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转身看着他,看了会儿,问道:“怎么了?”
他和酒徒在这个小镇上住了很多年。更早前,他们在别的小镇上住着。他们很了解彼此,想不了解都很困难。
在那很多年里,他们只是躲藏着,享受着那些早已享受过无数次从而变得很无趣的乐趣,直到这些年他们才重临人间。
更准确地说,出现在人间的是酒徒,因为他比较快,屠夫则还是像以前那样,在肉铺里屠猪宰羊,天天与猪蹄羊头血盆相伴,但如果那天出现酒徒无法解决的事情时,他自然会将屠刀插入腰间,走出肉铺,开始去杀人。
他知道酒徒最近在做什么——要盯着夫子的首徒,然后去了趟宋国国都。他也知道叶苏已经死了,当他感知到东海畔那道圣光时,也为其间隐藏着的神圣意味而动容。
酒徒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饮酒,如鲸吞海般饮酒,以无量境界饮酒,久久未曾放下酒壶,直至半个时辰之后,酒壶在淌落最后一滴酒液后,终于空了。
除了曾被桑桑一饮而尽,那酒壶从来没有真正空过——今天却空了,壶中无量数的酒水尽数被酒徒灌入腹中。
屠夫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酒徒如此紧张,上一次如此时,是昊天降临人间来到小镇的那天,再前一次则是老黄牛拖着一辆破车走进小镇的那一刻。
酒徒放下酒壶,抬头望向他。
随着这个动作,那些灌入他腹中的酒水,尽数化作汗水,从他身体表面的数万毛孔里溢出,哗哗声响里,他的身体变成瀑布的源头,无数清水喷涌而落,四处流淌,瞬间便把肉铺地面上的那些骨渣肉沫和血水尽数洗净。
他的身体仿佛酒囊,此时被清空,那些水洗过地面后,被肉铺外吹来的寒风一激,顿时挥发不见,无数道气流向着四周狂吐,吹的肉铺招牌呼呼作响,不得安宁。
屠夫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手里的刀握的更紧了些。
“有件事情……可能有件事情,我做错了。”
酒徒看着他,喃喃说道:“李慢慢说我会后悔,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悔,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挽回。”
屠夫微微皱眉,将刀插入腰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说道:“叶苏死,是好事。”
酒徒说道:“现在看来,书院和道门都想让昊天变弱……那么叶苏的死便不见得是好事。”
屠夫问道:“什么意思?”
“我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想明白,直到看着李慢慢过长安而不入,才想到某种可能性。”
酒徒的眼里闪过一抹悸色,说道:“他不理长安城就这么走了,消失无踪,陈某离开桃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想做什么?有什么事情比整个人间更重要?”
屠夫平时话不多,看着有些憨拙,有时候还会表现的很怯懦,但实际上他从不缺少智慧,他很快便想明白,比整个人间加起来都更重要的……当然是神国。
他抬头,视线穿过肉铺上方破烂的石棉瓦角,落在灰暗的天穹上,仿佛要看清楚神国里的动静。
夫子与昊天在那里战斗已经数年,没有任何信息传到人间,没有雷霆也没有雨露,没有飓风没有天谕。
但那注定会是这个世界从诞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战斗,将会决定人间的走向,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群山不言,秋风自要躲避,好吧,这些比喻都不妥当。
以屠夫酒徒的境界,自然能感知到在那场战斗里,夫子没有任何优势,那轮明月正在逐渐黯淡。
他在酒徒面前坐下,从旁边抱起水桶,开始喝水,亦如鲸吞海洋,只有无尽的清水,才能稍平静心头的燥意。
那是焦虑引发的燥意。
观主和李慢慢都失踪了,他们在人间寻找什么,他们寻找的比整个人间都重要,那就是神国——或者说,那是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回到神国的伟大存在。
不提书院,只说观主找到那个存在后,会做些什么?他做的事情都指向不怎么好的事情。
屠夫越想越是恐惧不安,难道真有人敢杀昊天?这个念头像剔骨刀般在他的身躯里刻磨着,让他痒到极点,痛到极点,惶恐到了极点,也不安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放下水桶,那些喝进体内的清水化作汗浆涌将出来,湿了油糊糊的衣裳与皮围裙,淌落在地上再次流过,只是那些水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就算昊天真的没有回到神国,他为什么要杀她?他……为什么敢杀她?他凭什么杀她?”
“至于凭什么……我也不理解,就算新教会让她变弱,就算神国里的她因为夫子的原因,没有办法帮助她,但又哪里是他能战胜的?他的狂妄令我不安不解。”
酒徒脸色苍白说道:“至于他为什么要杀她……我不敢去想,我想就算是佛陀也不敢那般想。”
屠夫脸色难看至极,喝道:“他居然……胆大……包天!”
酒徒声音微涩说道:“他以前的胆子何曾小过?”
……
……
第六卷忽然之间第六十三章箭指人间
屠夫沉默不语,想起数年前,观主让酒徒去西荒与讲经首座相见,何尝不是想对她不利。
“不愧是道门千年以来第一人。”
屠夫站起身来,擦掉身上的水渍,感慨说道。
酒徒看着他,说道:“我们该怎么做?”
或者说,我们该怎么选择?
屠夫说道:“不要忘记,现在有两个昊天。”
如果她真的没有回到神国,还在人间,那么天上有个她,人间也有个她,只是不知哪个才是真的她。
“如果陈某是按照天上那个她的意思行事……成功的机率会很大,但我不知道天上那个她,会不会履行我们和人间那个她之间搭成的协议,所以我们不能让人间那个她死。”
酒徒和屠夫活的时间太长,所以太怕死。
昊天的光辉笼罩人间时,他们像老鼠一样躲藏,当夫子发现他们后,他们沉默老实,夫子登天观主登陆之后,他们依然沉默老实,他们从来都没有揭竿而起的勇气。
但他们依然有贪念,那份贪念仿佛是无数人类本能里贪婪的集合,那样的浓郁那样的不甘,他们想要永恒。
永恒不属于人间,只属于神国,他们得到了桑桑的承诺或者说恩赐,于是他们平静喜乐起来,不再枯守过往无数万年的无趣生涯,直到现在……他们发现可能有两个昊天。
以前这种情况也出现过。当桑桑随宁缺在红尘里游历时,或者更早的时候,当她随宁缺在岷山在渭城生活时,从存在意义上来说,一直都有两个昊天,但其中之一没有醒来,当她醒来后,她与神国里的自己亦不分彼此。
但观主最近的行为,预示着……极有可能,没能回到神国的她,与留在神国的她,已经踏进了不同的河流。
那么,他们与桑桑之间达成的协议还有没有效?神国里那位昊天有什么想法?他们应该去追随谁?
屠夫看着酒徒严肃说道:“幸运的是我们也有两个人,如果真的有两个昊天,那么……一人守一个。”
酒徒站起身来,说道:“也只能如此,就算选择错误也不至于全盘皆输,最后的时刻也能有所为。”
屠夫说道:“你也去。”
酒徒说道:“必然之事。”
屠夫说道:“如果她真的没回神国,还在人间,你一定要赶在观主和李慢慢之前找到她……”
酒徒说道:“那你?”
屠夫走回案板前,将那些猪蹄扔进大锅里,看着在卤水里沉浮的猪蹄,说道:“我去桃山,假如道门真的是按照神国昊天的意志在行事,那么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
……
除了书画铺、肉铺以及那家酒肆,小镇上还有唯一的一家赌档。生活在镇上的人不多,富庶的人家很少,游手好闲的烂赌鬼相对少见,所以赌档的生意向来不怎么好,但这并不影响镇上很多男人天天来报道,乐此不疲。
张三和李四围在台前,看着那些筹码和大小的图案,听着荷官的呦喝,闻着周遭的脂粉酒气,很是兴奋。
在长安城的时候,李四就喜欢到处厮混,算不上什么好孩子,张三在家乡也是争勇斗狠的厉害,为了母亲的事情,不知打破了多少乡民的脑袋,而且他们在书院的时间太短,没机会接受李慢慢的德育以及君陌的棍棒教育,所以对赌博这种事情,他们没有什么抵触心理。
“为什么我们总在输?”
再次输掉几块铜板后,李四咬着牙恨恨说道:“我就不相信是技术问题,也不可能是智商问题。”
张三在旁提醒道:“那年和小师叔玩过几把,不也一直在输?小师叔说我们这是人品问题。”
“我们人品难道还不好?如果不好,怎么会被老师看中?你是宰相的儿子,还是说我是公主的弟弟?”
李四没好气说道,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塞了一半到张三手里,然后啪的一声,重重放到桌上。
“两手一起抓!我押大你押小!总能有人赢!”
没过多长时间,张三和李四悻悻然地离开了赌档,低着头回到了铺子里,朝小树正在用清水洗棋子,看他们神情便知道又输光了,笑着问了几句情形。
“两边下注,必输无疑,这么做的人真是愚蠢至极。”
朝小树微笑说道,视线却没有落在张三和李四的身上,而是越过他们的肩头,落在街那头的肉铺处。
张三和李四的神情很平静,不复先前骂骂咧咧的模样,似乎根本不心疼在赌档里输掉的碎银子。
要去赌档,必然要经过肉铺,可以听到肉铺里的人说话,是的,铺子里的人肯定知道……
但张念祖只是张三,李光地只是李四,他们只是真正的普通人,就像他们的名字,谁会在意呢?
“我去写封信。”朝小树向后院走去。
肉铺里,在满地的清水和淡淡血腥味道里,屠夫和酒徒对坐无言,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情绪却一时不能复原。
忽然间,屠夫的眉挑了起来,扎在腰带里的刀呼啸破空而起,被握在手里,横挡在脸前。
他的身体反应更加迅速,已然蹲到了案板后方,神情显得极度凝重,映在油光锃亮的刀面上。
他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数年前桃山光明祭时,他也曾经感受过那种危险,今天那危险又来了。
酒徒起身,长衫猎猎作响,似乎下刻便会消失在风中。
他们都感受到了来自长安城的威胁,那道铁箭指着的方向正在人间缓慢移动,随着那个人的视线。
宁缺要射谁?
阳州城里到处都是血与尸体,血已凝固,变成黑色,尸体被雪覆盖,一时却不会腐烂。城外富春江里也到处都是血,原本清澈的江水上飘浮着死人,画面很是触目惊心。
一座神辇在江畔,对着青峡的方向。
横木立人盘膝坐在辇上,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谁都能从他微微扬起的唇角和明亮的眼眸里看到他的骄傲。
这些天他领着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在清河郡里杀人无算,美丽静雅的小桥流水,已经被血染红,田野里的青树迅速老去,喜鹊再难看见,枝头栖着的都是乌鸦。
他傲然于自己的事迹,自己的强大,他看着远处天边隐约可见的青峡,摊开双手迎向天穹,若有所指。
君陌在那处以一敌万,震惊人间时,他还只是天谕院里一个不起眼的砍柴小厮,他很遗憾没有赶上那场大战,更遗憾于君陌已经断臂,那么,就算现在战而胜之又有什么滋味。
这般想着,遗憾渐渐变成傲然,所有情绪在横木立人的身躯里,最终都会变成傲然,仿佛是昊天给他留下的烙印。
忽然间,他挑眉,挥手便有风自富春江上起,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席卷而至,将神辇前面无数重幔纱拂落。
一层纱两层纱,无数层纱依次迅速落下,将他的身影遮在最深处,辇畔的下属和田野里那些虔诚的信徒,再也无法看到他的容颜,无法分享他的荣光与骄傲。
横木立人不喜欢这样,却不得不这样,甚至他还要守神抱缺,收敛气息,让道心宁静的像真正的枯井。
因为他如果再坚持自己的傲然,他很担心会被那个人看到,就算那个人看不到,也很担心会引起对方的注意,从而想方法让那个人看到,所以他必须低调再低调。
那是谦逊吗?不是,谦逊是一种主动的品德,而他是被动的低调,所以这是一种羞辱,一种彻头彻尾的羞辱。
无数重幔纱的深处,横木立人低着头,稚嫩的脸上布满了愤怒引发的潮红,他嘴唇翕动,带着难以形容的恨意喃喃说道:“有本事你出来,有本事你出来,有本事你出来啊!……”
离开宋国都城后,隆庆带着下属和两千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北上,回到故国成京,与这些年一直驻守在这里的护教骑兵会合。
国政自有燕皇处理——他对兄长的能力很信任,也没有什么精神去管那些小事,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北方,留在他重新崛起的东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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