,强答道:“姊姊定要如此,我也无法,不过既是夫妻,必须彼此精深意重,还须投缘,也不是急的事呀。”淑华笑道:“你又哄我,眼前便有两个佳偶,都是才貌双全,比我强得多,难道还不能如你的心愿?”文麟故作不解。
淑华见他装呆,心中发急,又因方才文麟那等惶急,不忍再装生气使他难受,只得握着文麟的手,温言笑道:“你那义姊我已见过,人既美貌,性又灵慧,又对你一片痴情。她年纪轻轻,遇人不淑,又无一儿半女,为了对你钟情,用尽心机,结果骑虎难下,已然立誓不再嫁人。她乃弃妇,与我不同,你又不讲究这个。假如我处境不似今日这样艰难,肯学文君私奔,料你断无不愿之理。你不娶她,决非为此之故。即使料得不对,司徒良珠美如天仙,又是剑侠异人之女,文武双全,你如求婚,也非无望。这等旷世难逢的绝代佳人,再如不愿,还有何人值你一盼?明是有心推托,使我伤心罢了。”
文麟忙道:“蔡三姑才貌双全,对我情痴,不是不知。至于再嫁一层,我最不喜一般沽名钓誉、拿数十年苦痛光阴去换暂时虚名的女子,对她轻视,决无此念,心中只有感激。无如男女相处,首重在情,她虽对我情深,我也对她万分感激,只是另外一种情怀,明明觉她人好美貌,但无娶妻之念,百年伴侣本难勉强。实不相瞒,姊姊婢婷情影深印心头,终身不能磨灭,只管心无他念,永远不会抛开,对方便是天仙下凡,无如我心目中已被此人占满,仿佛一件至宝已全送与别人,无法收回。夫妻偕老,首重情爱,如其勉强成婚,朝夕相对,心目中却另有一人,情何以堪?我也对她不起。至于司徒良珠,天仙化人,和蔡三姑一样,得妻如此,尚复何憾,一则和方才所说一样,我全副心情全在姊姊身上,不能再以虚情假意对人,作那负心之事,并且对方天上神仙,相交不久,彼此情悸未通,我也自惭形秽,配她不上,只好将来再看吧。”
文麟原想饰词推托,情发于衷,仍把用情专一、已有独钟、决不再娶他人的心腹之言说了出来,等到把话说完,方觉语病太多,好些矛盾,又想不出如何改口才免淑华忧急生气,心方惶恐。谁知淑华一双妙目注定文麟静听,并无嗔怪之意,听完从容笑道:
“照此说来,除却我效文君私奔,你是不会再娶的了?我受你挟制,无法分解,好在煌儿文武两途均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