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瞬间从回忆里面被拉回现实世界,好不容易摆脱耳鸣和轻微头晕等等症状,猛然想到刚刚的怒吼声想必很惊人,翊峰连忙夹着话筒转过身,看向正好也在房里的室友。
其实不必确认也知道一定很大声,因为连坐在隔壁座位戴着耳机翻论文的元曦,都被吓得转过脸来,满面惊恐的看着自己。
尴尬地对把耳机摘下的元曦举起一只手表示抱歉,翊峰立刻压低声音,无奈的安抚起电话那端的母亲。
好不容易把电话给结束掉,才把话筒放回话机上头,元曦已经放下论文,就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探头过来。
「翊峰,你妈妈又在跟你说要换房间喔?」
「还好啦,你耳朵……没怎样吧?」
看着元曦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想起刚刚那头昏脑胀的恐怖体验,翊峰不禁莞尔一笑。
「我刚刚还以为会聋掉。」
「我戴着耳机也有听到,你妈妈好像真的很生气欸。」做出将椅子向后压的危险动作,元曦像坐在摇椅上一般前后摆动起来。「要不要再去生辅组问问?搞不好可以换到别栋去。」
「不要。别栋就没有两人房了,何况……」
……要是换房间,我们搞不好就要分开啦。
「说的也是。别栋的话就要跟不认识的学弟一起住了。」
「不认识的学弟……如果是跟上次来我们寝的学弟,大概还OK吧。他看起来挺好相处的。」
不经意的这么说著,翊峰将喝空的绿茶纸盒压扁,丢进门边的垃圾桶。
「你说惟恩?不行啦,他是一个人住外面。」
摇摇头,嘟着嘴叹息的元曦沉默半晌,忽然碰地一声停住了晃动的动作。
「欵,翊峰。」
「怎样?」
「……惟恩他上次,问我能不能试着不要把他当成学弟。」眯起眼睛,元曦重重吐出一口气。「你觉得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话说到一半,发现眼前的笔电就要进入休眠模式,翊峰连忙伸手摸向触控板。「你不知道意思吗?听不懂怎么不马上问他?」
「那时候的气氛,不像可以问嘛。我想你可能会知道吧。」
因为翊峰脑袋很好啊……懒洋洋的将脸颊贴上桌面,元曦有点伤脑筋的皱起眉头。
「我是大概猜得到啦。」手指无意识的划着触控板,翊峰转过头,望向将半边脸贴在桌面上的元曦。「可是如果是别人告诉你,那就没意义了。要你自己发现才行。」
「这样喔——那算了。我自己去试试看吧。」
干脆地接受了翊峰的解释,元曦摇摇头,很快将思路跳回了叉题之前的对话。
「那换房间的事怎么办?我不想跟翊峰分开欸。」
早就习惯了元曦的跳跃式思考,望着反射着深绿色光芒的镜面萤幕,翊峰也当真跟着烦恼起来。
「喔也不想啊。像你跟我这么合得来的室友要去哪里找。」
「嘎!你这样说我会害羞的。」
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扬起,用手指戳向双手捧颊故作害羞貌的元曦,原先缠绕在心中的无奈感瞬间消退得连影子都不剩,翊峰最后终于开心地笑出声来。
……可是看你这样,我也会害羞喔?
所谓正确的轻重衡量论述
「淡——淡地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
「顾元曦,限你五秒内给我换一首。不然你的NB就给我皮绷紧。」
「我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
「妈的顾元曦你趴带喔!滚回去对你的小萌萌发春啦!发完再回来!」
「可是学姐,是你自己说要听中文歌的啊——」
在自己的座位望着大学姐和元曦打闹的场面,把最后一口早餐蛋饼塞进嘴里,惟恩苦笑着推推眼镜,朝椅背靠了过去。
在开学当天被电玩中的女友给抛弃、为此整整消沉两星期的顾元曦,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成失恋之前的模样了。
当然,有些事还是只有成天和元曦同进同出的惟恩才知道的。像是元曦钱包里的照片已经从小遥换成他最近的新欢小萌萌、他数天前发高烧的原因是跑去排限量的女仆咖啡店形象人偶因而着凉、还有……
还有惟恩那句豁出去的告白,所收到的意外答覆——
「惟恩学长,我上次请你填的申请书填好了吗?研教组那边在催了。」
听见推门进来的工读生呼唤自己的声音,惟思回过神来,连忙将嘴里的蛋饼给吞下肚。
「填好了。」打开抽屉将公文袋里的申请书抽出,他对熟识的进修部工读生露出微笑。「谢谢你喔,晏钧。」
「学长,下下礼拜研讨会你找到地方住了吗?」
翻着手上的资料,卢晏钧认真的核对起表格中的数字。「如果要跟二年级的学长姐还有老师他们一起住,礼拜三以前要跟我说唷。这样我才来得及订房间。」
「啊,对喔……」
最近一忙就忘了……有点伤脑筋的自言自语着,他连忙打开电脑,开始搜寻参加研讨会的行程表。
「你也要发表论文嘛?加油喔!记得拍照片回来嘿!」
摆出像漫画人物一样的声援手势,晏钧可爱的笑了。
「……谢谢。」想像着要是自己有妹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开心地接受了晏钧的鼓励,惟恩的视线,不自觉的再度飘浮起来。
「啊,小晏!你今天有上班喔?」
室内的音乐换成古典管弦乐,脱离被追打状态的元曦,终于发现研究室里多了一个人。
「你上次说想看的同人网站我找到了,快点过来看一下!」
「哇——谢谢学长!」
放下手边的工作,晏钧像个小女生似的,连跑带跳的冲向元曦的座位。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宅男宅女就在你身边」吧。
直到面前的电脑萤幕进入休眠模式,惟恩才忽然发现,映在镜面上的自己,究竟用多羡慕的眼神,看着元曦和晏钧的背影。
冷静下来才发现,原来学长周遭,竟然有这么多和他兴趣相投的同好。
而且学长在面对同好时的表情,和面对自己、其他学长姊、老师们完全不—样。
脑袋里浮现混有些许挫败感的念头,懊恼地按下电源开关,在等候电脑重新启动期间,惟恩一口气将豆浆给喝个精光。
简单的说,元曦在与同好相处时就是双眼发光,讲话音量和速度都比平常高十倍,然后他嘴里说的明明是中文,惟恩却只听得懂十之一二。
而那十之二一,还是他半年来有空就偷愉溜到校门口左转巷子里的租书店,日夜研读的成果。
「……已经三月了耶。」
办完正事的晏钧,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了。
哗啦哗啦的水声忽地归于寂静,关上水槽边的水龙头,元曦用餐巾纸将手擦干,转头望向惟恩。
「四月底研究所入学考,暑假马上会有新的学弟进来,到时候你就是学长了。」
听着元曦愉快的说着「不知道你会抽到学弟还是学妹」,惟恩忽地想起刚刚和晏钧的对话。
「……对了学长。那,那个……」
「嗯?」
「你下下礼拜,研讨会……」吞下一口口水,惟恩死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既清新又自然。「要跟大家一起住旅馆吗?」
「对啊。三天两夜,而且前一天就得下去了,我不好意思去同学家寄居这么多天。」
把洗培养皿时弄湿袖口的实验衣脱掉,元曦有点苦恼的眯起眼睛。
「那,要跟谁住同一间……」
跟着元曦回到他的座位,尽量不让自己急躁的态度表示得太明显,惟恩追加了一句「是现在决定吗?」
「应该会睡大通铺吧?之前研讨会也是这样。不然就订个两间四人房,男生一间女生一间。」
「这,这样喔……」在元曦桌边的空位坐下,惟恩有些为难的乾笑。
「不要害羞啦!多参加几次就习惯了。」还以为惟恩是不习惯和其他人共处一室,豪爽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元曦慷慨放言。「我也会在一起,不用怕不用怕。」
「你也会一起吗?」小心地观察对方的反应,眼见时机成熟,惟恩立刻打蛇随棍上。「……如果睡通铺的话,你睡我旁边好不好?」
果然,明显没想那么多的元曦,马上反射性的点了头。
「喔,好啊。你放心,没那么可怕啦!」
喔耶!干得好!苏惟恩你出运了!
克制住握紧拳头大声欢呼的冲动,惟恩开心地将双手往桌面一贴,准备站起来——
然后下一秒,随着一阵难以用文字形容的细微声音,惟恩忽然觉得,自己的右手掌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
「……啊。」
一瞬间还无法理解什么东西会有又硬又软的奇妙触感,皱起眉头,惟恩莫名奇妙地用眼角余光扫向桌面。
接下来,他连哀号声都发不出来了。
自己现在,正压着元曦冒着寒流排了十二小时的队,才买到的限量版女仆造型PVC人偶。
面如土色的瞪着惟恩的手掌……正确的说,是惟恩手掌底下、露出半截身子的人偶,像要逃避现实似的,元曦的眼神飘忽了起来。
「……惟恩。你把手拿起来。」
听着元曦那虚无飘渺、跟讲梦话没两样的口气,惟恩只能把惨叫吞回肚子里,慢慢将手举起。
可能因为自己用力过掹,人偶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接合处,整个裂开了。
胆颤心惊地,看着元曦那宛如深夜目击十几只壁虎打群架的惊恐脸色,惟恩挣扎好半天,总算挤出一句话来。
「学长,你,你不要这样嘛。还好啊,没……没怎样嘛。」
到目前为止,元曦的表情还在惊吓与恍惚之间游走;但惟恩此话一出,他的态度却明显的变了。
眉头紧紧拧起,元曦像终于意识过来现下的状况似的,怒气冲天的推开椅子。
「……还好?」
发出低沉到像是从地底最深处发出的声音,大发雷霆的元曦向前一步,用完全不像平常的粗暴态度,猛力扯住惟恩的领子。
「苏惟恩!把别人的东西弄坏,你好意思嘻皮笑脸!?」
「呃……」
第一次被学长连名带姓的叫、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脾气。
看着那张总是呆呆地笑着的脸因为愤怒而胀红,不知怎地,明明理智很清楚自己应该先说的是「对下起」,惟恩一瞬间却只能愣在当场,什么话都说下出来。
反射性的拨开元曦的手向后退,脑子一团乱的惟恩,乱七八槽的辩解起来。
「哪,哪有坏掉,只是裂了一点,头没有断掉啊。」只想着要快点让学长消气,他连忙抓起人偶,试图让元曦冷静下来。「你看……」
不碰还好,惟恩的指尖才碰到人偶的头,头顶那根凸出来像蟑螂触须一样的发丝,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断了。
「……」
原先想插进来打圆场的学长姐,瞬间全都停住了动作。
太阳|穴的位置似乎开始渗出冷汗,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何反应才好,惟恩只能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元曦将右手举起,然后——
「元曦你不要生气啦!」在千钧一发之际、从背后架住要抢回人偶的元曦,博班学长向惟恩怒喝出声。「惟恩!这种时候不是说哪有坏掉吧!」
「啊……」回过神来,总算意会到自己漏掉多开键的步骤,惟恩急忙放下手里的人偶。
「学长,对不……」
「不用了!」
扭曲着脸孔发出怒吼,狼狈地打断惟恩迟来的道歉,元曦咬着牙转过脸去。
泪水从脸颊滑落到下巴,在学长的衬衫衣袖上,染出了浅灰色的印子。
咬着牙部让自己的呜咽声流泄出来,元曦死命地吸气,最后总算对着惟恩,挤出了完整的单字。
「免了,我下想听。」
「学长……」
直到这个瞬间为止,惟恩才发现,这种无助又无力的感觉,就是所谓的词穷。
最喜欢的那个人,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内,咬牙切齿的抹着泪;但自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
他的表情、态度……全都陌生得不像惟恩认识的顾元曦;唯一没有完全走调的,只剩声音而已。
轻轻掀动嘴唇,元曦发出不知道是在指责惟恩、还是在嘲弄自己的喃喃自语。
「反正你也觉得那只是模型而已,「只有裂一点不会怎样」……对不对?」
……用那个面对惟恩的告白,曾经害羞地应着「我,我会尽量试试看」的柔软嗓音……
「干!你凭什么说我伤风败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高中生时的陈年往事了。
对脑袋一向只记得重大事件的顾元曦来说,「那件事」当然可以列入所谓的重大事件里面。
和某个品学兼优、整日以自己出众文笔为傲的隔壁班同学打架,还打到见血……不只其他同学,就连元曦事后想起,也不敢相信自己当时是从哪来这么大蛮力,这么大的火气……
「我问你——」
不知怎地,元曦都快忘记那个同学的长相了,某些细节却记得一清二楚。
拳头撞击在人体上面的触感、鲜血飞溅到自己脖子上的触感、还有……
自己明明占上风,却一边骂、一边哭,眼泪鼻涕狼狈地糊了满脸的滚烫触感。
「如果我说你喜欢的小说……你写的那些小说是垃圾,写的人根本有问题,你会不会不爽?」
揪住对方的卡其制服领子,脑袋里已经一团乱的元曦,就这样乱七八糟未经修饰地,将脑袋里的感情全部倾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