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脸,烛光下脸庞光洁,呼吸平稳,一只手搁在自己胸前,尾指上带著碧玉戒指,手指修长,看不出明显的指节,手臂精壮结实,肌理却很细腻。鼻中传来薰香味,屋子里弥漫著浓浓的暖意,怔怔地瞧了这张脸。这张耳鬓厮磨了数年的脸来,不知为何,心头突然有了小小的不忍。但见他睡梦中嘴角微微一咧,像小孩子般地笑了一笑。
间非心一颤,转过头不能再看。
李玉书果然不是将才,到边关不过半月便连吃败仗,西狄骑兵长驱直入,攻城掠地,将边界上十余个大小城池掠夺一空,杀人放火,奸淫妇女,当真是无恶不作。
夏侯醇接报之後,急得焦头烂额。这一日朝堂之上,众臣纷纷要他改换将领。夏侯醇扫了一眼群臣,道:“既如此,你们且给朕将推荐的人名写上来,朕瞧瞧!”
一时太监发了纸笔下去,片刻之後收齐,一算,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人推荐了陈震庭。他看了看手中的纸条,扫了一眼站在阶下的宁间非,将那些纸团慢慢揉成一团,缓缓说道:“裴俭诚拟旨吧!著岭南将军陈震庭即速进京!”
不过半月,陈震庭便到了京中,夏侯醇撤了李玉书的平西大将军之职,转授陈震庭,令他三日内到达边地,接管大军。
他久不回京城,一是故旧纷纷来请,只因时间短暂,能推的便全都推了,这一日是裴俭诚相请,他实在却不过情面去,只得去了,回来之时,天已经黑得透了,他多喝了两杯,有些不辩方向,脚下也不听使唤,但觉得微风拂面,给那风一吹,脑子清醒了许多,看那河边一株柳树,三年不见,已经是粗大了许多,这才发觉,迷迷糊糊中竟然信步走到了宁府大门前,只见府门紧闭,门口挂著两只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映得朱红的大门时明时暗,如同自己那心里一般,明灭不定。
呆站了一会,突然听得脚步声响,只见宫里两个小太监护了一顶小轿过来,在宁府大门处停下,轿中走下一个人来,门上的人立即迎了上去:“大人回府了?”
夜里声音传得远,隐隐听得那人轻轻唔了一声。大郎热血一涌,上前了两步,看那两个小太监道别,听那人说道:“公公慢走!”
大郎停下脚步,心口一酸,便不再往前走,眼睁睁看那人进了大门,呯地一声闭上,心里七零八落,想走只是挪不动步子,顾不得苍苔露冷,微风浸骨,只呆呆地在水边立著,看那垂扬柳丝在风里乱著一团,黑夜里越发模糊不清起来。
独立了好一会儿,身上觉得有些凉了,这才转身顺著宁府围墙往回走。宁府不大,顺著路走了两步,只见前头围墙处探出一枝桃花来,黑夜里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花影,被风吹的轻轻晃动,大郎看了这一枝桃花,竟然呆住了,那一年,不也是桃红柳绿之时麽?仰了头看那花,蓦地里想起两句诗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仍旧笑东风。
正在没个著落处,猛听得墙里琴响,高山流水,琮琮乎,浩浩然,大郎倚墙而立,静悄悄地听著,猛然间诤地一声,琴弦再度绷断,大郎再也不能忍耐,轻轻跃起,双手上举攀住墙头,,轻轻地落在花园之中。
园中静寂无声,只有书房中透出点点灯火,阶前月色如霜,檐前一棵梨树花期将过,落了遍地的花瓣,零落地洒在石阶之上。
大郎在门边悄立良久,却始终没有出声。痴站了半晌,转身要走,却听得里面的人说道:“即来了,何必又走?”
话音刚落,两扇门轻轻打开,间非立在门内,一身白衣,身形纤长,清雅飘逸,宛然还是当初那个超凡绝俗的少年。
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呆呆站了,但听得春夜里风掠枝头,花影摇曳,檐下风铃便响个不住,叮呤呤声声敲在心头。还是间非先道:“请进吧,陈将军。”
大郎不再迟疑,大步跨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朴,除了琴棋书画,便只是几张木椅,一张书桌,墙下一张竹榻。此外更无别物,器皿陈设都极简陋。大郎细细看了看,道:“你居室这般简拙,间非,倒底是所图何事?”
间非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道:“尝尝吧,平素里公务繁忙,没功夫弄这些茶,这可是今年的新茶。这水是去冬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呢。”
大郎眼睛直盯了他:“间非,你回答我,倒底是为什麽?”
间非在琴几後坐了,慢条斯理地换了琴弦,试了试音,然後抬起头来,轻轻一笑:“大郎,这是兴师问罪麽?那一年的书信中你不是已经骂过我了吗?”
大郎长叹一声,他们起初本是书信往来,可是到岭南不过半年,便觉得朝廷苛赋甚重,岭南本是偏远贫瘠之乡,然而荷捐杂税一样不少,民生困顿,百姓苦不堪言。大郎过去从未在地方上久驻过,此时深感百姓生活困苦,他是武官无权过问地方政事,岭南郡守刘海却是个体恤民情的好官,私自减免了赋税,却遭来朝廷训斥,在庆正十二年被问罪下狱。
大郎与其甚是相投,与多名官员联名具保,替刘海求情。然而朝廷不但不准,反而当即将刘海递解回京,刘海不堪旅途困顿,瘐死在路上。
为著此事,大郎连连寄书与间非探询此事,间非却始终不作回应。直至刘海後任到,这才知道朝中宁间非专权,一手遮天,罗织罪名,诬陷良臣,朝廷上下乌烟瘴气,却是针插不下,水泼不进。大郎虽久有所谓,仍是不信,写信直言相询,宁间非却从此只言片语不再有了,两人彻底断了来往。而三年来,眼看暴政日酷,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却一味地横征暴敛,全然不体恤百姓困苦,吏治日益腐败,大郎只是百思不得解,间非那般聪明一个人,治国怎能如此糊涂?
此时见他,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是爱是恨。
间非接好琴弦,道:“刚才琴弦断,我便知你定在这里。这琴仿佛和你有缘,只要你隔墙听琴,便要断弦。”
大郎走上前来,手按在琴弦上,席地坐在他对面:“间非,你回答我,到底是为了什麽?你要这般。。。。”
间非轻轻拿开他的手,道:“这般祸国殃民是吧?你是忠臣,我却是个奸佞之人,咱们两人,你死後便上天为仙,我便是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那也没什麽,地狱里,末必有这人世间难过。”
大郎摇头道:“间非,你曾说过你有你的苦衷,你是为著他才这麽做的?只因他对你痛加折磨,你便要这般报复他?”
间非一怔,却不说话。
大郎伸手握住他的手:“间非,若是为此,总不能让苍生受苦啊!我听人说就是江南富庶之地,也是十室九空,百姓生活艰难得狠,间非那是你的父母之邦,你就半点不念旧情麽?”
间非脸色一变,稍顷说道:“我曾说过要送一分大礼给你,如今你统兵三十万,前去荡平西狄,你平生之愿得遂,你要如何谢我?”说著淡淡一笑,眉间眼角,便有风情万种荡漾开来。
大郎转头不敢看他,硬著心肠说:“间非,我对你从无别意,家中妻子不过是个摆设,这些年来你怎麽样都好,我不曾怪责过你。然而,你祸乱朝纲,致天下苍生不顾,我万难袖手。此去若真能建功立业,间非,我已经答应裴公,将会联名参你。”
间非不为所动,笑得越发动人,本就是秀美之人,这一笑便如锦上添花般,更是夺魂摄魄,笑容虽美,眼中却不无凄凉之意:“你此去定将功成名就,从此光宗耀祖,门庭增辉,大郎,你父亲的遗愿便得实现,实是可喜可贺。至於参我之事,悉听遵便吧,此身荣辱生死,早便置之度外了。”
第二十九章
庆正十五年春,平西大将军陈震庭奉旨出征,他治军严密,令行如山。更兼饱读兵书,极善用兵之道。甫上战场便扭断颓势,紧跟著挥师一连收复了失地。到庆正十五年夏季,便将全部失地收复,朝廷不断地替他加官晋爵,直升为平西大元帅。收复失地後。他上表朝廷,请求趁势直捣西狄本土,一举绝了此後患。朝廷倒是准了他的奏章,然而此时国内却乱民四起,各地提督衙门忙於镇压暴乱,派不出兵力。
宁间非便提议让陈震庭就地扫蓦士兵,一则可扩充兵力,二则流民也可有个吃饭的地方,能避免暴民作乱。
陈震廷便真的就地招幕士兵,短短三个月,便统兵近五十万,开始进攻西狄。
自九月里对西狄进攻以来,陈震庭当真是所向披靡,西狄似乎只有招架之功,这一日夏侯醇看罢战报,不由得笑了起来,却听良方来说画师到了。
原来他忧心战局,心绪不宁。便招了画师来画像。因为画师是本朝最好的,本来在乡下养老,被夏侯醇招了来。此人年纪已经老,一部雪白的胡子分外引人注目。
正画著呢,宁间非在外求见,夏侯醇让良方传他进来。一面对画师道:“今天便到这里,朕明日再传你来。”
那画师离座收拾了东西向夏侯醇行过告退礼便往外走,在门边与宁间非打个照面,神色有异,转过脸又看了间非一眼。间非见他雪白一部胡子好不有趣,不禁一笑,那画师神色突然大变,匆匆去了。
间非不解其意,莫名其妙回过头来,却见夏侯醇穿了全套朝服,正襟高坐在龙椅之上。他平素也不过是轻袍缓带,不上朝时穿得都甚是简便,在寝宫时往往更加随意,难得有这般全套朝服都穿齐的样子,此时也热得鼻尖上沁出汗珠来。
他朝间非招了招手,一面让良方给他换衣服,一面说:“今日的战报你看了吗?陈大郎还真是个帅才,西狄眼看招架不住,据内线报称,其国内正在酝酿求和呢。”
间非道:“这是陛下的鸿运啊。不知陛下可想过其它什麽没有?”
夏侯醇换了轻便衣裳,趿著鞋坐了道:“其它什麽?”
间非道:“陈将军坐拥雄兵五十万,连他手下的副将田春都统兵达十万之众,陛下就丝毫没听说过:天子者,兵强马壮者得之这句话?”
夏侯醇一惊之後更是诧异:“ 宁间非,你这是什麽意思?”
间非道:“微臣没什麽意思,就只是替陛下这锦绣山河担心罢了。”
夏侯醇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轻轻将茶杯放在几上:“陈大郎是你的同窗,你和他还有那麽一段,无论朕那时候怎生折辱你,也不肯和他断了来往,这三年一过,昔日恩情当真是烟消云散了?这却又是为何?莫不是有什麽打算?”
间非面无表情:“臣不敢有什麽私情,我与他早便恩断意绝。陛下难道没见著他参微臣的奏章吗?彼此决裂到此地步,还能有什麽恩情可言?陛下终究是信不过微臣的。”
夏侯醇点头道:“好一个翻脸无情啊,你还真是无情无义。说罢,你想的是什麽?”
间非道:“如今西狄已经全无招架之功,指日可破。陛下当及早动手,否则几十万雄兵杀来,京畿之地可是毫无招架的。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弹弓藏。陛下,可在此时调陈震庭进京,就地解除他的兵权。”
夏侯醇默然良久,死死地看著宁间非那张自己迷恋之极的脸孔,这个眼若秋水,秀色夺人的男子,却怎麽也看不透,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郎进京不过三天,夏侯醇设宴款待,席间突然发难,被冲进来的侍卫五花大绑了,当天便投入牢中。那良方夜里便来宣读圣旨,林林总总的罪名竟有数十条之多,大郎心中默然,听良方宣完旨,仰天长叹,由始自终,只说了“天日昭昭”四个字。
夏侯醇将陈震庭下在狱中,在朝中引起掀然大波,一众朝臣纷纷上书,更有人以身家性命死保陈震庭决不会通敌叛国,请求夏侯醇从宽发落。而顾名行更是直言指出夏侯醇自毁长城,边关尚有陈震庭部属统领著几十万雄兵,一旦作反,後果不堪设想。
宁间非便道:“顾大人,请问当年太宗皇帝处置贺兰一案是怎麽说的?想那贺兰一族手握雄兵,直打到西狄境内,一天之内十二道金牌催回来,又是为何?顾大人不要只顾著那千古直臣的名声,便将这大好江山视同你流名百世的利器了!”
顾名行气得胡子乱抖,上前跪在夏侯醇面前道:“陛下,老臣全是一片忠君护国之心啊。宁间非这些年来祸乱朝纲,媚惑君主,干的实是祸国殃民之事啊。陛下,老臣以身家性命参这宁间非欺君误国大罪!”
夏侯醇脸色一沈:“顾名行,你是老糊涂了麽?什麽欺君误国?如果不是宁卿,此番对西狄作战,军饷粮草还不知从何处筹措呢!”
这分明是夏侯醇顾念他两朝老臣给他支个台阶下,哪里知道顾名行却是个死性之人,他取下头上官帽托在手中:“陛下,臣死不足惜,能替陛下除此妖孽,让他再也不得迷惑君主。顾某虽死犹生!”
宁间非阴侧侧地道:“顾大人,口口声声迷惑君主,可是将皇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