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有风雷之声。
处处杀着,没人能躲得了,顾惜朝也不能。
他感觉到风声转身后,只来得及再后退几大步。
剑已近!
剑风疾劲,吹动了顾惜朝一头微旋的黑发。
人的距离也近了,戚少商就这么一眼望进顾惜朝的清眸深处。
皇城一战后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那人。
顾惜朝似是浑不在乎近在眼前的危险。
他竟是笑了。
如山岚初散,似晓月横波。
戚少商有些犹疑。
这一剑,刺还是不刺?
刺下去,从此恩怨尽了,一些烟消云散,他还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从此命中再不必与此人纠缠,昨日种种尽可全当是哪次酒醉后的一场梦,封印前尘。
戚少商却不想忘,到了伤痕累累,那份知音的信任已经千疮百孔的今天他依然不想忘。即使那短暂的欢乐伴随着的是更多痛楚,戚少商依旧,铭记于心。
他手腕轻动,逆水寒已穿透那人的一袭青衣。
血出,在剑身蜿蜒如蛇。
刺进的却不是心口,而是顾惜朝的左肩。
戚少商利落地收剑,还鞘。
他腰上的伤口已经裂开,渗出丝丝血水更显得狰狞。
“你既纵我,总要留个逆水寒刺下的伤Kou交差。”
戚少商心中明白, 如果今天来的不是顾惜朝,他怕是早已魂归黄泉。
“我不知你到底在为何人筹谋何事,一切由戚某人接着,但若敢危及无辜,我必杀你。”
说罢他望了顾惜朝一眼。
多情却似总无情。
那一眼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含了许多思绪,千言难尽。
那是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的一眼。
只一眼已足够。
“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顾惜朝念起了诗,不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是客舍青青,柳色新。
戚少商知道客舍青青,那是能置人于死的暗器,如诗如画的名字,却是至狠至毒。
只是戚少商还不知道柳色新是何物。
在酒馆时顾惜朝说了两句要紧的话:
一句是告诉他有人踩过的地方是死路,所以他选了那条干净得好象被人刻意打扫过的路逃走。
还有一句,是顾惜朝要杀手们用“柳色新”对付他。
戚少商很自然地想起了耶律靖,那具通体成绿的尸首。
“江南有个柳门,家主是个女人。据说这女子曾被男人负心,一怒之下创了柳门,誓要做出一种毒药来,报复那个负心人。
戚少商不知道柳色新是否出自柳门,但却早听过柳门的大名。
柳门的门主最恨的就是薄幸男子,而他戚少商,似乎好象大概在江湖人眼中,正是不知好歹辜负了绝代红颜息红泪的负心汉。
戚少商是个容易让女子动心的男人,相貌、武功、头脑,任意一样都足够让春心萌动的女孩子们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只是按照常理推断,戚少商越是如此,那门主该越是厌恶他,更别说告诉他什么消息。
顾惜朝于是嘴角带笑,看向戚少商的眼神很是有趣。
“戚少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从来不想杀你,就连这次的事,我也是见到你那一刻才知道他们选了你。”
顾惜朝微微眯了眼。
夜风迎面而来,合着水汽扑在他面上。
一袭青衫随风与湿了的发共舞——那青衫带些褶皱,不是真正的青翠,倒带着几分好象被风雨锤炼了多年的沧桑。
这情形戚少商想起一句话:君子如玉。
戚少商的眼深邃起来,像是最浩瀚广博的海,让人琢磨不透。
长夜未央,山那边已见黎明晨光。
一白一青两人各走一边,那么远,那么近。
朝云微卷。
●6
天已放晴,无风无雨。
春意阑珊,一个俊秀的年青人正独自凭栏。
他一动未动,只宁静地看着庭前的花开花落,望天外的云卷云舒。
这一看就好似已望了千年。
他是无情。
无情在想一个人,戚少商。
戚少商从边关到京城的逃亡之路很是狼狈,不像神龙倒像草龙,只是这过程再如何不堪,最后的胜者是戚少商。
成王败寇。
这本来是好事,权相倒台,大侠功成,从此便可五湖四海重归逍遥,回连云寨过他的快活日子。
所有人都知道,戚少商能走到这一步靠的是朋友,一群肝胆相照能共走黄泉路的朋友,一群拼了自己的命也要保戚少商周全的朋友。
能结交到这样一群朋友的戚少商却让诸葛不放心了。
——顾惜朝当日虽是为权相办事,终究打的是朝廷的旗号,戚少商的那群朋友却不管不顾,只认得这条江湖上的“九现神龙”,甚至不惜一死。
这样的一条龙,谁能保证他坐腻了连云寨的虎皮椅子, 不会对金銮殿上的龙座动什么念头?
这样的一条龙,还是困在京城为好。
第一美人息红泪都留不住的人,拿什么困?
京都有个金风细雨楼。
潺潺细雨,困龙于渊。
因此无情对戚少商一直有些歉意。
这种歉意让他今天早有准备地门户大开,等戚少商来问他一些事情。
鸟雀欢鸣,塘中新荷举。
无情无暇观看院中景致,开始专注地翻看着散落在案上的纸张,神情凝重。
——辽王有二子,长子名靖,次子名成。辽王素喜长子,宠命优渥,太子妃萧氏,其父乃辽宋边境守将萧燕离,将才。
——完颜明真,金室太子,资质平庸。其妹明岚,聪慧过人,谋略不逊男儿。
无情并不很愿意相信戚少商是凶手。
戚少商武功好,声望高,但绝非寻常江湖草莽。
他的智计丝毫不输于那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只不过不甚狠辣。
他有不小的志向,却又没什么惊天动地的野心。
——然而戚少商终究做过绿林的首领。
戚少商的命是众兄弟换来的,他也要做众兄弟没能做完的侠义之事。
疾恶如仇之心一起,杀了耶律靖也并非不可能。
若真是戚少商杀的该如何?
无情的面容在袅袅香烟中若隐若现。
戚少商是宋人,而且是个了不得的宋人。
辽王爱子,宋辽一旦开战,必然杀声遍野生灵涂炭。
无情袖中一枚暗器化成冷光钉在墙中地图上,正在一“金”字中。
黄雀在后,还须防渔翁得利。
无情回过神,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坚定而沉稳。
白衣如雪,人亦寂寞如雪,还带着一身凛冽的英雄气。
那是戚少商。
无情指指书案,示意随君所欲。
戚少商也不多言,自顾查看,待得半晌才放下手中什物,转眼望向无情。
他开口问了无情一个问题。
他问傅宗书事败后顾惜朝去了何处。
其实戚少商不该问无情。
他应该去问杨无邪,杨无邪是收集情报的好手,哪有老板不照顾自家生意的道理?
过去的那许多时间足够他问杨无邪很多次,哪怕要知道顾惜朝住的地方有几只耗子杨无邪也定能查得出来。
只不过是戚少商忘了,刻意地忘了问顾惜朝的下落。
但戚少商也从不是会逃避过去的人,遇上了,自然要知己知彼。
他决定要全力以赴。
这是戚少商给顾惜朝的尊重。
无情听了神色微动,嗓音清冷,“顾惜朝一直在被江湖人士追杀,疲于奔命。”
戚少商悠悠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很轻,轻到人耳几乎听不见。
无情却听见了。
“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你莫非在为他可怜?”
无情以为戚少商不会回答,毕竟这是个冒昧的问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只是听到那声叹气后便脱口而出了。
戚少商毫不犹豫地摇头:“我只恨他,从不怜他。”
那傲到张狂,倔到偏执的顾惜朝,何时要人可怜?
“若是他跟着耶律成,助纣为虐该当如何?”
戚少商当日放过了顾惜朝,不管是因为铁手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放了顾惜朝。
许多人猜测,戚少商是不是太重朋友了,还念着当日的交情。
只有戚少商自己知道,他从未把顾惜朝当朋友,藏在心底的唯有知音二字而已。
朋友能共富贵,却未必可同患难。
知音能是什么?
知音是高山流水琴剑交鸣,是双剑合壁心有灵犀,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能忘,豪饮三千半醉半醒间惟独看见的那人。
知音自古有几人?
多少世人终其一生不能遇,百年后只能叹句人生长恨水长东,取尽弱水三千不如知音一见。
知音更不会因立场不同而改变。
哪怕有血海深仇,哪怕曾千里追杀,哪怕他们最后死在对方手上,知音依旧是知音。
戚少商若有所思地看了无情一眼。
“那我就要对不住铁手了,逆水寒必将亲取顾惜朝的命。”
这是六扇门信了戚少商,他总要承诺些什么。
无情吁了一口气,满面疲惫。
铁手的手不肯对上顾惜朝,了解顾惜朝并能与他匹敌的便只余戚少商一人。
诸葛小花在朝堂上为戚少商争取到一个月的时间,让他去查明凶手。
只要戚少商一人去查?
当然不是。
耶律成第一个不肯,他派出的人是顾惜朝。
天下有几人能与顾惜朝一搏?
群龙之首戚少商正是其中之一。
为何所有人都属意要他们去查?
于辽,若戚少商是凶手,还有比顾惜朝更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人吗?
于宋,若戚少商不是凶手,还有比他更不愿看到宋人是凶手的吗?
无情忽地抬首看看耀眼的明日。
他手中不知何时有了一片树叶,挡在眼前便不见朗朗日光。
一叶蔽日,天下乱起。
起风了。
庭中水面泛起层层波纹,池鱼惊慌不定。
戚少商起身离开,他知道铁手的约已经不必去了,六扇门定早已安排妥当。
无情最后只见戚少商一道清绝的背影。
那是甘为天下人遮蔽风雨的戚少商的背影。
说英雄,谁是英雄?
●7
一灯如豆,烛影摇红。
顾惜朝独自一人立于窗下;稍显清瘦的脸被皎月蒙上一层柔光;纤尘不染。
此夜无风。
他微微咪了咪眼,感受园中飘来的露水的湿气。
顾惜朝不禁想起也是这样的夜,他立于中宵风雨之中,发誓从此逆天而行纵使人神共弃也要守住晚晴面上的笑靥。
只是似此星辰非昨夜,此情无寄。
顾惜朝的胸口隐隐作痛起来,那是“阵前风”穆鸠平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
身上的伤可以痊愈,心却不能。
他清俊的面上闪过一丝痛苦,像浮上一层乌云,闭上眼,仿佛又看见那日情景。
莫说功名富贵,莫说布衣王侯。
今日喊他一声“顾公子”的牛鬼蛇神们,有谁知道叱咤千里的顾惜朝险些连爱妻的尸身都未能保住?
近在咫尺却无力反抗,那是怎样痛澈心脾的绝望?
他该怪谁呢?
是怨把他刺成重伤的穆老八?是恨总也杀不死的戚少商?是怒不能全心信他的傅宗书?还是……自己?
那样的绝望与屈辱,他早不愿再尝试。
苍天不予,顾惜朝自取之,我命由我不由天!
风来,云疏。
顾惜朝极有礼地笑道:“有客到,何不现身一见?”
树丛摇动,一团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向顾惜朝飞来,迅如闪电。
顾惜朝也不惊讶,长袖微拂,使那什物稳稳落在案上,无声无息。
来人冷哼一声,树影斑驳中正是一身黑衣打扮。
“顾公子,殿下大量,不计较你让戚少商逃脱,命我送来这东西。殿下还要你别忘了答应他的事,查案一路,机会甚多。”
语毕,几个起落便奔出数丈,未给顾惜朝丝毫说话的机会。
顾惜朝眼里浮上一丝嘲弄,天下如冷鲜二人者何其多,他又何必动气?
他转头望向几案,那上面正摆着一个檀木盒子,颇为清新雅致。
轻轻将盒子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颗明珠,顿时满室光辉,连窗外的月也黯淡了下去。
顾惜朝悠然一笑,将房中蜡烛尽数移开,换上几颗明珠。
四盏烛台,四颗明珠,不多不少,可谓珠联璧合。
顾惜朝垂首看看空空如也的盒子,神情蓦地一狠。
——他早时感觉到两阵风,一是耶律成派来的人,那么,还有一阵微风透露的是谁的行迹?
完颜平认为此时是离开的最好时机,顾惜朝应该被送来的明珠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此时不走又待何时?
夜云浮动,完颜平很快离开了顾惜朝所居的院落。
他以为自己安全了,还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衫,长长地出了口气。
奇怪的是,他突然神色一凛,用比适才还快的速度朝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
渐渐地,完颜平的心终于在毫无效果的奔逃中沉下谷底。
——他的后颈上紧贴着肌肤的地方有一只小斧,鬼神夜哭,寒冷逼人。
完颜平转动着僵硬的颈项,正对上顾惜朝一双清澈的眼。
顾惜朝此时眉眼带笑,温和得似是宋国最无害最百无一用的平凡书生,眼眸深处却是看不穿的一屏迷雾。
“带我去见你家公主,可好?”
完颜平拼了命地点头,生怕下一刻大好头颅便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完颜明岚正轻蹙秀眉看着侍女摆弄自己一头长发。
她认为宋人的规矩太多,哪似家中自在?
父皇允许她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和最勇猛的战士们比试武功,到这里都成了野蛮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